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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切爾諾貝利

螞蟻們在樹幹上爬著。這裡四處是軍事器材,充斥著行軍聲、哭泣聲、哀怨聲、咒罵聲,還有直升機的螺旋槳聲。但螞蟻們依舊自顧自地爬著。

我剛從隔離區回來,這一天我見到的所有事物中,只有一樣讓我印象最深刻,就是這些螞蟻的身影。我們在森林中停下腳步,我站在一棵樺樹邊抽煙。我離樹很近,就靠在樹上。出現在我眼前的,便是這些在樹皮上爬行的螞蟻,全然無視我們的存在。我們很快就會離開,螞蟻們也不會發現。而我呢?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螞蟻。

起初大家都說:「這是一場大災難。」然後大家說:「這是一場核戰。」我讀過有關廣島跟長崎的報道,我也看過那些紀錄片。核戰爭,爆炸的半徑範圍,這些雖然很可怕,但可以理解。我甚至可以想像當時的狀況,但我無法理解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

你只會知道一些完全看不見的東西來了,然後這個東西會摧毀整個世界,還會爬入你的體內。我還記得一個科學家對我這麼說:「這會花上好幾千年。」

他解釋給我聽:「鈾的分解,也就是鈾-238的半衰期,換算成時間就是十億年。而釷則需要一百四十億年。」

五十,一百,兩百,這些數字我可以理解,但數字更大的話,就超過我的理解範圍了。我什麼都搞不清楚了:時間是什麼?我又在哪裡?

現在才過了十年,卻要我寫下當時的事,要怎麼寫?我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你無法解釋,你也無法理解。我們曾試著想像現在的生活,但沒有辦法。

切爾諾貝利的爆炸為我們帶來了切爾諾貝利的傳說。報紙跟雜誌爭相要寫出最聳人聽聞的文章。那些事不關己的人,特別喜歡這種駭人聽聞的報道。大家都讀過像人頭一般大的香菇的描寫,卻從來沒人真正找到過。我們不應該創作,而是記錄,記錄事實。你聽說過有關切爾諾貝利的科幻小說嗎——根本沒有這樣的書!但是現實裡人們寫得更為科幻。

我有一個筆記本,專門用來記錄對話、謠言和軼事。這麼做很有趣,更可以傳給後人。想想希臘古文明至今還剩下什麼,就是那些希臘神話。

這就是我的筆記本:

「同樣的話已經連續廣播了三個月:狀況已日趨穩定,狀況已日趨穩定,狀況已日趨穩定……」

「斯大林時期的話語,又開始老調重彈了:『西方的特工人員』,『社會主義的大敵』,『蘇聯人民堅固聯邦的禍害』。大家都在談論來這裡的間諜和密探,卻無人談論服碘防護,所有非官方信息被視為西方的意識形態。」

「昨天主編刪了我的報道,內容是有關當晚前去核電廠救火的消防員的母親。這位消防員因為急性放射線中毒身亡。把兒子安葬在莫斯科之後,他的父母回到他們的村莊,這個村莊沒多久就被疏散了。秋天時,他們暗中穿越森林,回到家中庭院,采收了滿袋的西紅柿和小黃瓜。這位母親很滿意:『我們裝滿了二十個罐子。』他們對土地和農民的傳統充滿了信心,就連兒子的死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習慣。」

「『你在收聽自由歐洲電台?』我的主編問我。我沒有回答。『我們的報紙不需要危言聳聽的人,給我寫些英雄事跡的報道。』」

「以往我們所認識的敵人,不都被消滅了嗎?現在的敵人既看不見又無所不在,是新的邪惡化身。」

「中央委員會派了一些指導員前來。他們的活動範圍是:從旅館搭車到地方黨部,然後再搭車回去。他們靠閱讀地方報紙的標題來瞭解情況。他們從明斯克帶來一大盒三明治,還用礦泉水煮茶。礦泉水當然也是帶來的。這些是旅館的女服務員告訴我的。人們不相信報紙、電視和廣播,而是借觀察官員的反應來獲得信息,這樣的信息較為可靠。」

「隔離區裡最熱門的傳言,就是伏特加可以預防輻射鍶跟輻射銫。」

「我的孩子該怎麼辦?我想要帶著我的孩子逃離這裡,但我是黨員,我做不到。」

「鎮上商店裡忽然擺滿了舶來品。地方黨支部的秘書長在演講中提到:『我們會將這裡變為人間天堂。只要大家留下來繼續工作,就會有享用不盡的薩拉米香腸跟蕎麥。那些頂級特產店賣的東西,大家通通有份。』事實上,只有在地方黨支部才能吃得到這些東西。他們對人民的態度就是:用薩拉米香腸跟伏特加打發他們。但是,真該死!我從沒在鎮上商店裡看過這麼多不同種類的薩拉米香腸。最後我買了些進口女用褲襪,給我的老婆穿。」

「曾經有一個月,可以買到輻射劑量計,然後就買不到了。你不能寫有關的報道,也不能提起這裡有大量的輻射塵,更不能提起只有男人留在鎮上,女人跟小孩都被疏散了。整個夏天,這些男人都要自己洗衣、養牛、耕種。他們酗酒,當然,還鬧事。那是一個沒有女人的世界……上級封閉了一切消息。我的主編語帶威脅地對我說:『別忘了我們的敵人,我們還有很多敵人,在大海的另一端。』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只能報道好事,對壞事卻隻字不提。但是私底下,那些官員卻在另外準備食物,還有人看到他們在打包行李……」

「一位老婦人在警方管制站旁攔住我:『可以麻煩你到我家走一趟嗎?現在是采收馬鈴薯的時候,但那些士兵不讓我過去。』這些人都被轉移,他們與世隔絕,一無所有。他們會偷偷穿過軍方封鎖回家,在夜間穿越積雪的森林和沼澤,躲避直升機與軍車追捕。老一輩的人都說:『這跟以前德國人入侵時沒兩樣。』」

「我第一次看到的趁火打劫者是個年輕人,他穿著兩件毛皮外套。他跟軍方巡邏隊辯解說,這是他預防輻射的方法。軍方制服了他,最後他終於認罪:『開始時會有點害怕,可是之後就習慣了。只要先打一針碘液,然後就出發了。』自我保護是人類的天性,正常來說,人是不可能違背本能的,但這些人還是做出了許多難以置信的事情,其中也包括犯罪行為。」

「一年之後,我回到鎮上。小狗們都恢復了野性。我找到了我家的雷克斯,我喊著它的名字,但是它沒有反應。難道它認不出我了嗎?還是它不想認我?它一定是在生我們的氣。」

「剛開始幾個月,大家都很安靜。到處是一片死寂。人們都有氣無力。你知道應該離開這裡,但是到了離開時,你又會不想走。你會變得無法理解週遭發生的事情。我不記得當時有任何嚴肅的話題,但是我記得那些玩笑:『現在所有商店都賣微波產品了。』『陽痿起因可分為兩種,有輻射反應跟沒有輻射反應。』然後,忽然之間,再也沒人開玩笑了。」

我在醫院聽到有人說:

「這個男孩死了,昨天他曾拿糖果給我吃。」

在市場排隊的時候聽到人們說:

「噢,真好,今年有好多香菇。」

「這些香菇都有毒。」

「喔,你真奇怪,又沒人強迫你吃。你可以把香菇買下來曬乾,然後拿去明斯克的市場賣,你就會變成大富翁了。」

「建造教堂的時候,選的地點是需要上帝指示的。教會的神父會看見異象。建造教堂之前,還要舉行神秘的儀式。但他們建核電廠像建普通工廠一樣,簡直跟建豬圈沒兩樣,結果他們用來建屋頂的瀝青都融化了。」

「你讀過這篇報道嗎?他們抓到了在切爾諾貝利附近逃亡的士兵。他在地上挖了一個洞,住在裡面,就在反應爐附近。他會去那些廢棄的房屋裡尋找食物——有時找到豬油,有時找到醃黃瓜。他還會設下陷阱,捕捉野生動物。他當逃兵,是因為有些老兵會把新兵活活打死。他活了下來,就在切爾諾貝利。」

「第一隻狼狗出現了,是那些跑到森林裡的家犬和狼的後代。這些狼狗體積比狼大,對人的召喚視若無睹,它們也不怕人或光,獵人學狗叫,它們也沒反應。野生的貓早已集結成群,開始攻擊人類。它們想要復仇。它們的記憶已經消失了,它們不記得自己的地位曾在人類之下,曾被人類馴養。對於我們而言,消失的是現實與虛假之間的界線。」

「總有一天,人們會發現這些古怪的墳墓遺跡。科學家們稱這些掩埋動物的地方為生化墳場。這裡可以說是現代的神殿。上千隻被射殺的狗、貓和馬就躺在這裡。它們都沒有名字。」

「昨天我父親過了八十歲生日。我們一家人聚在餐桌邊。我看著父親,想起他這一生的許多經歷:古拉格集中營,奧斯維辛集中營,還有切爾諾貝利。他這一代人全都碰上了。他很喜歡看養眼的美女。他年輕時,我母親常常為此發脾氣,她會說:『行政區所有穿短裙的女孩,他一個沒放過。』然而現在,每當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從我們身邊走過時,他卻會把頭低下來。」

「拜訪區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跟外面的世界大不相同。這是科幻小說作家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作品,但科幻小說卻變成了現實。」

有傳言說:受到大量輻射的人,將被集中在切爾諾貝利後方的集中營。他們將在營地生活一段時間,接受觀察,然後被埋葬。

他們用巴士將鄰近村落的死者直接運到墳場,一次埋葬上千具屍體,跟列寧格勒圍城戰時一樣。

在爆炸前一晚,有些人看到核電廠上空有奇怪的光芒。還有人拍下照片。底片洗出來後,發現竟然像是外星物體產生的蒸氣。

在明斯克,火車跟各類庫存都已被仔細清洗過了。所有人都會被移送至西伯利亞。殘留在西伯利亞斯大林時代的軍營已在整修中。女人和小孩會首先被送去。那些烏克蘭人已經被移送過去了。

這並不是意外,而是一場地震,發生在地球的中心,是地質的爆炸現象,是地理運動跟宇宙運動的能量造成的。軍方事前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們本來可以提前警告人們,但是他們卻嚴格保密。

湖裡與河裡,現在滿是無頭無尾的梭子魚,只剩身體浮在水面。

類似的事情遲早會發生在人類身上,那些白俄羅斯人將會變成另一種人形動物。

輻射使森林裡的動物生病了。這些動物無助地四處走動,眼神也充滿悲傷。獵人們感到害怕,也捨不得射殺它們。這些動物不再害怕人類。狐狸和狼現在會跑到鎮上,跟孩子們一起玩耍。

切爾諾貝利人生下來的孩子身上流的不是血,而是不知名的黃色液體。一些科學家聲稱,那些住在輻射區的猴子變得更聰明了。接下來三代到四代的小孩,都會像愛因斯坦一樣聰明,在我們身上進行的是一次偉大的實驗……

——阿納托利·希曼斯基,新聞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