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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國度

訪談對像:

尼娜·康斯坦丁諾芙娜

尼古拉·普羅霍羅維奇·扎爾科夫

兩人皆為教師。尼古拉教勞工研究,尼娜教文學。

尼娜:

我對於談論死亡的話題已經習以為常了。你聽過孩童們談論死亡嗎?我的七年級學生在辯論死亡是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以前的孩子總是會問:我們是怎麼出生的?嬰兒是怎麼來的?現在他們卻在擔心核戰後會發生什麼事。孩子們不再喜歡那些古典文學,我背誦普希金的詩給他們聽,卻只看到他們冷漠、空洞的眼神。

他們的世界已經截然不同。他們喜歡閱讀科幻小說,讀著人們脫離地球,以太空時間計時,到達另一個世界。他們對此很感興趣。他們跟大人不同,不會害怕死亡,他們對死亡充滿著幻想。

我時常思考——當死亡近在咫尺,你很難不去想這些事。現在俄國文學班上的孩子,跟我十年前所教過的孩子不一樣。這些孩子成天看著人或物品被埋入土中,被安置在地下。不論是房子或是樹木,無一倖免。

如果讓這些孩子排隊等十五至二十分鐘,其中一部分就會開始頭暈,流鼻血。你沒有辦法給他們一個驚喜或是讓他們感到開心。他們總是疲憊又睏倦,臉色灰白。他們不會玩耍、嬉鬧。

如果這些孩子打架或是不小心弄破了玻璃,老師們反而會感到很慶幸。我們不會對他們大聲責罵,因為他們的表現並不像小孩。他們學得很慢。在課堂上,你請一個孩子跟著朗讀,但那個孩子就是做不到,到最後你僅僅要他跟著你念一個句子,但他還是做不到。你會情不不禁想要問他:「你人在哪裡?你人還在嗎?」

我時常思考這些事。好像用水灑在牆上作畫,沒人知道我在畫什麼,沒人猜得到,也沒人有任何頭緒。我們的生活中總是離不開切爾諾貝利。事情發生時,你人在哪裡?反應爐離你的住處有多遠?你看到什麼了嗎?有誰過世了?他們去哪裡了?

我還記得剛開始幾個月,街上的餐廳裡又熱鬧起來了——人們說著「人生只有一次」,「如果我們會死,也要聽著音樂死去」,接著軍隊跟官員們開始來來去去。現在,我們每一天都離不開切爾諾貝利。一個年輕的孕婦突然死去,死因不明。法醫也沒有診斷原因。一個小女孩上吊自殺了,她才五年級。就這樣……不知緣由地自殺。她還是個小女孩啊。

所有事只有一個共同的原因——切爾諾貝利。不論發生什麼事,每個人都歸咎於切爾諾貝利。人們對我發脾氣說:「你身體不舒服,是因為你感到害怕。你因為恐懼而身體不適,這叫輻射恐懼症。」但為什麼小孩子也生病死亡呢?他們不知道該害怕什麼,他們還不懂。

我還記得那些日子。我的喉嚨刺痛,全身沉重。

「你只是患了慮病症,」醫生這樣跟我說,「因為切爾諾貝利事件,現在每個人都會這樣。」

「什麼是慮病症?我覺得很虛弱,全身都在痛。」

我跟我丈夫的腿都開始麻痺,沒有感覺了,但我們都不太好意思跟對方說。每個人都在抱怨,包括我們的朋友,每一個人。當你走在街上時,你會想要就地躺下來休息。上課時,學生們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失去了意識。每一個人都變得不快樂,變得陰沉,一整天看不到一張友善的面孔。人們的臉上看不到微笑,什麼表情都沒有。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孩子們必須待在學校,嚴禁外出或四處走動。

孩子們都領取了派發的衣物:女孩拿到的是裙子跟襯衫,男孩領到西裝。但當他們把衣服穿回家後,接下來怎麼處理,我們卻一無所知。根據官方指示,母親們需要每天清洗這些衣物,這樣孩子才能穿著乾淨的衣物上學。但是這些孩子只領到一套衣服,每人只有一件裙子跟一件襯衫。其次,處理牲畜等家事,早已讓母親們忙不過來,她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些衣服非得每天清洗不可。對這些母親而言,衣服上該洗的污垢是墨水、泥土或是油漬,而非短半衰期的同位素。

我試著向家長們解釋,但是對他們來說,我就像非洲來的巫醫一樣難以理解。一個母親不理會我的勸告:「到底什麼是輻射?聽不到又看不見……好吧,讓我告訴你輻射是什麼:輻射讓我們總是入不敷出。過去三天,我們只靠牛奶跟馬鈴薯過日子。你懂嗎?」但人們不應該喝牛奶,也不應該吃馬鈴薯。政府帶來了中式炒菜罐頭和蕎麥,在商店裡銷售,可這些人要去哪裡賺錢來買呢?

我們這裡的居民可以得到一些賠償金——死亡賠償金——但這點錢不算什麼,只夠買兩罐食物罐頭。每日洗衣的指示只適用於特定人士,只適用於特定的家庭。我們這裡沒有這樣的家庭,沒有這樣的人!話說回來,要解釋倫琴和貝克這些輻射單位有什麼不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我看來——我認為這是宿命,人們微不足道的命運。舉例來說,人們不應該吃家裡後院第一年種出來的東西,但是人們還是照吃不誤,照樣烹飪食用。他們可真是會種菜啊!假如你告訴他們,這些小黃瓜和西紅柿不能吃,他們會問:「你說不能吃是什麼意思?」這些東西吃起來很美味,吃了也不會肚子痛,更不會在夜裡發光。

我的鄰居在樹林裡搭了一間房子,他們測量過了,那裡的輻射超標正常範圍的一百倍。沒有人去拆除那間房子,他們就這樣住了下來,不需要配合,也不需要別人的協助,認為一切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剛開始,人們會將物品帶給輻射檢測人員檢查——所有東西都嚴重超標,最後人們便不再去檢查了。「反正眼不見為淨。誰知道那些科學家又會胡謅些什麼。」於是一切就這樣繼續下去:他們翻土,播種,收割。

雖然發生了難以想像的災難,人們還是照之前的方式過日子。對他們來說,不能吃自己種的小黃瓜,比切爾諾貝利事件還來得嚴重。

整個夏天,孩子們都必須待在學校裡,士兵們用特殊的粉末清洗校園,還把學校周圍的土地鏟掉了一層。然後,秋天呢?他們帶著學生來採集甜菜根。那些來自技校的學生,被帶到田里工作。其他人都被趕走了。切爾諾貝利事件的重要性,還比不上田里未收的馬鈴薯。

誰要為這一切負責?除了我們之外,誰要負責?

之前,我們並不在意身邊的環境。如同天空、空氣一般,就在我們身邊,像是被永久賜予我們的一樣,不受人的影響,永遠地存在著。我以前常躺在森林裡仰望天空,愜意得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而現在呢?森林依舊美麗,長滿了藍莓,卻再也沒有人去摘了。

秋季的森林裡,已經難以聽到人聲。恐懼已深入人心,進入了人們的潛意識。我們還是擁有電視、書籍,以及想像的能力。但現在的孩子卻是在家裡成長,他們不再和樹林、河流為伴,只能在遠處觀望。這些孩子跟以往的孩子大不相同。我念普希金的詩給他們聽,我一直認為他的作品是經久不衰的。但我現在卻有了一種可怕的想法:萬一我們的文化只剩下一個裝著古板書籍的老舊箱子,該如何是好?我所熱愛的這一切……

尼古拉:

你知道嗎,我們都是受軍事教育長大的。面對核彈攻擊時,我們都很清楚要如何防範及處理。我們都能應付化學戰、生化戰及核戰,但我們從未學過,要如何將放射性物質從我們體內除去。

的確,切爾諾貝利不能與戰爭相提並論,兩者並不相同,但大家仍然將兩者互相比較。我童年時經歷過列寧格勒圍城戰,我知道這兩者不能相提並論。當我們在列寧格勒時,那裡像戰場前線一般,時常有人朝我們開槍。當時還有饑荒,持續了好幾年,人們淪落到靠動物般的本能行事。但這裡卻不一樣,請到外面的花園看一看,花草樹木都還很茂盛呢!這兩者根本不能相比。

我還有一件事想說,但我一下子想不起來。啊,對了,天主保佑!遭到炮火攻擊時,你可能活不過下一秒,並不是在未來的某一天死去,而是當場死亡。那個冬天,我們斷糧了,列寧格勒的人開始燒傢俱取暖,房裡所有木製物品都拿去燒了。我記得,所有書也都燒了,我們甚至把破舊的布丟進火爐。

一個人在街上行走,然後就地坐了下來。第二天經過時,你會看到他仍然坐在原地,因為他被凍住了,而他很可能會繼續坐在同樣的位置,坐整整一個星期,甚至坐到春天來臨,直到天氣變暖。沒人有力氣幫他解凍。

如果有人跌倒在冰地上,有時會有人過去幫忙,但通常人們只是從旁邊走過,應該說從旁邊爬過才對。我記得當時人們不是在走,而是在爬。那時人們的行動就是這麼遲緩。沒有任何事可以與這些情況相比!

反應爐爆炸時,我母親仍然跟我們住在一起。她常說:「兒子,我們都已經從最困難的狀況中活下來了。我們從圍城戰中活下來了。不可能再有比這更糟的狀況了。」

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做好發生核戰的準備,我們建造了核彈避難所。我們想要躲避原子,像躲避炮火一樣。但是原子無處不在,在麵包裡,也在鹽巴裡。我們呼吸、食用著這些輻射。也許你可以不吃麵包和鹽巴,也許你可以飢不擇食,把皮帶煮熟,聞著香味充飢——這些行為我都能理解。但是對於核能,我卻無法理解。

所有的東西都有毒?那我們該如何過活?剛開始幾個月充滿了恐懼。醫生、教師,總而言之,就是那些知識分子,他們拋棄一切,全都離開了這裡,簡直就是落荒而逃。但是軍方命令不准任何人離開——連持有黨證也沒用。

誰該為這一切負責?為了繼續過日子,我們必須知道誰會為此負責。是誰呢?是那些科學家,還是核電廠的員工?是廠長,還是值班的人員?告訴我,為什麼人們反對建造反應爐,卻不反對建造汽車工廠?我們應該要求立刻關閉所有核電廠,然後再將所有的核能學者關起來嗎?我詛咒這些人!但是知識,知識本身並不能算是一種罪惡。那些學者同樣是切爾諾貝利的受害者。我希望能成為切爾諾貝利事件的倖存者,而不是受害者。我想要理解這一切。

人們現在有著不同的反應。十年過去了,人們將發生的事看成戰爭。也就是說,我經歷了兩次戰爭。我來告訴你人們的各種反應。他們會說:「一切都會沒事的。」「十年過去了,我們再也不害怕了。」「我們都死定了!我們都活不久了!」「我想要離開這個國家。」「他們應該給予我們援助才對。」「啊,別再說了。日子總是要過的。」

我想,這些已經囊括了人們的各種反應。我們每天都聽到這類話。就我來看——我們都是這個國際實驗室裡的實驗品。一共有一千萬白俄羅斯人,還有我們這兩百萬人住在這塊有毒的土地上。這裡是一個巨大的惡魔實驗室,你可以記錄數據,盡情實驗。為了寫論文,各地的人來到這裡:有從莫斯科來的,有從聖彼得堡來的,還有從日本、德國、澳大利亞來的。他們為了自己的未來,在做提前準備。(談話中斷了一會兒)

我剛才在想些什麼?我又想起了戰爭與切爾諾貝利的不同。我想,我能開口談論切爾諾貝利,但我不願多說有關圍城戰的事。有人發給我邀請函,要我去參加「列寧格勒圍城戰之子」的聚會,我去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們只是要我說出害怕的心情嗎?這是不夠的。我們怕得在家裡隻字不提圍城戰的事,我母親不希望我們記得這些事。但我們卻會談論切爾諾貝利。不對。(他停下了談話)我們並不會彼此談起這些事,這個話題只會跟外來的人說起:那些外地人、記者,以及遠方的親戚。

為什麼我們要避開有關切爾諾貝利的話題?比如,避免在學校跟學生提起。當這裡的孩子前往奧地利、法國和德國就醫時,他們都會被問到相關的問題。我問過這些孩子:「別人都問你們什麼問題?他們對什麼感興趣?」孩子們通常不記得當時身在哪個城市或小鎮,也不記得那些人叫什麼名字。但他們都記得他們收到了禮物,得到了美食款待。有些人收到錄音機,有些人沒有。他們回來的時候,都穿著不屬於他們的衣服,像是去巡迴演出過一樣。

孩子們都很期待有人再帶他們離開這裡。他們會被送去給人觀賞,然後帶著禮物回來。孩子們都習慣了,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增長見識的方法。在「出國」旅遊之後,在這豪華的巡迴演出之後,孩子們終將回到學校。在教室裡,我看得出,這些孩子都只敢看不敢動手。我把他們帶到我的工作室,那裡有許多我的木雕作品。孩子們都很喜歡我的木雕。我說:「這些都是用木頭做出來的,你們也可以試試看。」醒醒吧!木雕幫我走出了圍城戰的陰影,我花了好多年才走出來。

我們通常會保持沉默。我們不會大吼大叫,也不會抱怨。我們一直很有耐心,因為我們還不知道該如何敘述。我們害怕談論這些事。我們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經歷,衍生的問題也不尋常。這世界已被一分為二:我們,是切爾諾貝利人;你們,是其他所有人。有人注意到了嗎?在這裡,沒人會說自己是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或烏克蘭人。我們都自稱為切爾諾貝利人。

「我們是從切爾諾貝利來的。」「我是切爾諾貝利人。」

就像另一個種族。就像一個新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