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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一顆子彈的三段獨白

訪談對像:

維克托·約瑟福維奇·韋爾日霍夫斯基——霍伊尼基獵人暨漁夫志工協會會長,還有不希望列出全名的兩名獵人,安德烈和弗拉基米爾。

我第一次殺狐狸時還是小孩,後來我殺了一頭母鹿。我發誓,後來我再也沒有殺動物了,它們的眼睛裡有好多感情。

明白事理的是人類,動物只想生存,鳥也一樣。

秋天的野山羊非常敏銳,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會跑走,不讓你接近;至於狐狸,它們非常聰明……

那裡曾經出現一個傢伙,每天四處晃蕩,一喝醉就發表長篇大論。那個人以前在大學念過哲學,後來被關進監獄。你在隔離區遇到的人不會告訴你他們的真實故事,至少很少人那麼做。不過這個人很聰明,他說:「切爾諾貝利發生事故,是為了製造哲學家。」他說動物是「會走動的骨灰」,人是「會說話的土地」,土地說話,因為土地供應我們食物,也就是說,我們由土地孕育而成。

隔離區深深吸引你,你想念那裡,去過的人都想念它。

好啦,年輕人,我們要照順序講。

好,好,會長。你講,我們去抽根煙。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他們把我叫到地方行政局,告訴我:「會長,隔離區還有很多寵物,像是貓啊狗啊之類的。為了避免疫情散播,我們需要消滅它們,去處理一下吧!」

第二天,我召集所有獵人,說明情況,可是沒人願意去,因為他們沒有任何防護裝備。我問民防局,他們也沒有,連防毒面具都沒有。我只好去水泥廠,幫他們拿那種防水泥粉塵的薄口罩。沒有防毒面具。

我們在那裡遇到戴面罩和手套、開裝甲運兵車的軍人,而我們只穿襯衫,用手帕遮著鼻子,穿一樣的襯衫和靴子回到家人身邊。

我召集到兩隊人馬,一隊有二十人。每一隊都有一名獸醫和疫情中心的人,還配備一輛有大鏟子的牽引機和卡車。他們真的很糟糕,沒有給我們任何保護裝備,不為人民著想。

不過他們給我們每個人三十盧布獎金,當時一瓶伏特加要三盧布。我們解散時,有人說了一個食譜:一瓶伏特加加入一湯匙鵝屎,連續喝兩天,這樣就可以……你知道的……有男性雄風。

我們有很多類似的打油詩,記得嗎?「札波羅結車跟不上,基輔男人起不來。如果你想當爸爸,就用保暖鉛袋包住你的蛋蛋。」哈哈……

我們在隔離區待了兩個月,那一帶大部分村子都疏散了。一共幾十座村子:巴布契、特果維契……我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狗都繞著房子跑,守護房子,等待主人回家。它們看到我們很高興,朝我們的聲音跑過來。

我們到房屋、穀倉、院子射殺它們,然後拖到路邊,丟上卡車,實在不是很愉快的工作。它們不瞭解我們為什麼要殺它們。那些動物很容易殺,它們是寵物,不怕槍也不怕人,它們聽到我們的聲音會跑過來。

有一次我看到一隻烏龜在那裡爬……老天!它在一間空房子裡爬,有些房子有魚缸,裡面養了魚。

我們沒有殺死烏龜。如果你用吉普車壓烏龜,它的殼不會裂開。當然,我們只有喝醉了才會做這種事。庭院有敞開的籠子,兔子跑來跑去。我們放走被關著的水獺,如果附近有湖泊或河流,它們就會遊走。人們暫時拋棄所有家當,因為命令是什麼?三天。

他們騙小孩:「我們要去馬戲團。」他們都在哭,大家以為自己會回來。我告訴你,那裡真的是戰區。貓看著人的眼睛,狗兒哀嚎,無論混血狗或牧羊犬都想上巴士,士兵把它們踢走,它們跟在巴士後面跑了好久。疏散……是很可怕的事。

日本人有廣島,現在他們超越全球,所以意思是……

那是射擊的好機會,射殺移動的生物是人類的本能,很有趣,不過我們都喝了酒才去。報酬還不錯,三十盧布,在當時,共產黨執政的時候,你可以……

一開始房屋都是密封的,我們沒有撕掉封條。如果你從窗戶看到屋裡有一隻貓,你怎麼殺它?我們沒有碰它們。後來劫匪出現,打破門窗,破壞窗條,偷走所有東西。他們剛開始只拿走錄音機、電視機、皮草,接著什麼都拿,只剩鋁湯匙散落一地。

還活著的狗住在屋裡,你走進屋子,狗會攻擊你,它們已經不信任人類了。我有一次走進一棟房子,看到母狗趴在中間,幾隻小狗圍在旁邊,我會不會同情它?當然。做那種事很不愉快,但是我只能當成在打仗,就像軍事行動。我們包圍村莊,懲罰對方。

聽到第一聲槍響,狗就跑進森林,貓比較聰明,也比較會躲。一隻貓鑽進陶壺,我把它搖出來。或者從爐子下面拉出一隻貓。你覺得很不好受。你走進屋子,貓像子彈般從你腳邊飛過,你拿著步槍在後面追。它們又瘦又髒,毛都糾結在一起。

一開始有很多蛋,雞還在那裡孵蛋,所以狗和貓會吃雞蛋,蛋吃完後它們吃雞,狐狸也吃雞,狐狸已經和狗一起住在村子裡。沒有雞之後,狗開始吃貓。有幾次我們發現穀倉有豬,就把它們放出去,還把在地窖找到的食物,例如黃瓜、西紅柿丟進飼料槽,我們沒有殺豬。

一個老太太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她有五隻貓和三隻狗,老太太不肯交出它們,不停咒罵。我們強行帶走這些動物,留下一隻貓和一隻狗給她。她罵我們:「土匪!獄卒!」

空蕩蕩的村莊只剩下爐子,卡特尼村剩下兩個老太太,她們不害怕,換作別人可能都瘋掉了。

是啊,哈哈哈。「你在山丘旁開牽引機,路的另一邊也是牽引機。如果瑞典人沒說,我們很可能坐在牽引機上變老。」5哈哈哈。

離反應爐六公里的馬薩裡村有一種氣味,我不明白那個味道是從哪裡來的,感覺像輻射中心,聞起來有碘的味道,有點酸酸的。你要近距離射殺它們,和小狗一起趴在地上的母狗撲向我,我馬上開槍;小狗舔自己的爪子,搖尾巴,我得從近距離把它們射死。我到今天還時常想起一隻黑色的貴賓狗,它真的好可憐。

當時我們把卡車裝得很滿,連頂端都放滿了,然後開到我們所謂的「墳墓」。老實說只是一個很深的洞,雖然規定不能在地下水源附近挖洞,必須用玻璃紙隔離,還要找地勢較高的地方,不過那些規定當然都被忽視了。我們沒有用玻璃紙,也沒有花太多時間尋找合適的地點。要是它們沒死,只是受傷,就會發出哀鳴。我們把它們從卡車裡倒進坑洞,那只黑色的小貴賓狗想爬出來,大家都沒有子彈,沒辦法解決它,一顆子彈都沒有。我們把它推回洞裡,就那樣把它埋起來。我到現在還覺得它很可憐。

那裡的貓沒有狗多,也許它們跟在人後面離開了,或是躲起來了?那隻小小的貴賓狗是寵物,被寵壞的貴賓狗。

最好從遠處射殺,眼神才不會和它們交會。

你要瞄得很準,才不必事後補一槍。

明白事理的是人,它們只想生存,「會走動的骨灰」。

馬——你把馬帶去殺掉的時候,它們會哭。

我要再加一句——任何生物都有靈魂,即使是昆蟲。受傷的母鹿躺在那裡,希望你可憐它,但是你補上一槍。它在最後一刻恍然大悟,看起來幾乎像人類。它恨你,也對你懇求:「我也想活!我要活下去!」

學會射擊很重要!打它們比殺它們更糟,狩獵是一種運動。為什麼沒有人去煩漁民,卻老覺得獵人殘忍,真不公平!

狩獵和戰爭都是真正男子漢做的事。

我不能告訴兒子,我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他還是小孩,他以為自己的父親在前線保衛人民和國家!電視上播出軍事裝備和大批軍人的畫面,兒子問我:「爸爸,你就像軍人一樣嗎?」

一個電視台的攝影師跟著我們,還記得嗎?他哭了。他是男人,但是他哭了,他本來想看三頭野豬。

哈哈哈。狐狸看到姜餅人滾過森林,問:「姜餅人,你要滾去哪裡?」「我不是姜餅人,我是切爾諾貝利的刺蝟。」哈哈哈。就像他們說的,讓我們把和平的原子帶到每個家庭吧!

每個人死的時候都和動物沒什麼兩樣,我在阿富汗看過很多次。我就是在那裡被射到肚子,我躺在陽光下,熱氣逼人,口乾舌燥。「好啦,」我想,「我要死在這裡了,像狗一樣死掉。」人流血的方式就和狗一樣,疼痛也一樣。

和我們一起去的警察瘋了,他覺得暹羅貓很可憐,說它們很貴,很漂亮,而他是男人……

一頭母牛和小牛走在一起,我們沒有開槍。我們也不射馬,它們怕狼,不怕人。但是馬能自衛,狼先攻擊牛。那是叢林法則。

他們把白俄羅斯的牛運到俄羅斯出售,小母牛有白血病,不過他們會打折。

我最同情的是老人。他們朝我們的車子走來說:「年輕人,可不可以去看我的房子?」或是給我鑰匙說:「能不能幫我拿西裝和帽子?」再不然就是塞幾枚硬幣給我,問:「我的狗還好吧?」

狗被射死,房子被洗劫一空,他們永遠回不去了。你怎麼告訴他們?我沒有拿鑰匙,因為我不想騙人,其他人會拿,還問:「你把伏特加藏在哪裡?」老人告訴他們之後,他們就去找出裝滿伏特加的牛奶罐。

他們準備辦一場婚禮,要求我們替他們殺野豬。肝臟在我們手中溶化,但是他們不在乎,為了婚禮,為了洗禮。

我們也為科學開槍,有一次我們射死兩隻兔子、兩隻狐狸、兩隻野生山羊。它們都生病了,但是我們仍然把肉弄嫩、吃掉。一開始我們不敢,但是後來也就習慣了,你總得吃東西,我們不可能全部搬到月球上去。

有人在市場買了一頂狐狸皮草帽子,後來頭禿掉;一個亞美尼亞人用很便宜的價錢向隔離區的人買了一把機關鎗,後來死了。我們彼此嚇唬對方。

至於我,如果說我的想法沒有任何改變,那是胡說八道。

我和負責把房子運出去的司機聊天,當然那些東西已經不是房子、學校或幼兒園了,只是編上號碼準備去除輻射的物品,但是他們把那些東西運出去了!我忘了是在澡堂還是啤酒攤遇到他,他告訴我他們把卡車開進去,在三小時內把房子拆掉,放上卡車,隔離區邊緣會有人和他們碰頭。他們把隔離區的東西賣到度假小屋,給司機一些錢,讓他們吃東西,把他們灌醉。

我們當中有些人是掠食動物,其他人只想在森林裡散步,獵捕鳥兒一類的小動物。

那麼多人受苦,卻沒有人負責。他們把核電廠廠長關起來,後來又放他出去,在那種制度下,很難說誰有罪。報紙說他們在那裡研究用於軍事的鈽,打算製造原子彈,所以才會爆炸。但如果那是爆炸的原因,為什麼是在切爾諾貝利?為什麼不是法國或德國?

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大家都沒子彈了,沒辦法射死那隻小貴賓狗,二十個人,一天下來一顆子彈也不剩,一顆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