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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段關於家園的獨白

受訪人:

K家庭——母親和女兒,加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女兒的丈夫)

女兒:

剛開始我白天晚上都哭,我只想哭泣和講話。我們來自塔吉克斯坦的首都杜尚別,那裡在打仗。

我不應該講這件事,我懷孕了,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有一天,他們上巴士檢查我們的護照,那些人都是普通人,只不過有自動步槍。他們檢查文件,把幾個男人推下車,然後當場在門外開槍,甚至沒把他們帶到旁邊。我簡直不敢相信,但是我親眼看到了。我看到他們帶走兩個人,其中一個很年輕,很英俊,他大聲用塔吉克語和俄語跟他們講話,說他的妻子剛生小孩,家裡有三個年幼的孩子。可是他們只站在那裡笑,那些人也很年輕,非常年輕,只是普通人,只不過拿著自動步槍。他倒下,親吻他們的運動鞋,整輛巴士一片死寂。巴士開走時,我們聽到嗒嗒嗒的聲音,我不敢回頭看。(開始哭)

我不該講這件事的,我快生了,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只是不要寫我的姓就好。我叫斯韋特蘭娜,我們還有親戚在那裡,他們會被殺掉。以前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再打仗,我親愛的祖國那麼遼闊,是最大的國家!蘇聯時期,他們說我們的生活貧窮卑賤,是因為發生過很大的戰爭,人民深受其害。可是現在我們軍力強大,再也沒有人敢侵犯我們,沒有人能擊敗我們!但是我們開始自相殘殺。那和以前的戰爭不一樣,不是我那個曾經行軍到德國的爺爺記得的那種。現在是鄰居射死鄰居,昔日一起上學的男孩殺死對方,強姦從前上學時坐在隔壁的女孩,所有人都瘋了。

我們的丈夫不講話,這裡的男人都很沉默,他們不會跟你說什麼。離開時他們被指責,說他們像女人一樣逃跑,是背叛祖國的懦夫。但那樣做又有什麼不對?

不能開槍殺人是壞事?我的丈夫是塔吉克人,他應該去殺人,但是他說:「我們離開吧,我不想打仗,我不需要自動步槍。」那裡是他的家鄉,但是他選擇離開,只因為他不想殺死另一個和他一樣的塔吉克人。他在這裡很寂寞,他的兄弟都還在那裡奮戰,其中一個已經喪生,他的母親和姐妹都住在那裡。我們從杜尚別搭火車來的時候,窗戶破了,裡面好冷,沒有暖氣。他們沒有朝火車開槍,可是他們丟石頭,打破了窗戶。「俄羅斯人,滾出去!侵佔別人土地的人!不要再來搶我們的東西!」他是塔吉克人,也得聽那些話,我們的孩子也聽到了。我們念一年級的女兒愛上一個塔吉克男孩,她放學回家問我:「媽媽,我是塔吉克人還是俄羅斯人?」你怎麼跟她解釋?

我不應該講這些的……但是我要告訴你。帕米爾的塔吉克人和庫利亞布的塔吉克人打來打去,他們都是塔吉克人,有相同的《可蘭經》和信仰,但是庫利亞布人殺帕米爾人,帕米爾人殺庫利亞布人。他們一開始是到城市廣場叫嚷、祈禱,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也去了廣場。我問一個老人:「你們在抗議什麼?」他說:「抗議國會。他們說國會都是很壞的人。」接著廣場空了,有人開了第一槍,轉眼間整個國家就變得面目全非,變成東歐國家!在此之前,我們以為我們遵循蘇聯法律,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那裡有很多俄羅斯人的墳墓,可是沒有人為他們哭泣,有人在俄羅斯人的墓園放牧,俄羅斯老人四處流浪,翻找垃圾桶……

我以前是產房的護士,有一天值夜班,遇到一名難產的產婦,她一直尖叫。突然間,有個沒戴手套,沒穿手術袍的勤務工衝進來。

「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可以那樣衝進產房?」

「小姐,戴面罩、拿槍的人闖進來了。」

接著就看到那些人跑進來說:「給我們藥和酒精!」

「我們沒有藥和酒精。」

他們把醫生架在牆上,說:「交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分娩的女人發出開心的叫聲,接著就聽到寶寶的哭聲。我彎身看了一下那個連名字都還沒取的寶寶,甚至不記得是男孩還是女孩。那些人問:「是庫利亞布人還是帕米爾人?」

他們不是問男孩或女孩,而是庫利亞布人還是帕米爾人!沒有人回答。他們大喊:「到底是哪裡人?」

還是沒有人說話。只見他們抓住小寶寶——剛出世五分鐘,也許才十分鐘的嬰兒,一把扔出窗戶。我是護士,從來沒有看過嬰兒死掉,現在……我不應該記得這種事的(開始哭)。遇到這種事,你以後怎麼生活?怎麼生小孩?(哭泣)

後來我只要到了產科病房,手上的皮膚就開始剝落,靜脈腫脹。我對所有事都漠不關心,根本不想下床。(哭泣)我走到醫院又轉身離開,那時我也懷孕了,我不能在那種地方生小孩,所以我們來白俄羅斯,搬到那諾亞這座安靜的小鎮。不要再問我了,我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了(哭泣)。等一下,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怕上帝,我怕的是人。起初我們問別人:「輻射在哪裡?」「看到你站的地方了沒?就在那裡。」難道到處都是?(哭泣)有很多空房子,大家都離開了,他們很害怕。

但是我在這裡不像在那裡時那麼害怕,我們失去家園和祖國。德國人都回德國,韃靼人回克里米亞,沒有人需要俄羅斯人,我們能有什麼希望?能等待什麼?俄羅斯不會拯救俄羅斯人,因為它太大了,無邊無際。而且老實說,我不認為俄羅斯是我的祖國。我們成長的環境不一樣,我們的祖國是蘇聯,你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生存。至少這裡沒有人拿槍,這點真的很棒。在這裡,他們給我們房子,給我丈夫工作。我們寫信給家鄉的朋友,他們昨天來了,而且不打算回去。他們晚上抵達,不敢走出火車站,只好在車站待了一晚。他們坐在行李箱上,不讓孩子出去。後來他們看到街上有人在走路、聊天、抽煙,幾個人替他們指引方向,還把他們帶到我們家門口。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我們在老家過的不是正常的生活。他們說,他們早上起床後去商店,看到牛油和鮮乳油,馬上買了五瓶鮮乳油,當場喝掉。大家都盯著他們看,覺得他們瘋了,但是他們已經整整兩年沒見過鮮乳油和牛油了。你在塔吉克斯坦買不到麵包,那裡有戰爭。你無法跟沒看過的人解釋。

我的靈魂在那裡死了,我會生出沒有靈魂的東西。這裡的人比較少,房子是空的,我們家旁邊就是森林。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像是火車站,或是戰爭。(失聲痛哭,不再說話)

母親:

戰爭,我只能談戰爭。我們為什麼來切爾諾貝利?因為這裡沒有人趕我們走,沒有人把我們踢出去,這裡不是任何人的土地了,上帝收回這裡,住在這裡的人都離開了。

我在杜尚別是火車站的副站長,另一個副站長是塔吉克人,我們的孩子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每逢元旦假期或五一勞動節,兩家人都聚在一起喝啤酒,吃塔吉克燜飯。他叫我:「姐姐,我的俄羅斯姐姐。」我們共享一間辦公室。突然有一天,他走進辦公室,在我的桌前對我破口大罵:「你什麼時候回俄羅斯?這裡是我們的地盤!」我氣瘋了,跳起來問他:「你的大衣是哪裡來的?」

「列寧格勒。」他驚訝地說。

「脫掉你的俄羅斯大衣,你這個王八蛋!」我扒掉他的大衣。「你的帽子從哪裡來?你跟我說是西伯利亞寄來的!拿掉!還有襯衫!褲子!都是莫斯科做的!也是俄羅斯的!」我剝到他只剩內衣。他很高大,我只到他的肩膀,但是我脫掉他全身上下的衣物。人群開始聚集,他哭著說:「滾開,你瘋了!」

「不,把東西還我,那些都是俄羅斯人的!我全部要拿走!」我幾乎失去理智。

「給我你的襪子!你的鞋子!」

我們日夜加班,列車滿載乘客離開,人們四處奔跑,成千上萬的俄羅斯人離開,那些人至少還有地方可去。有一天,凌晨兩點鐘,我送走開往莫斯科的列車後,發現大廳還有幾個庫爾干秋別鎮的孩子沒趕上火車。我掩護他們,把他們藏起來。兩名拿著自動步槍的男子朝我走來。

「年輕人,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我的心跳得很快。

「誰叫你不關門,門是開著的。」

「我剛送走一列火車,還沒機會關。」

「那些孩子是什麼人?」

「都是自己人,杜尚別來的。」

「他們是不是庫爾幹過來的?是庫利亞布人?」

「不是,是我們自己人。」

然後他們就離開了,如果當時他們打開廳門,會有什麼後果?他們會……我一定也會挨子彈,那裡有槍的人最大。到了早上,我把那些孩子送上開往阿斯特拉罕的火車,請列車長把他們當成西瓜運送,不要開門。(沉默,接著哭了很久)什麼東西比人還可怕?(又沉默)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不斷回頭張望,我以為有人跟蹤我。當時我已經在這裡。我每天都想到死亡,離家時一定穿上乾淨的上衣、裙子和內衣,隨時為死亡做準備。現在我獨自在森林裡散步,什麼也不怕,森林裡一個人也沒有。

我一邊走,一邊想那些事是不是真的發生在我身上。我有時遇到帶槍、狗和輻射探測儀的獵人,他們也有槍,不過他們不會殺人,如果聽到槍聲,我知道他們射的是烏鴉,不然就是趕兔子。(沉默)所以我不害怕,我不可能害怕土地和水,我怕人,在那裡,你只要上市場花一百塊就能買到自動步槍。

我記得我看過一個塔吉克人在追另一個人,從他跑步和呼吸的樣子,我可以感覺到他打算殺了那個人,還好那個人躲起來了。塔吉克人回來時經過我身邊,問:「太太,哪裡有水可以喝?」

他神色自若,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車站有一桶水,我指給他看,然後我看著他的眼睛問:「你們為什麼互相追逐?為什麼要殺人?」

他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說:「好啦,不用那麼大聲。」

但是他們幾個人聚在一起就不一樣了,如果有三個,甚至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他們就會把我逼到牆角。一對一的時候你還可以和那些人好好說話。

我們離開杜尚別,到了塔什干,但是我們得走更遠,像是到明斯克之類的地方。沒有票了,一張也不剩!他們安排得很巧妙,要是沒拿錢賄賂,你在上飛機前就會遇到數不清的問題:東西太重或太多,不能有這個,那個要拿走。他們要我把所有東西放到秤上稱了兩次,直到我恍然大悟,給了他們一點錢。

「早該這樣嘛,不要一直和我們爭論。」就那麼簡單!我們的貨櫃重達兩噸,他們要我們拿出所有東西。

「你們來自戰區,也許裡面藏有槍支,或是大麻。」他們把我們扣留了兩晚,我去找站長,在候車室遇到一個好心的太太,她解釋給我聽:「你們這樣不會有結果,你要求公平,他們會把貨櫃丟到田里,拿走你所有的東西。」

我們該怎麼做?我們花了一整晚挑選:衣服、幾張床墊、一台舊冰箱、兩袋書。

「你們要運送珍貴的書?」我們看了看,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我們該怎麼辦》和肖洛霍夫的《新墾地》,我們都笑了。

「你們有幾台冰箱?」

「只有一台,而且壞了。」

「你們為什麼沒帶申報單?」

「我們怎麼知道要帶申報單?我們是第一次逃難。」

我們一次失去兩個家園——塔吉克和蘇聯。

我在森林裡漫步、思考,別人成天看電視,想知道發生什麼事,大家好不好,但是我不想。

我們曾經過著很不一樣的生活。我在旁人眼中是重要人物,我有軍銜——列車部隊中校。我剛到這裡找不到工作,後來才去市議會打掃,洗地板,從前的生活已經過去,我沒有力氣展開新生活。有人同情我們,也有人討厭我們,他們說:「那些難民會趁晚上偷挖我們的馬鈴薯。」

我的母親說遇到大戰爭,人們會更同情彼此。最近他們在森林裡發現一匹瘋掉的馬,後來死了,另一個地方是兔子,沒有人殺死它們,但是它們都死了,這讓每個人憂心忡忡。要是發現死掉的流浪漢就沒有人擔心,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很習慣看到死人。

列娜,來自吉爾吉斯斯坦。她坐在家門口,彷彿擺姿勢準備照相。五個孩子坐在她身邊,還有他們帶來的貓,麥提利薩。

我們離開家園,就像戰爭爆發逃難一樣。我們帶著所有家當,貓跟著我們來到火車站,所以我們也把它帶上。我們坐火車坐了十二天,最後兩天只剩罐裝捲心菜色拉和白開水,我們拿撬槓、斧頭和錘子守在門口。有一天晚上幾個劫匪攻擊我們,差點把我們殺掉。他們會為了一台電視或電冰箱殺了你。我們就像戰爭爆發了要逃難,雖然他們還沒有在吉爾吉斯斯坦開槍。

在奧什,吉爾吉斯族和烏茲別克族發生過大屠殺,即使當時是戈爾巴喬夫執政,不過後來平息下來了。可是我們是俄羅斯人,雖然吉爾吉斯人也怕俄羅斯。你排隊買麵包,他們會大嚷:「俄羅斯人,滾回去!吉爾吉斯斯坦是吉爾吉斯人的土地!」

他們把你推出去,再講幾句吉爾吉斯話,像是:「我們麵包自己吃都不夠了,還要養他們?」

我不是很懂他們的語言,只會講幾個字,買菜時可以討價還價。

我們以前有祖國,現在已經消失了。我是哪裡人?我的母親是烏克蘭人,父親是俄羅斯人,我在吉爾吉斯斯坦出生成長,嫁給韃靼人。我的孩子是哪裡人?他們的國籍是什麼?我們的血液都融合在一起。孩子和我的護照上寫著「俄羅斯人」,可是我們不是俄羅斯人,我們是蘇聯人!但是那個國家——我出生的地方——已經不存在了,我們稱為祖國的地方已經消失,那段時間也不存在了。我們好像蝙蝠。我有五個孩子,最大的念八年級,最小的還在讀幼兒園。我把他們帶來這裡,我們的國家已經不存在,但我們還在。

我在那裡出生長大,幫忙蓋了一間工廠,在工廠工作。「滾回去,這裡是我們的。」他們不讓我帶任何東西,除了我的孩子。他們說:「這些都是我們的東西。」那我的東西在哪裡?所有俄羅斯人、蘇聯人都逃走了,沒有人需要他們,沒有人等待他們。

我以前的生活好快樂,我的孩子都是愛的結晶。我生小孩的順序是:男孩、男孩、男孩,然後女孩、女孩。我不想講了,再講下去我會哭。(還是繼續說)我們在切爾諾貝利等待,這裡是我們的家了,切爾諾貝利是我們的家,我們的祖國。(突然泛起微笑)這裡的鳥和其他地方的鳥一樣,還有列寧的雕像。(我們已經走到門口,向她道別,她又繼續說)一天清晨,我看到鄰居在房子外面敲敲打打,取下窗戶的木板,我問其中一個女人:「你們從哪裡來?」「車臣。」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哭了起來……

有人很驚訝地問我:「你為什麼要害死你的孩子?」上帝啊,我怎麼有力氣面對明天的難關?我不是想害死他們,是要拯救他們。我四十多歲,頭髮全變白了。他們詫異地問:「你會把孩子帶到有霍亂和鼠疫的地方嗎?」但那是瘟疫和霍亂,我不瞭解他們對切爾諾貝利的恐懼,那不在我的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