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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已經可以說話的人的沉默

我現在說話都是輕聲輕氣,不管說到什麼都很小聲。四十多年過去了……

我總算忘掉了戰爭……因為戰後我一直都生活在恐懼中,就如同活在地獄裡一般。

已經勝利了,已經高興了。我們開始收拾破磚碎瓦、廢銅爛鐵,開始清理我們的城市。我們沒日沒夜地工作,不記得什麼時候睡過一個安穩覺,吃過一次安穩飯,只是幹活啊幹活。

到了九月份,天氣暖洋洋的,我還記得那時的充足陽光,我記得各種各樣的水果,許許多多的水果,在集市上,蘋果都是一桶一桶賣的。就是在這一天,我在陽台上晾衣服……我還記得所有的細節,因為從那天起,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全部顛覆了,天翻地覆了。

當時我正在晾衣服,是白色的內衣,我總是穿白色的衣服。我母親教過我怎樣用沙子代替肥皂洗衣服,我們都到河邊找沙子,我知道哪裡有沙子。就是那個時候,晾衣服的時候……有鄰居從下面喊我,聲音都不像是她了:「瓦麗亞!瓦麗亞!」我趕緊跑下樓,首先想到的:我兒子到哪兒去了?您知道,那時候男孩子們總是在廢墟之中跑來跑去,玩戰爭遊戲,尋找真正的手榴彈、真正的地雷。可是,一旦發生爆炸,人們不是丟了胳膊,就是沒了腿腳……我還記得,家長們無論如何都不放孩子們離開自己,但他們都是男孩子啊,就對這些玩意兒感興趣。哪怕你大聲吼叫:「要好好在家裡待著!」五分鐘後,他還是會不見人影。武器總是很吸引男孩子,戰爭結束後特別如此……

我趕緊跑下樓衝到院子裡,不料院子裡站著的竟然是我丈夫,我的伊萬!……我最愛的老公萬尼亞回來了!從前線回來了!活著回來了!我撲上去親吻他,渾身上下亂摸他,撫摸他的軍裝和他的雙手。啊,他終於回來了!我的雙腿發軟,而他卻呆呆地站在那兒,就像一塊石頭,像一個紙板人似的站著,板著的面孔上沒有一絲笑容。他也不擁抱我,好像凍僵了一樣。我可嚇壞了:我想他大概被炮彈震傷了吧,也可能是耳朵聾了?那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人回來了。我可以護理他,我可以照看他!我已經看到過不少別的女人和這樣的丈夫過日子,但是她們仍然會被所有人嫉妒,會被所有人羨慕。所有這些都一瞬間在我腦海裡閃過,僅僅一秒鐘,我的雙腿又因為幸福而發抖了,渾身激動不已。重要的是人還活著!唉,我親愛的,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運啊……

鄰居們聽說,馬上都跑了過來。大家都很激動和高興,互相熱烈擁抱。而他還是像石頭一樣沉默不語。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我說:「萬尼亞……萬尼奇卡……」

「我們回家吧。」

好了,我們一起回到了家。我恨不得就掛在他的肩膀上,好幸福啊!整個人都沉浸在快樂和喜悅中。我又是多麼驕傲啊!但是,回到家後,他在凳子上坐下來,依舊沉默不語。

「萬尼亞……萬尼奇卡……」

「你懂的……」他還是欲言又止,而且哭了起來。

「萬尼亞……」

我們在一起只過了一夜,總共只相擁了一個夜晚。

第二天,有人來找他了,大清早就來敲大門。他已經知道他們會來,一邊抽煙一邊等待著。他對我說得很少很少,來不及說了……他到過羅馬尼亞,到過捷克,帶回來了很多獎章,但他是在恐懼中回家的。他已經受到過調查,受到過兩次內務部甄別。因為他曾經被俘,他們就給他打上了烙印。那是在戰爭的頭幾個星期,他在斯摩稜斯克城下被俘虜,本來他是要自殺的,我知道他一定想過自殺……但他們的彈藥打完了,既不能打仗,也不能自殺。他的一條腿受了傷,他是受傷後被俘的。他親眼看到政委用石頭砸爛了自己的腦袋,因為他最後一顆子彈是啞彈,他是親眼看到的。蘇聯軍官絕不能做俘虜,我們的軍人不能被俘虜,誰被俘誰就是叛徒,斯大林同志就是這樣說的,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認,因為兒子被俘虜了。可是我的丈夫,我的老公被俘了……調查人員對他大聲喝道:「你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還活著?」他是從戰俘營逃脫出來的,逃進森林參加了烏克蘭游擊隊。烏克蘭解放時,他又申請上前線。他在捷克迎接了勝利日,上級給他頒發了獎章……

我們只待了一個夜晚……如果我知道的話,我還是想給他生孩子,想給他生個女兒……

早上他就被帶走了,他們把他從床上抓走了……我坐在廚房的桌子邊,等待我們的兒子睡醒。兒子剛滿十一歲,我知道他醒來第一句話就會問:「我的爸爸在哪兒啊?」我該怎麼回答他?該如何向鄰居們解釋?該如何告訴媽媽?

又過了七年,我的丈夫才回來……我和兒子等了四年才把他從戰場上等回來,但是勝利過後又經過七年,他才從科雷馬回來,從勞改營回來。我們一共等待了十一年,兒子都長大成人了……

我學會了沉默……在任何調查問卷中都有這樣的問題:您的丈夫在哪兒?誰是你的父親?親屬中是否有人曾經被俘?我如實寫出之後,他們甚至不接受我到學校去做清潔工,連我去拖地板都不被信任。我成了人民的敵人,成了人民敵人的妻子、叛徒的老婆。我這一輩子都完了……戰前我是一名教師,從師範學院畢業,戰後我卻為建築工地拉磚頭。唉,我這一輩子……對不起,我說話總是這樣前後矛盾,充滿困惑,匆匆忙忙……那個時候,我經常夜間獨自一人,躺在那裡自言自語,好像對什麼人講述我的生活遭遇,多少個夜晚,講了又講。可是一到白天,我就沉默不語了。

現在我總算可以講出一切了。我想質問:在戰爭爆發的頭幾個月中,我們數以百萬計的士兵和軍官被俘,到底是誰之罪?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在戰爭爆發前讓我們的軍隊沒有了頭領?又是誰,污蔑我們紅軍將領是德國間諜和日本間諜,因此槍斃了他們?我還想知道:當希特勒以坦克和飛機武裝到牙齒時,是誰仍然只相信布瓊尼的騎兵?又是誰曾經向我們保證:「我們的邊境固若金湯……」可實際上,在戰爭的頭幾天,我軍的彈藥就已經屈指可數了……

我早就想問……現在是可以問了:我的生活到底是在哪裡?我們的生活到底在哪裡?但是我依舊沉默不語,我丈夫依舊沉默不語。哪怕是在今天,我們仍然恐懼,我們依舊害怕……我們必將在這種恐懼中死去,痛苦而屈辱地離開……

——瓦蓮京娜·葉甫杜金莫夫娜·馬……娃

(游擊隊聯絡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