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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帽和在戰場上看到一隻小貓的高興勁兒

我是過了好久才習慣戰爭狀態的……

有一次,我們向敵人發起進攻,有個傷員動脈出血不止,我以前哪裡見過這般情景啊:血就像噴泉一樣湧出來!我正要跑去喊醫生,可是那傷員卻對我大喝了一聲:「你要到哪兒去?哪兒去啊?還不快幫我用皮帶扎上!」這時我才回過神來……

還有一件讓我想起來就心疼的事情。有一個男孩,一個七歲的男孩,沒有了媽媽,他媽媽被打死了。這孩子就坐在大路邊上,守在死去的媽媽身邊。他還不知道媽媽已經沒有了,他還在等媽媽醒過來,他想跟媽媽要吃的……

我們的團長沒有丟下這個孩子。他把男孩拉到自己身邊說:「好兒子,你的媽媽沒有了,但你會有很多爸爸的。」從此這個男孩就和我們在一起,在軍隊裡長大,就像是全團戰友的兒子。他當時七歲,負責給我們的轉盤自動槍裝填子彈。

等您離開我家之後,我丈夫一定會罵我一通。他不喜歡我談論這些,不喜歡我談論戰爭。他沒上過戰場,是個年輕人,年齡比我小,我們倆沒有孩子。我心裡一直記著那個男孩,他本來可以做我的兒子……

戰爭過去之後呀,我瞧著什麼都覺得憐憫……不但憐憫人,還憐憫公雞,憐憫狗狗,現在我完全受不了看到別人吃苦。我在醫院工作時,病人們都很喜歡我,說我心腸好。我有一個很大的花園,我從來連一個蘋果都不會賣,連一個野果都不會賣,我把它們全都分掉了,分給別人,從戰爭到今天,我只剩下了這個,就是一顆憐憫的心……

——柳鮑芙·扎哈洛夫娜·諾維克

(戰地護士)

那時我已經不會哭了……

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我們有同志被捕。一連幾天我們都會提心吊膽地等著:他們能不能忍受住嚴刑拷打?如果他們受不住酷刑,那麼新的一批逮捕就會開始。過了一段時間後,聽說敵人要處死他們。上級給我的任務是:到現場去,看看今天敵人要絞死哪些同志。我在大街上走著,看著敵人在準備絞索。我們不能哭,也不能有一秒鐘的遲疑,因為到處都是密探。有好多詞能夠表達當時的心情,只有一個詞是不恰當的,就是勇敢。需要有多強大的心靈力量,才能夠保持住沉默,不流淚水地從旁邊經過啊。

那時我已經不會哭了……

當蓋世太保把我抓走時,我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麼,我早已明白和預感到了一切。敵人把我投入監牢,用皮靴、鞭子拷打我。我算是見識了什麼叫法西斯的「修指甲術」。他們把我的兩隻手卡在桌子上,用一種刑具把針插進我的指甲裡,同時把所有指甲都插進鋼針……這簡直比下地獄還痛苦!我立刻昏了過去。我甚至都記不住當時的情景,只知道那痛苦實在太可怕,後來我怎麼也無法回想起來。他們還用圓木來撕扯我的身子,可能我記得不確切,說得不對茬口了。我只記得一點:這邊和那邊各擺一根圓木,把我放在中間……這是個什麼刑具呀,我都能聽到自己骨頭斷裂的嘎嘎聲……這樣折磨了我多長時間?我也記不得了。他們還把我放在電椅上拷問,這是在我吐口水到一個劊子手臉上的時候,那個壞蛋是年輕還是年老我不記得了。他們把我全身剝得一絲不掛,這傢伙還上前來抓住我的乳房,我只能往他臉上吐口水,沒有別的能力了。我吐在他的臉上,他們就把我按在電椅上……

從那時起我就一點都碰不得電器。我一直記得他們是怎樣把我按到電椅上去的……我現在連電熨斗都不敢用,一輩子都落下了這塊病。要是熨衣服,我就覺得全身都彷彿通了電。凡是與電有關的事,我一件也幹不得。也許戰後應該建立一種心理治療科吧?我不知道。反正我一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

我不知道我今天怎麼會這樣大哭。那時我已經不會哭了……

最後,敵人判處我絞刑,我被押解到死牢裡,裡面還關著另外兩名婦女。知道嗎?我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毫不慌張,因為我們早就知道,既然干地下工作,必然會有這樣的命運在等待我們,所以我們十分鎮定從容。我們在一塊兒談論詩歌,回憶自己喜愛的歌劇。我們談得最多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我們談論愛情,故意不去想我們的孩子,那是不敢想。我們微笑著,互相鼓勵,就這樣過了兩天半……第三天早晨,我被叫了出去。我們互相道別、親吻,但沒流眼淚,也不覺得恐懼。顯然,我多少已經習慣了死的念頭,連恐懼感都沒有了,也沒有眼淚。只不過還有些空虛感,已經什麼人都不去想了……

我們被關在囚車裡走了很久,也記不清車走了幾個小時,反正我是與人生永別了……汽車停下來,我們一共是二十個人,因為被折磨得太厲害,連下車的氣力都沒有了。敵人把我們扔下車,就像扔口袋一樣。德軍指揮官命令我們爬到板棚去,他還用皮鞭抽打我們……在一個板棚跟前,站著一個女人,她還在抱著孩子餵奶。唉,您是知道的,旁邊就是軍犬和警備隊,他們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柱子似的。但那個德國軍官看到這個情景,就跳了過去,一把從母親手中搶走了孩子……您知道,當時人們正在排隊打水,他就把孩子摔在鐵製的水龍頭上。孩子的腦漿當場就流了出來,是像牛奶一樣的顏色……我看到那位媽媽頓時昏倒了,我是醫生,我明白,她的心碎了……

我們每天被押著去幹活,都要在城裡走過,穿過熟悉的街道。有一次下囚車,正好是在一個聚集了很多人的地方,我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叫:「媽媽,媽咪!」我抬起頭:只見達莎大嬸站在那邊,我的小女兒從人行道上跑了過來。她們是偶然到馬路上來看見我的。女兒飛快地跑著,一下子撲到我懷裡來。您想想,邊上就是狼狗,它們是受過專門訓練、專往人身上撲的。可是這回,連一條狼狗都沒有動。平時要是有誰過來,它們早就撲上來撕你的衣服了,它們就是為此而受訓的。可是這回,它們全都一動不動。女兒撲到我身上來,我沒有哭,只是說:「好女兒,娜塔申卡,我很快就會回家的,別哭。我明天就回家。」警備隊和狼狗都站在旁邊,可是誰也沒碰她一下……

那時我已經不會哭了……

我女兒五歲就開始讀祈禱文,而不是讀詩歌。達莎阿姨教她必須祈禱,她就成天為爸爸媽媽禱告,保佑我們活下來。

1944年2月13日,我被送去服法西斯的苦役,被投入英吉利海峽邊上的克羅澤集中營。

那年春天,正好是巴黎公社紀念日那天,法國人組織了越獄。我也逃了出去,參加了馬基17

我還獲得過一枚法國「戰鬥十字勳章」……

戰後我返回了家鄉。我還記得踏上祖國土地第一站的情景……我們當時全都跳出了車廂,親吻土地,把泥土捧在懷裡。我記得我當時穿著一件白色長衫,我趴倒在地上親吻著,捧起一把土貼在胸前……我當時想的是,我怎麼還能和祖國分開呢?怎麼還能和親愛的土地分開呢?……

回到了明斯克,丈夫不在家裡,女兒在達莎大嬸家。得知丈夫被內務部逮捕了,關在監獄裡,我馬上就趕過去,到了那兒才聽說是怎麼回事……他們對我說:「你丈夫是個叛徒。」實際上我是和丈夫一起做地下工作的,一直是兩人相伴,他是個勇敢而誠實的人。我知道一定有人誣告他、誹謗他、中傷他。我回答說:「不,我丈夫不可能叛變。我相信他,他是個真正的共產黨員。」調查人員就像神經錯亂似的對我說:「閉嘴,你這個法國妓女!給我閉嘴!」那時候對所有人都會產生懷疑:只要你在佔領區生活過、被俘過,或者曾經被送往德國,被關過法西斯集中營。他們就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活了下來?為什麼沒有死?甚至連死者也會被懷疑,連犧牲者都會被懷疑。他們從來沒有關注過我們曾經進行的艱苦鬥爭,為了勝利我們犧牲了一切。現在我們勝利了,人民勝利了!但是斯大林還是不相信人民。祖國就是這樣感謝我們的,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愛心、我們的熱血……

我四處奔波申訴,寫信給所有部門。半年後丈夫總算獲釋,但他的一根肋骨被打斷了,一個腎臟被打壞了……他在納粹的監獄裡曾經被打壞了腦袋,打斷了手臂,他在法西斯監獄裡白了頭,1945年他又在內務部的監獄裡被打成了殘廢。我護理他好多年,把他從疾病中拉扯出來。可是我什麼反對意見都不能說,他就是不願意聽……他反覆說的只有一句話:「這不過是一個錯誤。」他還說:最重要的是我們勝利了,這就是根本的一點。當然,我對丈夫總是堅信不疑的。

我沒有哭。那時我已經不會哭了……

——柳德米拉·米哈依洛夫娜·卡希契金娜

(地下工作者)

該怎樣對孩子解釋啊?如何給孩子解釋死亡是什麼呢?……

我帶著兒子在街上走,到處都是死人——躺在馬路這邊和那邊。我一邊走一邊給兒子講童話小紅帽的故事,而周圍全是死人。當時我們是離開逃亡的難民群回到我母親那兒去,因為我拿兒子沒辦法:他老是爬到床底下去,在那兒一坐就是好幾天。那年他才五歲,又不能放他到街上去……

我跟他在一塊兒,吃了一年多苦頭。我怎麼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了?我們住在地下室裡,每當有人從街上走過,我們會看到一雙雙大皮靴。有一次,兒子不知為什麼,從床底下爬了出來,但一看到窗外有一雙大皮靴,就失聲尖叫起來……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法西斯們曾用皮靴踢過他……

不過,這反應很快就在他身上消失了。有一次他在院子裡和孩子們玩,晚上回到家裡,突然抬頭問我:「媽媽,爸爸是什麼樣子啊?」

我就給他解釋說:「爸爸啊,他是面孔白淨的美男子,他在軍隊裡打仗。」

明斯克解放那天,坦克最先浩浩蕩盪開進城來。我兒子哭著跑回家來說:「那裡沒有我爸爸!那些人全是黑面孔,沒有白面孔的……」

那正是七月份,坦克手們全是年輕小伙子,面孔曬得黑黝黝的。

我丈夫從戰場上回來時已成了殘廢,而且也不再是年輕人了,他變成了一個老頭。我真是有苦說不出:兒子已經認定他的父親是個白面孔的美男子,可是回來的卻是個老頭,一個病人。兒子好長時間不承認他是爸爸,也不知道怎樣稱呼他。我只好想法讓他們父子倆彼此親近起來。

丈夫下班回家經常很晚,我就問他:「你怎麼回來這麼晚?」季瑪急壞了,說:「我的好爸爸到哪兒去了?」

丈夫打過六年仗(還參加過對日戰爭),確實是跟兒子生疏了,跟這個家生疏了。

每次我給兒子買了東西,總要對他說:「這是爸爸給你買的,他惦記著你……」

後來他們就相處好了……

——娜傑日達·維肯吉耶夫娜,哈特琴科

(地下工作者)

那就說說我的故事吧……

我從1929年起就在鐵路上工作,當火車副司機。當時在蘇聯各地還沒有一個女司機,這正是我的夢想。機務段領導很無奈:「一個姑娘家,卻一定要干男人的活兒。」我還真就夢醒成真了。1931年,我開創了咱們國家的先例,成了第一個火車女司機。您大概不信,當年我開火車時,每到一個車站都有許多人圍上來看熱鬧:「呵,姑娘家開火車了。」

當時我們機務段的火車頭正好在放氣,就是在修理,我就和丈夫輪流開一個車頭。因為我們已經有了個孩子,就做了這樣的安排:如果他出車,我就帶孩子,要是我出車,他就待在家裡。那一天丈夫正好回家來,輪到我去出車。早晨醒來時,我聽到大街上有些反常,人聲鼎沸。我打開收音機一聽:「戰爭爆發了!」

我趕忙叫醒丈夫:「廖尼亞,快起來!戰爭爆發了……快起來,打仗了!」

他跑到機務段去,回來時已經是淚流滿面:「戰爭!戰爭爆發了!你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嗎?」

我們怎麼辦啊?該把孩子送到哪兒去呢?

上面把我和孩子撤到了後方,撤到了烏裡揚諾夫斯克。我們分到一套兩間的住房。房子很好,到今天我都沒有那樣的住宅。兒子也上了幼兒園,一切安適,人們對我都非常好。還用說嗎,我是女火車司機,又是全國第一個……可是您大概不相信,我在那兒沒住多久,不到半年我就住不下去了:這怎麼行?人人都在保衛祖國,而我卻蹲在家裡?!

有一天我丈夫來了,他問我:「怎麼,瑪露霞,你還打算待在後方嗎?」

「不,」我說:「我們一起走吧。」

當時,上面組織了一支為前線服務的特別預備縱隊。我和丈夫都申請加入了這支隊伍。丈夫是司機長,我是司機。一連四年我們都住在悶罐子車裡,兒子也和我們在一起,他在我身邊度過了整個戰爭,甚至連一隻貓也沒見過。有一次他在基輔郊外弄到一隻小貓,那時我們的機車正好遭到猛烈轟炸。有五架敵機向我們襲擊,他卻還抱著那隻小貓:「基薩尼卡,小乖乖,我看到你真高興,我在這裡誰都看不到,你就和我坐在一起吧,讓我親親你。」真是個孩子,只有孩子才這麼天真……他在睡覺時還說夢話:「媽咪啊,我們現在有了一隻小貓咪,我們現在有真正的家了。」你不會想到這些,也不會寫這個吧?……可別放棄這段,一定要寫一寫這隻小貓……

我們常常遭到轟炸和機槍掃射,敵機專門瞄準車頭打,他們的首要目的就是打死司機,毀掉機車頭。飛機進行低空俯衝,向機車和悶罐子車廂掃射,而我的兒子就待在車廂裡。每次敵機轟炸掃射,我最擔心的就是兒子。沒法形容……轟炸時我只好把他從車廂轉到機車裡,放在身邊。我緊緊抱著他,貼在心口上:「讓同一塊彈片把我們娘兒倆都打死好了。」難道想死就死得了嗎?您瞧,我們偏偏活下來了。你一定要寫這些……

火車頭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的青春,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所在。我現在還想開火車呢,可是人家不讓我開了,嫌我老了……

在戰爭中帶個孩子是多麼可怕,又是多麼愚蠢啊……瞧瞧我們現在的生活,我住在兒子家裡,他是醫生,而且是主任醫生。我們的住房不大,但我哪兒也不想去,從來不領旅遊證……沒法描述……我就是不能離開兒子,不能離開孫子,哪怕離開一天我都會害怕。我兒子也是哪兒都不去,他工作快二十五年了,從來都沒有外出旅遊過。工作單位的所有人都奇怪得很:他怎麼一次都沒申請過旅遊證呢?「媽咪,和你在一起我最舒服。」他就是這麼說的。我的兒媳婦也是這樣。沒法描述……我們甚至連別墅也沒有,就因為我們連分開幾天都做不到。我是一刻也不能沒有他們的。

如果誰參加過戰爭,他就會明白,分開一天,這是怎麼回事。哪怕只是一天……

——瑪利亞·亞歷山德洛夫娜·阿列斯托娃

(火車女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