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 渺小的生命和偉大的思想 >

渺小的生命和偉大的思想

那個時候,我就是確信無疑……我相信斯大林,我相信共產黨員,我自己也曾經是共產黨員。我信仰共產主義,我為實現共產主義而生存,也正因為這個信念,我才倖存下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做了秘密報告後,我聽他談到斯大林的錯誤,一下子就生了大病,臥床不起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在戰爭期間,我也高喊過:「為了祖國!為了斯大林!」不是有人強迫我……我真的是相信……信仰,是我生命的支撐……

這就是我的故事……

我在游擊隊打了兩年仗……在最後一次戰鬥中,我的兩條腿都受傷了,整個人失去了知覺。可那是在天寒地凍的地方啊——待我醒過來時,兩隻手也凍傷了。別看現在我的兩隻手很靈活、很健康,可當時都發黑了……兩條腿當然也凍傷了。如果不是嚴寒,兩條腿興許還可以保住,因為它們當時還在流血呢。我在雪地上躺了很久,他們找到我時,把我與其他傷員一起集中到了一個地方。傷員有很多,又正在被德軍包圍,游擊隊要撤退突圍出去,我們就像柴火一樣給扔到雪橇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都拉到森林深處,隱藏起來。就這樣運來運去,後來游擊隊才向莫斯科報告了我的傷情,畢竟我是最高蘇維埃的代表,算是個大人物,人們都為我感到驕傲。我是從最基層,一個普通的農婦,從一個農民家庭成長進步的。我很早就加入了共產黨……

我的腿就這樣沒有了,被截肢了……為了救我的性命,就在樹林裡動了手術,條件是最原始的。他們把我放在桌子上,連碘酒都沒有,使用簡單的鋼鋸,把我的雙腿鋸了下來……就在桌子上啊,碘酒都沒有。同志們又跑到六公里外的另一支游擊隊去找碘酒,我就躺在桌子上等待。那時什麼都沒有,更不要說麻藥了,代替麻藥的是一瓶家釀白酒。什麼手術器械都沒有,只有一把普通的鋼鋸,木匠用的鋸子……

游擊隊一直同莫斯科聯繫,要求派飛機來。一架飛機飛來了三次,但只能在高空盤旋,周圍的敵人拚命向它射擊,無法下降。第四次,飛機總算降落了,可我的兩條腿已經截掉了。後來,我在伊萬諾夫和塔什干又做了四次修補截肢,因為發生了四次壞疽病,每次都切下一段,截位越來越高。第一次我還哭呢,因為想到今後我只能在地上爬,不能走路,只能爬行,所以哭得很傷心。我自己也不知道後來是什麼幫助了我,支撐了我,更不知道我是怎樣說服自己的。當然,我遇見了很多善良的人,很多的好人。有位外科醫生,他自己也沒有腿,他有一次談到我的時候,這樣說道(這是別的醫生轉告我的):「我對她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給那麼多男人做過手術,卻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人。沒有叫喊一聲。」我確實是有毅力……我已經習慣於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堅強有力……

後來我回到了後方,回到迪斯納,我的家鄉小城。我是拄著枴杖回去的。

我現在走路不行了,因為我老了。可當初那會兒,我跑遍了全城,全都靠步行,裝了假肢到處都可以去。我常常到集體農莊去,因為我那時是區執委副主席,承擔了很繁重的工作。我從來不坐在辦公室裡,總是往農村跑,往農田里跑。要是別人想照顧我,我反而會發火。當時那會兒,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有文化的集體農莊主席,每逢有什麼重要活動,區裡就得派人下鄉。每逢星期一,我們都要被召到區委,上級分配任務後,就派我們到各農莊去。有一回,我一大清早就起來,望著窗外,看見別人不斷地到區委去,偏偏就沒叫我,傷心極了。我也想和他們一樣去開會啊。

終於,電話鈴響了,是第一書記打來的:「費克拉·費多洛夫娜,請您來一下。」我那時多麼滿足啊,雖然我到各個村莊去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我被派往的地方都有二三十公里遠。有的地方可以乘車去,有的地方只能靠步行。我有時在森林裡走著走著就跌倒了,好半天爬不起來,只好把手提包放在地下,掙扎著撐起身子,扶住樹幹站起來,繼續趕路。我已經領取了退休金,本來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日子,可是我想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嘛……

我沒有任何私人財產,只有一些勳章、獎章和證書。房子是國家造的,又高大又寬敞。因為裡面沒有孩子,就顯得格外空曠……在這麼高的天花板下面,這麼大的房子裡面,只有我和妹妹兩個人住。她既是我的妹妹,又是我的媽媽,還是我的保姆。我現在老了……早上都不能自己起床……

我們姐妹二人相依為命,都是活在過去的時代。我們有一個美好的過去,生活雖然艱苦,但是既美好又誠實。我問心無愧,一輩子都問心無愧……我這一生從沒有過污點……

——費克拉·費多洛夫娜·斯特盧亞

(女游擊隊員)

是時代把我們變成當時那樣的人,我們也展現了自己。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時機了,歷史不會重複。那時候,我們的想法是年輕的,我們的人也是年輕的。列寧剛去世不久,斯大林還活著……當我戴上少先隊的紅領巾時,在我戴上共青團徽章時,是那樣自豪和驕傲……

戰爭就在這時爆發了,而我們正是最有理想的一代人……當然,在我們的日托米爾,馬上出現了地下抵抗組織。我立即參加了地下組織,甚至不用商量:參加還是不參加?害怕或不害怕?這根本不用說……

過了幾個月,我們的地下組織被出賣,遭到敵人追蹤。蓋世太保抓住了我……當然,這是很痛苦的,對我來說比死更痛苦。因為我害怕受刑,害怕受折磨……要是萬一我忍受不了酷刑呢?我們每個人都這樣想過,如何面對酷刑……比如我吧,從小時候開始,就很難忍受任何疼痛。其實,我們當時都不瞭解自己,不知道我們會有多麼堅強……

在蓋世太保的最後一次審訊中(這次審訊後我第三次被列入槍斃名單),這已經是第三個審訊我的人了,這是個自稱教育歷史學家的傢伙。在他審訊我的時候,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這個法西斯想要弄明白,為什麼我們是這樣的人,為什麼思想觀點對我們是如此重要。「生活高於思想。」他對我說。我當然不同意他的話。他就狂叫著毒打我,邊打邊問:「是什麼使你們成了這樣的人?是什麼使你們連死都不怕?為什麼共產黨人認為共產主義必定在全世界獲勝?」他說著一口流利的俄語。於是我決定把一切都講給他聽,反正我知道他們要殺死我的,我不能這麼白白死掉,要讓他知道我們是有力量的。大約在四個小時裡,他提出問題,我就盡我所知,盡我在中學和大學所能學到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去回答他。哈,他當時是多麼狼狽啊!抱著腦袋,在刑訊室裡走來走去,然後又像釘在地板上似的站住,呆呆地看著我,盯著我,卻第一次沒有動手打我……

我挺立在他面前……以前我還有兩條大辮子,如今頭髮卻被揪掉了一半。一個連飯也吃不飽的女囚……起初,我想吃一塊哪怕是很小的麵包;後來,連麵包皮也行;再後來,哪怕有些麵包渣也可以。但我就是這樣,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兩眼放光。他久久地聽我說話,認真地聽著,居然不再毒打我……不,他那時並不是感到害怕,因為當時才是1943年。但他已經感覺到了某種危機。他是想弄清楚,這種危機感到底來自何處。我正是回答了他的疑問。可是當我走出刑訊室時,他把我列入了槍斃名單……

在被執行槍決前的那一夜,我回憶了自己全部的一生,短促的一生……

我記得,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是父母要返回老家的時候。他們是為了躲避轟炸而背井離鄉幾十公里外的,只有我留在家中哪兒都沒去。我知道我們必須繼續鬥爭,我們也感覺勝利就在眼前,一定的!我們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尋找和救護傷員。他們遍佈在田野、街市和溝壑裡,我們甚至爬到牲畜棚裡去找人。有一天早上,我出去挖土豆,在我們菜園發現了一個傷員。他是一個年輕軍官,快死了,氣若游絲,連告訴我他的名字都沒有力氣,只是喃喃地吐出了幾個字,我都聽不清楚。我記得自己當時曾經很絕望,可我也覺得從來沒有像那些日子那麼幸福過。我第二次得到了雙親。在這以前我以為爸爸是遠離政治的人,實際上他卻是個黨外布爾什維克。媽媽是個沒文化的農家婦女,她篤信上帝,整個戰爭中她都在祈禱。想知道她是怎麼祈禱的嗎?她跪在聖像前禱告:「求主保佑人民吧!保佑斯大林吧!保佑共產黨不受希特勒惡魔的糟害吧。」在蓋世太保刑訊室裡,我天天巴望著大門會突然打開,親人們會走進來,爸爸拉著媽媽走進來看我……我知道我已經落入怎樣的境地,但我感到幸福,因為我沒有出賣任何人。我們也怕死,但是更怕當叛徒。當我被他們抓走時,我馬上就明白痛苦的折磨要開始了。我雖然相信自己的精神是堅強的,但是肉體呢?

我已經記不清第一次審訊的情景了……儘管我那時並沒有失去知覺。只有一次我昏了過去,那是他們用一個什麼鐵輪子絞我的雙手。好像我沒有叫喊過,雖然在這之前敵人常拉著我去看別人受刑時的慘狀,聽別人的慘叫聲。在後來的審訊中已經失去了疼痛感,身體麻木得就像木頭一樣。我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說!在敵人的眼中我不能死,絕不能!只是在拷打結束後,他們把我扔回監牢裡,我才能感到遍體鱗傷的疼痛。體無完膚……但是要挺住!一定挺住!要讓媽媽知道,我寧死不屈,沒有出賣任何人。媽媽!

敵人還剝光我的衣服,把我吊起來拷打我,還給我拍照。我光知道用兩隻手緊緊遮護著胸脯……我看到敵人瘋狂得喪失了人性。我曾經看到一個叫柯連卡的小男孩,還不到一歲,大人還在教他學說「媽媽」呢。就是這麼幼小的嬰孩,當敵人把他從母親懷裡奪走時,他似乎是超自然地知道要失掉母親了,於是平生第一次喊出了:「媽——媽!」其實這還不是語言,或者說,這不僅僅是語言。我想好好地講給你聽,全都講給你……唉,我在牢房裡見過的,都是多麼好的難友啊!她們在蓋世太保的地下室裡默默死去,她們的英勇行為只有牢獄的四壁知道。如今,四十年過去了,我仍然在心中向她們表示深切的敬意。她們常說:「死比什麼都簡單!」可是,活著呢?……人們又是多麼想活著!我們堅決相信:我們必定會戰勝敵人。我們懷疑的只有一點,就是:我們能否活到那個偉大的日子?

我們牢房裡有個很小的窗子,上面有鐵柵欄,得讓人托著你,才能看到外面,而且看到的不是一抹天空,僅僅是一小片屋頂。我們大家都虛弱得厲害,根本做不到互相托一把去看看外面。有位難友叫安尼婭,是個女傘兵。她是在一次從飛機裡跳傘到敵後,一落地就被敵人抓住了,傘兵小隊全都中了敵人埋伏。就是她,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卻突然請求我們:「托我一把吧,我想看看自由,我只要能上去看一眼,就想看一眼。」

看一眼,這就是全部了。我們大家一齊用力把她托了起來。她叫了起來:「姑娘們,那兒有一朵小花……」於是,每個姑娘都開始要求:「托我一下……」「托我一下吧……」那是一朵蒲公英,它怎麼會長到屋頂上的,又是怎樣在那兒生根的,我想不出原因。每個姑娘都在想這朵小花的來由。我現在知道了,當時大家都是同一個疑問:這朵小花能活著離開這座地獄嗎?

我曾經那麼喜歡春天,喜歡看櫻桃花開,喜歡聞丁香樹周圍飄溢著的丁香花芳香……您不會對我的情調感到驚訝吧?我還喜歡寫詩呢。可是現在我不喜歡春天了,那是因為戰爭橫在了我們之間——在我和大自然之間。就是在那年的櫻桃花盛開時節,我看到法西斯踐踏在我的故鄉日托米爾的土地上……

我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一些尊重我父親的老百姓把我救了。我父親是個大夫,在那個年代,醫生是個很崇高的職業。在敵人把我們送上刑場槍決的路上,有人把我推下了火車,推到黑暗中。我完全不記得傷痛,就是跑啊走啊,像是在夢境中,一直朝著人們都跑去的那個方向……後來人們找到了我,把我送回了家。我全身都是傷,而且馬上長滿了神經性濕疹。我甚至連人說話的聲音都不能聽,一聽到聲音就會疼痛,爸爸媽媽只能小聲交談。我難受得整天喊叫,只有泡在熱水裡才會住聲。我不許媽媽離開我一會兒,她只好求我:「好女兒,媽媽要去生爐子,侍弄菜園子……」可我還是不放她走,因為只要我一鬆開她的手,往事就要向我襲來,我經歷過的一切都會浮現出來。為轉移我的注意力,媽媽給我找來一束花,是我最喜歡的風鈴草和栗子葉,她想用花草的味道吸引我的注意力。我被蓋世太保抓去時穿過的連衣裙,媽媽都給藏了起來。直到媽媽去世,那條連衣裙都一直壓在她的枕頭下面。她活著時一直藏著它……

我第一次起床下地,是在我看到我軍戰士的時候。當時我已經躺了一年多,卻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大街上高喊:「我的親人們!最親愛的人……你們回來了……」是戰士們把我抬回家的。我十分興奮,第二天、第三天接連跑到兵役委員會去:「給我分配工作吧!」有人告訴了我爸爸,他趕緊跑來領我:「孩子,你怎麼到這兒來啦?誰能要你去工作啊?」就這樣折騰了幾天之後,我又不行了……又開始犯病,渾身痛得不行……我整天整天地叫著喊著,人們從房屋外邊走過,都祈禱著:「上帝啊,要不您就收走她的靈魂,要不就救救她,別讓她這麼痛苦了……」

最後,還是茨卡爾圖博16的醫療泥漿救了我,也是求生慾望挽救了我。活下去,活下去,別無他求。我終於活了下來,能和大家一樣生活了。我在圖書館工作了十四年,那真是快活的歲月,的的確確。現在呢,生活又成了與疾病沒完沒了的鬥爭。無論怎麼說,衰老是件可恨的事情。還有疾病和孤獨,我完全是一個人過活,那些輾轉難眠的漫漫長夜啊……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總做噩夢,每次醒來都嚇出一身冷汗。我不記得安尼婭姓什麼了,也不記得她老家是勃良斯克還是斯摩稜斯克,我只記得她是多麼不願意死啊!她常常把白白胖胖的手臂彎在腦後,透過窗欞向外面大喊:「我想活!」

我沒有找到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可以向誰述說她的故事……

——索菲亞·米倫諾夫娜·維列夏克

(女地下工作者)

戰爭之後,我們才知道了奧斯威辛,知道了達豪……看到了這些,我還怎麼敢生孩子啊?當時我已經懷孕了……

戰後我馬上被派到鄉下去征訂公債。國家需要錢,需要重新建立工廠,恢復生產。

我到了一個村莊,村子早就不存在了,人們都在地底下住著,生活在地窖裡……有一個婦女鑽了出來,她身上穿的是什麼啊,簡直不忍目睹。我鑽進地窖,看到裡面有三個孩子,全都餓得不成人樣了。那女人把孩子們攆到一個鋪著乾草的大石槽裡。

她問我:「你是來征訂公債的嗎?」

我說是的。

她說:「我根本沒有錢,只剩下一隻母雞。讓我去問問鄰居大嬸要不要買走,昨天她還問我來著。要是她買了,我就把錢給你。」

我現在說起這件事,還像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裡。這些都是怎樣的人啊,多麼好的人啊!那位婦女的丈夫在前線犧牲了,丟下三個孩子,家裡一無所有,只剩下這隻母雞,她還要把它賣掉,好向我交錢,我們那時征的是現金。她寧願貢獻出一切,只要能換來和平,只要能讓她的孩子活下去。我一直記得她的面孔,還有她那幾個孩子……

他們會怎樣長大?我很想知道……很想再去找他們,看看他們……

——克拉拉·瓦西裡耶夫娜·岡察洛娃

(列兵,高射機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