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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炸藥的籃子和毛絨玩具

那次,我完成了一項任務,不能繼續留在村裡,就投奔了游擊隊。幾天後,蓋世太保進村抓捕我的家人。雖然弟弟僥倖逃脫,但母親被他們抓住了。敵人殘酷地折磨我的母親,向她拷問我的行蹤。母親被關押了兩年,在這兩年裡,每次搜索行動,法西斯都把她和其他婦女一起,押在最前面。他們害怕踩到游擊隊的地雷,所以總是逼著當地居民走在自己前面,如果遇上地雷,群眾就會被炸死,德國兵們就得以保全性命。整整兩年,他們就這樣押著我母親……

不止一次了,我們正要打伏擊開火,突然發現婦女們走在前面,德國人走在後面。等她們走近了,又看見自己的親人都在裡頭。這時大家最提心吊膽的,就是游擊隊長下令開槍,大家都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指令。一個人小聲嘟噥:「那是我媽。」另一個人也說:「那是我小妹。」還有人發現了自己的孩子……我母親總是圍著一條白頭巾。她個子高,所以大家常常最先認出她。往往我自己還沒有看見她,別人就告訴我:「你媽媽在那兒……」

射擊命令一旦下達,你就必須開槍。在那個關頭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朝哪兒開槍了,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緊緊盯住那塊白頭巾——看看媽媽是活著,還是倒下了?那塊白頭巾很顯眼……只要槍聲一響,鄉親們和敵人都向四處跑開,也就會有人被擊中倒下。如果我沒有弄清楚媽媽是否還活著,就會一連數天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直到聯絡員從村裡回來,告訴我媽媽還在,我才又恢復正常。就是這樣,直到下一次伏擊,再經歷一回。這種事要是擱在今天,我是怎麼也受不了這種刺激的。可當時我非常仇恨法西斯,就是這種仇恨,支撐我挺了下來……

直到現在,我的耳邊還時常出現一個小孩子的慘叫聲,一個被扔到井裡的孩子的叫聲。您哪裡聽到過那種聲音啊?那孩子被扔進井裡時,尖聲淒厲,簡直像是從地獄裡,像是從陰曹地府傳出來的聲音。那已經不是孩子的喊叫聲,甚至不是人的聲音了……還有,誰看到過一個年輕小伙子被鋼鋸活活鋸成幾段?……那是我們的游擊隊戰友……從那兒以後,我每次執行任務,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殺敵報仇,有多少殺多少,用最無情的方法消滅他們!我一看到法西斯俘虜,就想活活掐死他幾個。用我的雙手掐死他們,用我的牙齒咬死他們。我都不想開槍擊斃他們,這種死法對他們太便宜了。我不想用武器,不想用槍去殺死他們……

在法西斯逃跑之前,這時已經是1943年,他們槍殺了我母親……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在臨死前還在為我們祝福:

「堅持下去,孩子們,你們應該活下去。就是死,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死……」

媽媽並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她說的只是普普通通女人的話。就是想我們能活下去,並且要讀書學習,特別是學習。

跟她一起關在囚牢裡的婦女後來告訴我,每次母親被押出去時,都請求她們:「噢,姐妹們,我只有一件事掛在心上,如果我死了,請照顧我的孩子們!」

所以,待戰爭過後,當我回到老家時,母親的一位難友便把我帶到她家去生活——雖然她也還要養活兩個小孩子。法西斯把我們家的茅屋燒掉了,我弟弟犧牲在游擊隊裡,媽媽被槍殺,爸爸還在前線打仗。爸爸從前線回來時,滿身的傷、滿身的病,沒有活多久也去世了。就這麼一大家子人,到頭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母親這位難友自己也很窮,再加上兩個很小的孩子。因此我決定離開她,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她哭著,不肯放我走。

我得知母親被敵人槍殺後,變得神志不清,心智恍惚,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屍體……敵人槍殺她們後,把屍體埋在一個很深的防坦克壕裡,又用推土機在上面碾過。人們在現場指給我看,媽媽當時站在什麼地方,我就跑過去用雙手挖了起來,找出了好幾具屍體,我憑著媽媽手上的一枚戒指認出了她。看到這枚戒指,我大叫一聲,就不省人事了。幾個女人把母親的屍體抬回來,用罐頭盒舀水洗淨她的身子,安葬了。我現在還保存著那個罐頭盒。

一連幾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擺脫愧疚:媽媽都是因為我才死的啊。可是,也不全是因為我……如果我因為擔心自己的親人而不去抗敵,如果另一個人也這樣想,如果第三個、第四個人也都這樣,那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我決意讓自己忘記,忘記媽媽向我們走來時的情景,忘記聽到命令的那個瞬間……可是我確實朝她那個方向開過槍,我忘不掉她的白色頭巾……您絕不能想到,這種感受是怎樣讓人痛不欲生。時間愈久,愈是苦不堪言。

有時在深夜裡,窗外突然有年輕人的笑聲和說話聲傳來,我都會嚇得亂打哆嗦,剎那間以為這是孩子的哭喊聲、孩子的慘叫聲。有時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覺得喘不過氣來,一團焦煳味堵住心口……您不知道人肉燒焦是什麼氣味,特別是在夏天,那是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甜絲絲的味道。我如今在區政府的工作就是,如果哪兒著了火,就必須趕到現場搬走文件。可是如果聽說是農場失火,有牲畜燒死了,那我是說什麼也不會去的。我不能夠去,因為那會使我回憶起過去……那種味道,就像被燒焦的人肉的味道……有時深夜醒來,也會跑去取香水,因為我覺得空氣中也有這種氣味,到處都是……

我很長時間不敢結婚,不敢要孩子。因為我害怕如果突然又爆發戰爭,我還是要上前線,那我的孩子怎麼辦?現在我喜歡閱讀有關人死之後的書籍,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我在那邊會與誰相遇?我是多麼希望,但又如此害怕見到我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是不怕,但是現在年齡大了……

——安東尼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康德拉紹娃

(貝托施地區游擊旅偵察員)

我最強烈的體會是,一看到德國鬼子,就好像在被人毆打,整個身體都難以忍受地疼,每一個細胞都感到痛苦:他們憑什麼到我的家鄉來?那種仇恨十分強烈,超過對自己親人的擔憂,甚至比對死亡的恐懼都要強烈得多。我們當然每時每刻都在擔憂親人們,但我們卻別無選擇。敵人窮凶極惡地侵犯了我們的土地,用火和劍殺了進來……

那一次,我在得知敵人要來抓我時,就逃進森林參加了游擊隊。我一個人走了,把七十五歲的老母親留在了家裡,而且她是孤身一人。我們商量好,讓媽媽裝作又聾又瞎,以為這樣,敵人就不會把她怎麼樣了。其實,這都是我在自我安慰。

就在我逃離的第二天,法西斯就破門而入。按照我們說好的,媽媽假裝她是既看不到又聽不到。但敵人還是殘酷地毒打她,逼問她女兒在哪裡。母親也因此生了一場大病,長期臥床不起……

——雅德維佳·米哈伊洛夫娜·薩維茨卡雅

(地下工作者)

我會一直保持我們當年的樣子,到生命結束……是的,那時我們多麼天真,多麼浪漫。雖然現在我們白髮蒼蒼了……但是我依然不變!

我有一個女友叫卡佳·西瑪柯娃,是游擊隊的聯絡員,她有兩個女兒,都不大,也就是六七歲吧。她常常牽著兩個女兒的手,走遍全城,記下哪兒有敵人的軍事設施。敵人崗哨喊住質問她,她就張著嘴巴,裝出癡呆的樣子。就這樣極度危險地工作了好幾年……作為母親,她是把自己的女兒奉獻了出去……

我們還有個叫扎查爾斯卡雅的女戰友,她有個女兒叫瓦列麗亞,小姑娘才七歲。有一次,需要炸掉敵人的一座飯堂,我們決定把炸藥包放到敵人的烤爐裡去,可是得有人先把炸藥帶進敵營。這位母親說,她的女兒可以把炸藥帶進去。她把炸藥放在籃子裡,上面鋪了兩件兒童裙、一個毛絨玩具、二十個雞蛋,還有一些黃油。就這樣,硬是讓一個小姑娘把炸藥包帶到敵人飯廳裡去了。人們都說,最強大的力量是母親保護子女的母性本能,但我認為不是!理想更有力量!信念更有力量!我在想……甚至我可以相信,如果沒有這樣的母親,沒有這樣的女兒,如果她們不敢這樣帶炸彈進入敵營,我們根本就不會勝利。是的,生命誠然寶貴!但還有更加貴重的東西……

——亞歷山得拉·伊萬諾夫娜·赫羅莫娃

(安托波爾地下黨區委書記)

我們游擊隊裡有一對姓契木克的兄弟。有一次,他們在自己家的村子裡中了埋伏,被堵在一個穀倉裡,敵人從四面向他們開槍,又放火圍攻,他們一直堅持到打完最後一顆子彈,最後渾身大火衝了出來……敵人把他們放到大車上示眾,讓人們辨認他們是誰家的人。希望有人會出賣他們……

全村男女老少都站在那裡,他們的父母也在人群裡,但誰也不吐露一個字。做母親的要有一顆多麼堅強的心,才不至於喊出聲來呀……但沒有任何應聲。她知道,如果她哭喊出來,整個村子都會給燒光。敵人不僅會殺死她一個人,全村鄉親都會被殺害。為了一個被打死的德國兵,德寇是會燒掉整個村子來報仇的!她知道這一點。任何功績都能受勳,但這位母親呢?就是用「金星英雄」這種最高勳章去表彰她,也不算什麼啊……就是為了她的沉默……

——波琳娜·卡斯貝洛維奇

(游擊隊員)

我和母親一同參加了游擊隊……媽媽在游擊隊裡給大夥兒洗衣服、做飯。需要的時候,她還站崗。有一次我外出去執行任務,我媽聽人說我被絞死了。過幾天我回到了營地,她看到我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一連幾個鐘頭,好像口舌麻木了。當時這所有的一切都得忍受……所有這些都是當時必須忍受的痛苦……

曾經,我們在路上救起過一位婦女,當時她已經神志恍惚,路都不能走,只能在地上爬,她說自己已經死了。儘管感覺血還在身上流動,但她斷定自己是在陰間,已經不是在人間了。我們使勁搖晃她,她才多少恢復了神志,對我們講述敵人是怎樣把她和她的五個孩子一道拉出去槍斃的。敵人把她和孩子們拉到板棚前,先把幾個孩子槍斃了,一邊開槍,還一邊獰笑著……最後只剩下一個吃奶的孩子。一個法西斯比畫著說,放下你的孩子,我要開槍了。這位母親使勁地把孩子摔在了地上,她寧可把自己唯一的孩子摔死,也不願意讓德國鬼子開槍打死……她說她不想活了,在經歷了這一切後,她再也無法在人間活下去了,只有活在陰間。她不想留在這個世界上……

我不想殺人,我不是天生就要殺人的。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教師。但是,當我看到法西斯怎樣燒燬我們的村莊,我既不能尖叫,又不能哭出聲來:我們那次是被派出執行偵察任務,恰好到了這個村子。我能做的,只有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我的雙手至今還留有那時候的傷疤,咬到手都出血,咬到肉裡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人們是怎樣尖叫,牲畜是怎樣尖叫,家禽是怎樣尖叫……我覺得連牛羊雞鴨都發出了人的尖叫聲。所有生命都在尖叫,痛苦地號叫。

這不是我在說話,而是我的悲傷在說話……

——瓦蓮京娜·米哈依洛夫娜·伊爾凱維奇

(游擊隊聯絡員)

我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必定勝利……

後來,人們都以為是上級把父親留下來執行區黨委的任務。其實,沒有任何人要求他留下,也沒有什麼任務。是我們自己決定留下來戰鬥的。我記得,當時我們家人完全沒有害怕和驚慌,有的只是憤怒與痛苦。是的,絕沒有驚慌,大家都相信勝利是屬於我們的。就在德國人入侵我們村莊的那天傍晚,父親用小提琴奏起了《國際歌》。他悲憤地拉著小提琴,表達自己抗爭的意志……

兩三個月過去了……或者,更多時間過去了……

我還記得,看到一個猶太男孩……一個德國人把他拴在自行車上,他就像狗一樣跟在德國人車後面緊跑。「快跑!快跑!」德國人一邊騎車一邊大笑著。是個年輕的德國人……等他玩累了,就從自行車上下來,比畫著叫男孩跪在地上,四肢著地,就像狗一樣跳著走……他在一旁大叫:「狗崽子!狗崽子!」又扔出一根木棒,喝令孩子:撿回來!猶太男孩站起身,跑過去把棍子拿在手裡跑回來。德國人大怒,氣勢洶洶地打他罵他,比畫著要男孩四肢著地,像狗一樣跳著跑過去,用牙齒銜起木棒。最後,男孩是用牙齒咬著木棒回來的……

那個德國青年這樣耍弄了猶太男孩兩個多小時後,又把他拴到自行車後面,轉身回去。男孩就像狗一樣跑著……朝猶太人隔離區那邊……

聽到這個故事,您還會問為什麼我們要去作戰,為什麼要學會射擊嗎?……

——瓦蓮京娜·帕甫洛芙娜·柯熱米亞金娜

(游擊隊員)

我怎麼忘得掉傷員們用湯匙只能吃鹽的情景啊……還有集合列隊點名時,士兵剛應聲出來,就和步槍一起倒在地上——餓得站都站不住了。

是人民在支援我們。要是沒有人民的支援,游擊運動就無法存在下去,是人民在和我們並肩作戰。雖然有時他們會流淚,但畢竟還是把自己的東西全都貢獻了出來:「孩子們,我們一起吃苦吧,也一起盼望勝利。」

他們把糧食都給了我們,連最後一點點土豆仔也拿出來,一口袋一口袋送到森林裡交給我們。這個說:「我有多少,交多少。」那個說:「我也是。」「那麼你呢,伊萬?」「你呢,瑪麗亞?」「我跟大家一樣,可我還有孩子……」

要是沒有老百姓,我們怎麼辦?游擊隊全都駐紮在森林裡,沒有老百姓我們就活不成。他們耕地、播種,養活自己和孩子,也供我們吃、供我們穿,整個戰爭期間都是這樣。夜裡只要不打槍,他們就出來耕地。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到了一個村子,那兒正在安葬一位老人,他是夜晚耕地播種糧食時被打死的,死的時候種子還緊緊攥在手裡,掰都掰不開。他們對糧食永遠不放手……

我們有武器,我們可以自衛,可他們呢?因為把糧食送給游擊隊,他們會被敵人殺死。我在村裡過上一夜就走,可是如果有人告密,說我在哪家待過,那家家人都會被槍斃。一個村裡有個單身婦女,沒有男人,卻帶著三個小孩。她有孩子要養活,但我們到她家去時,她從不趕我們走,還給我們生爐子烤火,洗衣服……她把最後一點餬口的東西都送給了我們:「你們吃吧,年輕人!」春天的土豆很小很小,就像豌豆一般。我們吃著,孩子卻在爐邊坐著,哭著。這是最後一點豌豆大小的土豆仔……

——亞歷山得拉·尼基伏洛夫娜·扎哈洛娃

(戈麥爾州二二五團游擊隊政委)

我的第一個任務是……我收到一批傳單,把它們縫到了枕頭裡。媽媽鋪床的時候摸出來了,她把枕頭拆開,發現了裡頭的傳單,哭了:「你這是害你自己,也害我呀。」可是後來她也幫我幹起了工作。

那時游擊隊的聯絡員常常到我家來,雖然從馬匹上卸完東西就走,但您想,別人會看不見嗎?誰都能看到,也猜得出來。我總是對人說,他們是打我哥哥那兒來,是從鄉下老家來的。可是鄰居們都一清二楚,我在鄉下根本沒有什麼哥哥。我永遠感激他們,我應該向我們那條街上的所有鄰居致敬。只要走漏一絲風聲,就足以使我們全家人遭到殺身之禍……甚至只須用手指頭朝我們家這邊指一下,我們就完了。可是沒有,沒有一個人幹出那種事……戰爭期間,我真的太喜歡那些鄰居了,對他們的愛永遠不會減少……

解放以後,我走在大街上總要習慣性地環顧四周:已經不能不害怕了,已經不能心情平靜地通過街道了。走路必須注意汽車,在火車站要注意火車……好久都不能放棄這種心態……

——薇拉·格裡戈利耶夫娜·謝多娃

(地下工作者)

我當時忍不住哭了……淚水奪眶而出……

我們走進一家小茅屋,裡面幾乎什麼都沒有,只有兩條磨得光光的長凳和一張桌子。連喝水杯子也沒有,老百姓的一切都給敵人搶走了,但是屋角卻擺著一尊聖像,聖像上罩著一條手巾。

屋裡坐著一位老公公和一位老婆婆。我們一個游擊隊員脫下長筒靴,解開包腳布,包腳布已經破得不能再破了,哪裡還能裹住腳呢。野外又是下雨,又是泥濘,靴子也是破的。老婆婆看在眼裡,起身蹣跚著走到聖像跟前,慢慢取下罩在聖像上的手巾,遞給了游擊隊員:「包上吧,孩子,不然往後你怎麼走路呢?」

這個茅屋裡再也不剩什麼了……

——維拉·薩弗倫諾夫娜·達維多娃

(游擊隊員)

在最初幾天,我在村外找到兩個傷員……一個是頭部受傷,另一個士兵是腿上中了彈片。我自己把那個彈片拔了出來,再往傷口裡倒煤油沖洗,那時候找不到其他用品,而我知道煤油可以消毒……

處理好這兩個傷員,我扶著他們站起來。先扶著一個走進樹林,然後是第二個。這個傷員離開時,突然跪在我的腳下,想親吻我的腳:「親愛的小妹妹,是你救了我的命啊!」

那個時候,既不知道名字,也沒有任何事情。只有妹妹和哥哥。

一到晚間,村裡的女人們就聚集在我家茅屋裡議論時局:「德國人說他們拿下了莫斯科。」

「他們永遠別想!」

解放之後,同樣是這些婦女,我們一起建立了集體農莊,她們選我做農莊主席。我們農莊裡還有四個老爺爺和五個十到十三歲的小男孩。這就是我農莊的全體成員。我們有二十匹馬,但它們已經是渾身生瘡,必須治療,這些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既沒有車子,也沒有馬匹,婦女們就自己一鏟一鏟地翻地,趕著牛耙地,拽著牛尾巴一步一步地走,公牛一尥蹶子,她們就起不來了。幾個男孩子白天拉犁耙地,晚上才能把繩子從身上解開。所有的食物都是一樣的:野菜餅。您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吧?是用酸模草的種子碾碎揉成面後烤成的……沒有聽說過吧?這是一種草,三葉草擠壓磨碎,再完全搗成粉,就能做成烤餅。這種餅很苦很苦……

秋天政府發來了派工單:要上交木材五百八十立方米。誰能做到啊?我就帶上自己十二歲的兒子和十歲的女兒干。其他婦女也學著我干,我們就這樣砍倒了一片森林……

——薇拉·米特羅凡諾夫娜·托爾卡切娃

(游擊隊聯絡員)

下面是約瑟夫·格奧爾基耶維奇·雅修凱維奇和他的女兒,原羅科索夫斯基旅彼特拉科夫游擊隊聯絡員瑪麗亞講的故事。

為了勝利,我把全部家人都貢獻出去了……最親的家人。我的兒子們都在前線打仗,我有兩個外甥,因為跟游擊隊有聯繫而被敵人槍斃了,我的姐姐,也就是他倆的母親,被法西斯活活燒死在家裡的茅屋中……當時在場的人們說,她一直抱著一尊聖像,直直地立著,像一根蠟燭,直到被火焰吞噬。戰後,每當我看到夕陽,總會感覺那是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

——約瑟夫·格奧爾基耶維奇

那時我還是個小女孩,只有十三歲。我知道父親在幫助游擊隊,我全都懂……經常有人深更半夜到我家裡來,留下一些東西,又取走一些東西。父親外出時常常把我也帶上,他把我放在大車上,對我說:「好好坐著,不許站起來。」我們坐著大車到約定的地點去,他從那兒運回武器和傳單。

後來爸爸開始派我一個人去聯絡站,他教我必須記住哪些要點。我總是悄悄地藏在灌木叢裡,一直蹲到深夜,暗暗記下敵人列車通過的數目,還要記下車上是運送什麼東西。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在運武器,有時運的是坦克,有時運的是士兵。樹叢就在鐵路旁邊,德國人每天都要朝這裡掃射兩三次。

你當時不害怕嗎?

我那時長得很小,偷偷鑽進樹叢去,誰也發現不了我。有一天我印象很深,爸爸兩次試圖走出我們住的村子,游擊隊在樹林裡等他。可是他兩次出村,都被敵人巡邏兵趕了回來。天色黑下來了,他終於喊起我來:「瑪琳娜……」這時媽媽說話了:「我不放孩子去!」要把我從爸爸身邊拽走……

可我還是去了,按照爸爸的吩咐悄悄地穿過林子。雖然我熟悉那裡的每條小路,但說實話,我很怕黑。最後,我總算找到了游擊隊,他們正在等著呢。我把爸爸說的話告訴了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經開始黎明。怎樣才能避開德國人的巡邏隊?我在樹林裡繞啊繞啊,結果掉進了湖裡,爸爸的上衣、皮靴,全都沉到水底了。我從冰窟窿裡鑽出來……在雪地上光著腳丫跑啊跑……回到家我就病了,我一躺下就再也沒爬起來,雙腿麻木。那時候沒有醫生也沒有藥品,媽媽只能煎些草藥湯給我喝,用黏土敷在我頭上……

戰後才把我送去看醫生,可是已經太晚了,我全身癱瘓了,只能躺在床上……現在我可以坐起身來,但是時間不能久,只能躺著看電影……這就是我記憶裡的戰爭……

——瑪麗亞

我把她抱在懷裡,過了四十年,還是像小孩子那樣……我妻子兩年前去世,臨終前,她原諒了我的一切。年輕時的罪孽,全都怨我……但瑪麗亞仍不肯原諒我,從她的目光中我能看出來……我現在很怕死去,因為那樣就把女兒一個人留在世界上了。誰還能這樣把她抱在懷裡?誰還會在夜間為她祈禱?還有誰能為她祈求上帝呢……

——約瑟夫·格奧爾基耶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