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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女人和五月玫瑰

這場戰爭奪走了我的愛……我唯一的愛……

德寇轟炸城市時,尼娜姐姐跑來和我道別。我們都已經想到,彼此不會再見面了。她對我說:「我想去當衛生員,但是我在哪裡會找到他們呢?」我現在還記得那情景:我望著她,當時是夏天,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短裙,我看到她左肩的脖子附近有一塊胎記。她是我的孿生姐姐,但我卻第一次看到她有胎記。我一邊看著她一邊想:「我對你是無所不知的。」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也是這麼敏感……心都會跳出來……

所有人都撤離了明斯克。大路遭到轟炸,我們只好從森林裡走。不知哪兒有女孩子在喊叫:「媽媽,戰爭來了!」我們的部隊已經撤退了。我們走在寬闊的田地間,黑麥正在抽穗,路邊上是低矮的小農舍。已經到了斯摩稜斯克……在路邊站著一個女人,看上去她比自己的小房子還要高,她穿著一身亞麻衣服,上面繡著俄羅斯民族的圖案。我們的士兵走過時,她就把雙臂在胸前交叉並深深鞠躬,一邊鞠躬一邊說:「讓上帝保佑你們返回家鄉。」您知道,她向每個人都鞠躬,並說著同樣的話。聽到她的話,所有的戰士都流出了眼淚……

我在整個戰爭期間都記著這個女人……而另一件事情發生在德國,那時我們已經在追擊德國人。到了一個小村莊……有兩個戴著便帽的德國女人坐在院子裡喝咖啡,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戰爭……我當時就想:「我的上帝啊,我們都被炸成了碎片,我們的人在地底下求生,我們的人在吃草根,而你們卻坐在這裡悠閒地喝咖啡。」附近就是我們的汽車,我們的戰士在趕往前線,她們卻在喝咖啡……

後來我回到了我們的國土上……我看到了什麼?看到一個村子只剩下一個烤麵包爐,一個老人坐在那裡,身後是他的三個孫子,看得出來他的兒子和兒媳都失去了,還有一個老婦在低頭生爐子。牆上掛著一件羊皮襖,看來他們是剛從森林裡回來的,在那個烤爐內其實什麼都沒有。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是這麼強烈……

我們的列車停了下來。我不記得因為什麼,要麼是在修復道路,要麼是在更換機車頭。我和一個護士坐在一起,附近有兩個我軍的士兵在煮粥。這時候不知從哪裡出來了兩個德軍俘虜,朝我們走過來,向我們討吃的。我們有麵包,就拿出一個麵包,掰開給他們。那兩個煮粥的俄軍士兵看到了,就在議論:

「瞧瞧啊,還有這樣的醫生,把麵包送給我們的敵人呢!」接下來他們越發起勁地說,她們哪裡知道真正的戰爭啊,都是待在醫院裡,她們沒有打過仗……

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有另外一些德國俘虜來到熬粥的戰士旁邊。那個剛剛指責過我們的士兵對一個德國大兵說:「什麼,想吃東西?」

德國俘虜兵就站在那兒,一言不發地等著。另一個我們的士兵就遞給自己同志一個整個兒的麵包:「好吧,你切給他吧。」

那個士兵就把麵包切成片。幾個德國兵都拿到了麵包,還站在那兒不動,眼睛直看著鍋裡熬的粥。

「好吧,」我們的士兵又說,「給他們一碗粥吧。」

「可以,但是粥還沒有熬好呢。」

您聽聽,他們說的什麼啊?

那些德國大兵好像也明白俄語似的,還站在那兒等待。我們的士兵在熱粥裡加了一些黃油,然後就給德國兵倒滿了他們的鐵罐。

您這就看到俄羅斯士兵的心腸了吧。他們雖然指責我們,但自己也把麵包給了俘虜兵,還有粥,而且還給加了些黃油。這都是我記得的……

感覺就是這樣敏感……也是這麼強烈……

戰爭結束多年後,那一次我要去療養,那時正巧發生了加勒比海危機,世界又變得不安定了。已經準備好出發,手提箱裝滿了,衣裙和襯衫都折疊得整整齊齊。還有什麼不能忘記的?對,我又找出一個文件袋,從裡面拿出自己的軍人身份證。我心想:「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都可以隨時找到當地的兵役委員會。」

已經航行在海上,我悠閒地休息,在甲板散散步,在餐廳吃飯時和同桌旅客聊聊天,告訴人家我為什麼來乘船,而且還隨身攜帶了軍人身份證。我這樣對人說,並沒有任何想法或炫耀的意思。餐桌上有個男人得知我的身份,興致勃勃地說:「再沒有別人了,只有我們的俄羅斯女人,在外出療養時還隨身帶著軍人身份證,認為如果發生情況,她立即就可以去兵役委員會。」

我還記得他那個熱情勁兒和喋喋不休的誇獎。他看著我的那種目光,就像我丈夫那樣子……

不好意思,我說了太長時間……我無法說得有條有理。我的想法一直很跳躍,感情用事……

我是和丈夫一起上的前線,兩人同行。

很多事情都忘記了,但我還記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那次戰鬥結束了……安靜得難以置信。他用雙手撫摸著青草,草很柔軟……就那樣看著我,看著我……用那樣的眼光……

還有一次,他們分成小組出去偵察。我們等了他們兩天……兩天兩夜沒有睡覺。後來禁不住打了瞌睡,醒來時他正坐在身邊看著我。他對我說:「躺下睡吧。」我說:「捨不得睡。」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也是這麼敏感……心都會跳出來……

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幾乎全都忘記了。但我認為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已經在通過東普魯士,大家都在談勝利。可是他卻犧牲了……瞬間就死了……因為一個彈片……當場死亡,只有一秒鐘時間。聽說他們把他帶回來了,我跑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不讓別人把他帶走埋葬。戰爭中下葬很快:當天犧牲,如果仗打得快,就立即把死者收集起來,從四處歸到一起,挖一個大坑就掩埋了,戰友們長眠在一起。還有一次就是掩埋在沙中,如果長時間看著那個沙丘,會感覺它正在移動,正在顫抖。為什麼沙丘在動?我的感覺是因為在那裡面還有活著的人,他們不久前還是活生生的啊……現在我依舊能看到他們,能跟他們交談……我不相信他們死了……我們大家朝夕相處,怎麼相信他們突然間已經長眠在那兒了……他們去哪兒了?

我不許他們馬上掩埋我的丈夫,我想和他再過一個夜晚。我就坐在他身旁,看著他……撫摸著他……

第二天早上我拿定了主意,要親自把他帶回老家。這是在白俄羅斯,家鄉在幾千公里以外,而且一路上都在打仗……兵荒馬亂……大家都以為我是悲傷過度精神失常了:「你需要冷靜下來,你一定要睡一會兒。」不行!我不能丟下他!我從一個將軍找到另一個將軍,一直找到了方面軍司令羅科索夫斯基。起初他拒絕了……這個女人太不正常了吧!我們有多少戰友都被掩埋在無名烈士墓中,都長眠在他鄉異地了……

我又一次去向他請求:「您想要我給您跪下嗎?」

「我很理解您……可是他已經死了……」

「我沒有為他生過孩子,我們的房子被燒燬了,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如果我把他帶回老家,至少還能留下一座墳墓。我在戰後也好知道應該返回哪裡啊。」

司令沉默不語了。他在辦公室來回踱步。

「您也曾經愛過吧,元帥同志?我不是埋葬我的丈夫,我是在埋葬愛情。」

他繼續沉默。

「那麼我也想死在這裡。沒有了他,我為什麼還要活著?」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走過來,吻了吻我的手。

就這樣,上級專門為我派出一架專機。我上了飛機……抱著他的棺木,我失去了知覺……

——葉芙羅西尼亞·格裡戈裡耶夫娜·博列尤斯

(大尉,醫生)

戰爭把我們夫妻分開……我丈夫上了前線,我自己先疏散到哈爾科夫,然後又到了韃靼,在那裡得到一份工作。有一天有人在找我,那時我用的是娘家姓氏「利索夫斯卡婭」。聽到所有人都在喊叫:「利索夫斯卡婭!利索夫斯卡婭!」我立刻回答:「我就是!」他們對我說:「快去內務部,領取通行證,馬上去莫斯科!」為什麼?沒有任何人向我解釋,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是戰爭時期……我去莫斯科的路上就想,也許是丈夫受傷了,所以他們叫我去看他?我已經四個月沒有他的任何音訊了。我打定了主意,如果我看到他失去手腳成了殘廢,就立即帶他回老家去。我們就相依為命地活下去。

到了莫斯科,我按照地址找過去。那裡的牌子上寫的是「白俄羅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就是說,到了我們白俄羅斯政府。在那裡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我們都很好奇:「什麼事?為什麼?為啥把我們都召集來這裡?」工作人員回答說:「你們會知道一切的。」然後我們被集中在一個大廳裡:白俄羅斯黨中央書記波諾馬連科同志和其他領導人接見了我們。領導同志問我:「你想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去?」是的,我從哪裡來的?來自白俄羅斯啊!我當然想回去。於是上級把我派到一所特殊學校學習,準備派到敵人後方去。

頭一天完成學業,第二天就把我們裝上汽車送往前方,下車後我們又步行。我都不知道前線是什麼樣子,其實就是一個中間地帶。上面下令:「準備就緒!一號行動!」這時「啪」的一聲,幾顆信號彈升上天空。亮光下只見一片白白的雪,還有我們排成一線,一個挨著一個地趴在那兒,有很多人。信號彈熄滅了,再也沒有發射。新的命令下達:「跑!」我們就開跑,就這樣通過了中間地帶……

在游擊隊裡,鬼使神差的是我居然收到了丈夫的信。這真讓我喜不自勝,完全沒有想到,兩年來他杳無音訊。那是難得的一次,有飛機來空投食物、彈藥,還有郵件……就在這包郵件中,在這個帆布包裹中,有給我的一封信。當時我就以書面形式向黨中央提出了求訴。我寫道: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我願意做任何工作。我偷偷避開游擊隊長,把這封信交給了飛行員。不久我就得到消息,是通過無線電傳達的:完成任務後,上級在莫斯科接見我們小組,我們特別小組全體成員,上級要把我們派到一個新地方……所有人都必須乘飛機離開,費多先科更是必須離開。

我們等待飛機,這是在夜晚,天空黑得讓我們覺得自己待在桶裡。一架飛機在我們頭頂盤旋,可這時敵機卻來向我們這兒投彈,原來是德國人發現了我們的隱蔽處,一架「梅塞施密特」轟炸機掉頭轉了回來。此時我們的-2飛機正在降落,就在我附近的雲杉樹下。我們的飛行員剛剛降落,馬上又準備起飛,因為他看到了德國飛機,於是掉頭回來,並且開始掃射。我死死抓住了機翼,大聲喊叫:「我要去莫斯科,我有上級命令!」他甚至有些粗暴地吼道:「你給我坐下!」就這樣我跟他兩人一道起飛了。兩個人都毫髮無損。

莫斯科是五月的天氣,我卻還是穿著冬天的氈靴走來走去,進劇院也是穿著氈靴,但是感覺好極了。我寫信給丈夫:「我們怎麼見面?」我仍然在等待當中,上級答應過我的……因為我到處請求:送我到我丈夫所在的部隊吧,哪怕只有兩天,哪怕讓我只看他一眼,然後我就返回,上級可以派我到任何地方去。所有人都對我聳聳肩膀。但我反正是從郵箱號碼中知道了丈夫是在哪裡打仗,我就自己搭車去了。我先找到州黨委,給他們看我丈夫的地址,以及證明我是他老婆的文件,告訴他們我想見到丈夫。他們回答說這是不可能的:他是在最前線,您還是回去吧。我已經筋疲力盡,又餓又乏,叫我這樣子怎麼辦?怎麼後退回去?我又去找軍事衛戍司令。他一看到我,就下令讓人給我送些衣服來。我拿到一件套頭軍便服,扎上一條軍皮帶,然後他開始對我進行勸阻:

「您這是怎麼了,您丈夫那裡是非常危險的啊……」

我坐下來就放聲痛哭,最後他心軟了,給了我通行證。

「您去吧,」衛戍司令說,「沿著公路走,在那兒你會看到一個調度員,他會指引你如何去。」

找到了公路,找到了那位調度員,他把我安置在一輛汽車上,我就上路了。

我來到部隊,那裡的人們看到我都十分驚訝,因為周圍全都是軍人。他們紛紛問我:「你是誰?」我不能說我是一位妻子。是啊,怎麼能這麼說呢,那是四面都有炸彈爆炸的地方……我就回答說我是他妹妹。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說,是他妹妹。他們就對我說:「等等吧,你到那邊去還有六公里要走呢。」我這麼老遠地來到,怎麼還能夠繼續等呢。正好有輛汽車從那邊開過來領取午飯,車上是一位棕色頭髮、臉上有雀斑的准尉。他說:「哦,我認識費多先科,但他是在戰壕裡啊。」

於是我就百般懇求他。他們總算讓我上了車,一路上我看不到任何地點、任何東西……只有一片黑暗的森林……森林間只有一條路……對於我來說,這很新鮮:雖然說是前線,但沒有見到任何人,只是不時地聽見槍聲。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准尉問:「費多先科在哪兒?」

有人回答說:「昨天他們出發去偵察了,現在已經天亮,他們得在那裡等待了。」

他們有無線電聯絡,這邊通知他說你的妹妹來了。什麼妹妹?這邊說:「是個棕色頭髮的姑娘。」他的妹妹是黑頭髮,一聽說是棕色頭髮,他立刻猜到是個什麼妹妹了。我不知道他從那邊是怎樣爬回來的,反正費多先科很快就出現了,我們終於在前線見了面,別提多高興了……

我和他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我就做出了決定:「你去向司令部報告,我要留下來和你在一起。」

他去找領導了,我屏住呼吸等消息:嗯,他們會怎麼說呢?才二十四小時,她就邁不動腿啦?這是在前線,可以理解。忽然,我看到領導進入了掩蔽部:一位少校和一位上校。他們都和我握了握手,然後,我們當然就在掩蔽部坐了下來,喝著茶,他們都說了一番讚揚我的話,說一個妻子到戰壕裡來尋找丈夫,還是真正的妻子,有證明文件的,這是多麼偉大的女人啊!大家都學學這樣的女人吧!他們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全都哭了。這個夜晚,我是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我還有什麼捨不得呢?

部隊接收了我當護士,但我常常和他一起出去偵察。有一次敵人炮擊,我眼睜睜看著他倒了下去。我馬上想:他是被打死還是打傷了?就不顧一切要奔過去,當時迫擊炮彈還在不斷落下來,指揮官大聲喊道:「你亂跑什麼啊?見鬼的女人!」

我還是匍匐著過去了,他活著……還活著!

在第聶伯河畔的一個晚上,月光之下,我被授予了紅旗勳章。第二天我的丈夫就負了重傷,那天我們是在一起奔跑,一起陷在泥濘的沼澤地裡,一起爬著出來。敵人的機槍不停地掃射,我們就一步一步地爬著,他的傷是在大腿上,被一顆爆炸子彈擊中,我用盡了繃帶給他包紮,但是他臀部全都炸爛了,污垢泥土都在裡面。我們正在進行突圍,無法安置傷員,我也沒有什麼醫藥用品。只有一個希望,就是衝出去。突圍之後,我護送丈夫到了醫院。可是把他送到醫院時,他已經血液感染。這是新年,1944年到來的第一天,他卻要死了……我已經感覺到他不行了……他被授予過很多次獎,我把他得到的獎章、勳章全都彙集起來,放在他身邊。就好像經過了長途跋涉一樣,他睡著了。醫生走過來說:「你離開這裡吧,他已經死了。」

我回答:「輕些,他還活著呢。」

丈夫正好睜開了眼睛,他說:「天花板在變藍。」

我看了看說:「不,那不是藍的。瓦夏,天花板是白色的。」

可是在他看來就是藍的。

一位鄰床傷員對他說:「好吧,費多先科,如果你能活下來,那你就應該把妻子永遠抱在懷裡。」

「我會永遠抱著她。」他同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感覺自己快死了,因為他抓住了我的手,拉到自己嘴邊親著。這是我一生最後一次被人吻:「小柳芭,很對不起,所有人都在過新年,但是我和你卻在這裡……但你不會後悔的,我們還有很多新年……」

他只能活幾個小時了……這時他很難受,需要給他的床整理一下……我給他的床換上乾淨被單,重新包紮了他的腿,又把他扶上枕頭,可他是個男人,很重很重,我抱起他的時候,腰彎得很低很低。現在我覺得一切都到盡頭了,每分每秒他都可能離開,這是在夜晚。到了十點十五分,我還記得那最後時刻……寧可是我自己去死……但是我肚子裡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這是我唯一的支撐,為此我度過了那些日子。在1月1日我埋葬了他。過了三十八天之後,我們的兒子降生了,他是1944年出生的,現在也已經有了孩子。我丈夫名字叫瓦西裡,兒子也叫瓦西裡,我的孫子叫瓦夏,這是瓦西裡的愛稱……

——柳鮑芙·弗米尼奇娜·費多先科

(列兵,衛生員)

我看得太多了……每天都在看……但還是不能夠習慣。那麼年輕英俊的男人一個一個地死去……我只想能來得及去……親他們一下。既然沒有辦法像大夫那樣幫到他們,那麼女人的一些做法對他們還是有用的。關鍵時候,哪怕是一個微笑、一個撫摸,或者拉住他們的手……

戰爭過後很多年,有一個男人向我承認說,他一直記著我年輕時的微笑。而對我來說呢,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傷員,我甚至都不記得他。可是他說,就是這個微笑把他從另一個世界拽了回來,活了下來。這應該叫作……女人的微笑……

——薇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謝瓦爾德捨娃

(上尉,外科醫生)

我們到了白俄羅斯的一方面軍……一共是二十七個女孩子。男人們欣賞又敬佩地看著我們說:「你們不是洗衣女工,也不是電話接線員,而是女狙擊手!我們可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姑娘呢,多麼棒的姑娘們!」司務長還為我們寫了詩,大意是這樣的:姑娘們是如此動人,就像五月裡的玫瑰,戰爭也無法毀壞她們的靈魂。

我們每個人上前線的時候都發過誓:在戰場上絕不能出現情感瓜葛。只要我們能完整無損地從戰場上回來,一切都會有的。在戰爭之前我們甚至連親吻都沒有過。我們看待這些事情可要比現代人嚴格得多。對我們來說,接吻就代表了畢生的愛情。在前線,戀愛是禁止的,如果被領導知道,通常就會把戀愛中的一個人調到另一個部隊,以這樣簡單的方式棒打鴛鴦。我們都是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隱秘的愛情。實際上,我們都無法堅持自己那些幼稚的誓言……我們都在戀愛……

我想,如果在戰場上我沒有墜入愛河的話,那我就根本活不下來。愛能救人,我就是被愛情拯救的……

——索菲亞·克利蓋爾

(上士,狙擊手)

您是問愛情那些事?我不怕和你講真話……

我曾經是一個14,意思就是野戰妻子、戰場老婆、二奶、不合法的女人。

我的第一個男人是營長……

其實我不愛他。雖然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我並不愛他。我是過了好幾個月才去了他的掩蔽部。走投無路啊!周圍全是男人,跟一個人過,總比擔心所有人要好。在戰鬥中還不如戰鬥結束後那麼糟糕,特別是休整過來,重新鎮定之後。在槍林彈雨中,他們都叫我「護士小妹、衛生員妹妹」,可是打完仗以後,每個人都追逐著,不懷好意地圍著你……夜晚根本不敢走出自己的貓耳洞。已經有別的姑娘們告訴你過這些吧?或者是她們都不敢承認?我想她們一定都羞於啟齒,所以沉默不語。其實應該驕傲才對!事實擺在那兒,誰都不想白白死去。那麼年輕就死去,太可惜了……而對於男人來說,他們整整四年都沒有碰過女人,也是太難過了……在我們軍中沒有妓院,也不提供任何藥品。有些軍隊可能比較照顧到這方面,但我軍沒有。整整四年……只有軍官可以允許自己做那些事,而大頭兵是不行的,有紀律。大家都心照不宣……其實沒有人能守住紀律,沒有的……比如我吧,是全營唯一的女性,我住在公共掩蔽部,和男人們在一起。他們給我劃出一個單獨的地方,可那算什麼單獨啊,整個掩蔽部只有六米寬。我一覺醒來張開雙臂,一隻手就會摸到別人臉上,另一隻手又放到另一人臉上。後來我受傷了住進醫院,睡覺時還是習慣性地張開手臂去摸,夜班護士推醒我問:「你怎麼啦?」這個秘密,你可以告訴誰呢?

第一個營長被地雷炸死了,又來了第二個營長……

對這個營長,我是真的愛上了。我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我總想和他寸步不離,我愛他。但他還有一個心愛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給我看了他們的照片。我知道,戰爭之後,如果他能夠活下來,就得回到他妻子和孩子那裡去,他的老家在卡盧加。可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和他有過如此相愛的一段時光!我們體驗過這樣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從那場可怕的戰爭中回來了……我們都活下來了,他再不會和任何人發生這種戀情了,絕不會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沒有我將不會再有幸福。他和任何人都不會再發生和我在戰場上那樣的感情……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

在戰爭後期我懷孕了,這正是我想要的……但我們的女兒是我一個人養大的,他沒有幫我,一根手指都沒碰過,任何禮物或信函都沒有過……哪怕是一張明信片。結束了戰爭,也結束了愛情,就像唱了一首浪漫曲……他離開我,回到了他的合法妻子和子女身邊,只留下一張小照片給我做紀念。我真不希望戰爭結束……這樣說很可怕吧……卻是敞開自己的心扉……我是瘋了,為愛瘋狂!我知道這段愛情隨著戰爭一起結束了。他把愛帶走了……但無論如何,我都為他給了我的那些感情而感激!那是只有我和他知道的感情。我就是這樣用一生去愛他,多年來都背負著這份感情。我沒有理由撒謊,我已經老了。是的,我畢生承受著這一情感!無怨無悔。

女兒責備我說:「媽媽,你幹嗎還要這樣愛他?」我就是愛……不久前得知他死了,我哭了很多次,甚至因此和女兒吵起架來,女兒說我:「你哭什麼啊?對你來說他早就死了。」可我至今都還愛著他。在記憶中,戰爭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

只是,請不要公開我的姓氏。為了我的女兒……

——索菲亞·凱……維奇

(衛生指導員)

在戰爭期間……

上級把我派到一個最前沿的部隊……指揮官見了我,第一句話就說:「先請您脫帽,謝謝。」我很奇怪……就摘下了軍帽……在兵役委員會的時候,他們已經給我們剃成了男孩頭,可是在軍營訓練時,還沒有上前線的那段時間裡,我的頭髮慢慢長了出來,捲曲著蓬上去,就像一隻小羊羔……你猜不到我那時的樣子,現在我已經老了……

那位指揮官就這樣上下打量著我說:「我已經有兩年沒見過女人了,我就是想看看女人啦。」

戰爭結束後……

我住在一個集體公寓。鄰居們都用自己的丈夫來傷害我。她們嘲笑道:「呵呵……給我們說說你在戰場上是怎麼和男人們在一起混的吧……」她們往我熬土豆的鍋裡倒醋,或者撒上一勺鹽……然後哈哈大笑……

我剛才說的那位指揮官,他復員之後就來找我,我們結婚了。到登記處去了一趟就搞定,沒有婚禮什麼的。一年後,他離開我跟另一個女人走了,她是我們工廠食堂的負責人。他說:「從她身上飄出的是香水味兒,而你身上是氈靴和綁腿布的味兒。」

後來我就一直獨居,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沒有和任何人來往。謝謝你這次來了……

——葉卡捷琳娜·尼基蒂奇娜·桑尼科娃

(中士,步兵)

我那位丈夫啊……幸好他不在家,上班去了。他一直嚴格看管著我……他知道我喜歡跟人說我們的愛情故事……喜歡講如何在一個晚上就用繃帶縫製成婚紗禮服,我一個人做的。繃帶是我們前線女兵們用一個月時間收集到的,都是戰利品……這樣我就有了一件真正的婚紗!那時的照片還保存著呢:我身穿婚紗,腳下穿的是一雙氈靴,不過鞋子是看不到的,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穿的是氈靴。結婚禮帽是我用一頂舊船型軍帽改制的……很棒的禮帽哦。但是我為自己做的這些事不能說……關於愛情往事,丈夫命令我不許吐露一個字,只可以講述打仗的故事。他對我非常嚴厲,按照地圖教我說話……足足兩天他教我看地圖,前線在哪個位置啦,哪裡是我們的部隊啦……我還馬上就得掌握,要跟著他做記錄,要全都背熟……

你笑什麼?呵呵,你笑得多可愛,連我都要笑了……好吧,我就這樣成了戰爭史學家!但我最好還是給你看看我用繃帶縫製的婚紗禮服的照片吧。

我當時是那麼欣賞自己……身穿白色的禮服……

——阿納斯塔西婭·列昂尼多夫娜·沙爾傑茨卡婭

(上等兵,醫療指導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