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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們!你們知道嗎?工兵排長平均只能活兩個月……」

其實,我一直在說的只是一件事……翻來覆去就是一個主題……

我說得最多的就是死亡,是關於她們與死亡的關係,死亡是常常伴隨她們左右的。如同對生活一樣,她們對死亡也是如此親近,而且十分熟悉。我一直想弄明白,在這無休無止地體驗死亡的常態中,怎麼才能安然無恙?日復一日地觀察,孜孜不倦地思索,情不自禁地嘗試。

我們可以談談這個話題嗎?這會受到語言和我們感情的影響嗎?什麼是不能解釋的謎題?我的問題越來越多,答案卻越來越少。

我有時在採訪後回到家,內心有一種想法揮之不去:痛苦就是一種孤獨,像聾子一般地與世隔絕。有時我又感覺到,痛苦是一種特殊的知識類別,是人生中無法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和保存的東西,我們尤其如此。我們的世界就是這樣建立的,我們也是這樣成長的。

我是在白俄羅斯國立大學的大講堂裡見到本章一位女主人公的,當時剛下課,學生們在喧嘩著,愉快地收拾自己的筆記。「我們當時是什麼樣子?」她回復了我的第一個問題,「就和我的這些學生們一樣啊。只有衣著不同,還有女孩子的打扮更簡單些。金屬的指環、玻璃的項鏈、橡膠底便鞋。哪有現在這些又是牛仔褲又是錄音機的。」

我一邊看著學生們匆匆離開教室,一邊開始了採訪……

我和閨密在戰爭之前就大學畢業了,戰爭期間我們又進了工兵學校。我們是以軍官身份上前線的,軍銜是少尉……上級是這樣歡迎我們的:「好樣的姑娘!女孩能上前線,真的很棒。但是我們不能把你們派到任何地方去,你們就留在司令部吧。」工兵司令部就是這樣迎接我們的。聽到這話,我們轉身就去找方面軍司令馬林諾夫斯基。我們還走在路上呢,營地裡已經到處傳開了,說有兩個女孩子在尋找司令員。有一個軍官向我們走來說:「請拿出你們的證件。」

他一邊看著一邊說:「你們為什麼要找司令員,你們不是在工兵司令部嗎?」

我們回答他:「我們是作為工兵少尉被派到這裡的,可是他們要把我們留在司令部。我們的要求就是,作為工兵排長這樣的級別,必須是上前線的。」

這位軍官當即把我們送回了工兵司令部。他們在擠滿了人的小房間裡聊啊聊地說了很久,每個人都發表意見,然後又有誰大笑起來。我們堅持自己的立場,說我們是有介紹信的,必須擔任工兵排長的職務。這時,那個把我們送回司令部的軍官發火了:「小姐們!你們可知道一個工兵排長能活多久嗎?工兵排長平均只能活兩個月……」

「我們知道,所以我們才要求上前線。」

他們沒有辦法,只好給我們寫了介紹信:「那麼好吧,我們就派你們去第五突擊軍。你們大概也知道什麼叫作突擊軍吧,顧名思義,就是在第一線的軍隊。」

他們沒有再對我們多說什麼嚇人的話,但我們很高興:「完全同意!」

於是我們來到了第五突擊軍的司令部,那裡坐著一位溫文爾雅的大尉,彬彬有禮地接待了我們,但是當聽說我們要當工兵排長時,他就撓了撓頭說:「不行不行!你們以為自己是誰?我們給你們安排的工作,就是在司令部這裡。開什麼玩笑啊,前方只有男人,突然間來了一個女工兵排長,還不叫人家瘋掉了。你們以為自己是誰啊?」

一連兩天,他們就在那裡做我們的工作,一個勁兒地勸說。我們也不退讓,就是要當工兵排長,寸步不讓。而且這還不是全部。終於……他們總算接受了我們的職務,把我帶到我的排裡去了……士兵們看著我:有的是嘲笑的目光,還有的甚至帶著惡意,再就是聳聳肩膀,意思是很明白的。當營長宣佈說這就是你們的新排長時,他們異口同聲地發出「嗚嗚嗚……」的聲音表達不滿,其中一人甚至還「噗」的一聲吐出口水。

可是過了一年,當我被授予了紅星勳章時,同樣是這些小伙子(活下來的傢伙),他們一起把我抬了起來,高舉著把我送進了掩蔽部。他們為我感到驕傲了。

如果你問我戰爭是什麼顏色的,我會告訴你,是土地的顏色。對於工兵來說,戰爭就是土地的黑色和黃色,就是黏土的顏色……

不管我們到什麼地方去……都露宿在樹林裡。燃起篝火,圍著篝火取暖,大家都安靜地坐著,有人就睡著了。我即使睡著也會盯著篝火,我睡覺總是睜著雙眼:看著那些飛蛾,有的是小蠓蟲,一整夜一片一片飛來,撲向篝火,沒有任何聲響,沒有任何動靜,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熊熊的火焰中。前仆後繼地撲火……直說吧……我們不也就是這樣嗎?前仆後繼,後浪推前浪。

兩個月過去了,我並沒有死,又過了兩個月,我負了傷,第一次受的是輕傷。後來我就不再去想死的問題了……

——斯坦尼斯拉娃·彼得羅夫娜·沃爾科娃

(少尉,工兵排長)

在我小時候……我就從我的童年開始說吧……其實在戰爭中我最害怕的就是回憶童年,就是想小時候的事情。那最溫柔的童年,在戰爭中可不能去回想……戰爭沒有柔情,那裡是禁區。

是這樣的……打從很小開始,父親就給我剪短短的寸頭。當兵後,部隊裡給我們剪頭髮,我們突然就從姑娘變成了小兵蛋子,當時我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有些女孩被嚇壞了……但是我很容易就習慣了。那是我的自然天性,難怪連我爸都無可奈何地歎氣說:「我養的不是個丫頭,是個小子。」我的這種剛烈性格惹了不少禍,因此不止一次被父母打罵。冬天我經常會從陡峭的山崖跳到被大雪覆蓋的峽鄂畢河上,放學之後我就穿上父親的老棉褲,把褲腳和氈靴紮在一起,用棉花塞進褲子,再用皮帶拉緊,頭上戴一頂遮耳棉帽,在下巴上緊緊紮牢,看上去就像一頭熊似的蹣跚地挪著腳步去到河上的山崖邊。先要使盡全身力氣助跑,然後從一個懸崖破口跳下去……

啊哈!在你飛身跳入深淵,一頭扎入大雪中時,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

呼吸都屏住了!也有別的一些女孩和我一起嘗試,但她們都不順手:要麼是腳崴了,要麼是鼻子被冰雪碰破了,各種事故都有發生。只有我,比男孩子還要敏捷。

我先來回顧童年的事情……是因為不想馬上說到流血……當然我知道,這才是重要,非常重要的。我喜歡讀書,我懂的……

1942年9月,我們抵達了莫斯科……整整一個星期,我們都乘坐在鐵路環線的列車上,沿途停留各站:孔采沃、彼洛夫、奧恰科沃,每到一站就從車上下去一批姑娘。人們俗稱的「買家」來到姑娘當中,他們是不同軍兵種的幹部,在我們中間挑選狙擊手、衛生指導員,或者無線電員……所有這些都沒有讓我動心。最後整列火車上只剩下了十三個人,都被轉到一輛悶罐車,拉到了路軌的盡頭,在那兒停著兩節車廂:我們這節和指揮部的一節。連續兩天兩夜,沒有一個人來找我們,我們只管又說又笑又唱俄羅斯民歌《被遺忘和被遺棄的》。到第二天晚上,我們終於看到有三個軍官和列車長一起朝車廂這邊走來。

「買家」來了!他們身材高大魁梧,紮著武裝帶,軍大衣上的軍扣珵亮,帶有馬刺的皮靴擦得發光。好帥啊!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軍官。他們走進了指揮部的車廂,我們就把耳朵緊貼在車廂外牆上,偷聽他們在說什麼。車長在念我們的名單,並且對每個人的特點簡要說明:誰誰本來是做什麼工作的,老家是哪兒的,受過什麼教育,等等。最後我們聽到一聲命令:「讓她們全都過來。」

於是,車長走出指揮部車廂,命令我們列隊集合。上級問我們大家:「你們想學習作戰技能嗎?」我們怎麼會不想呢?當然求之不得,可以說是夢寐以求!以至於我們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問一句:去哪裡學習,和誰學習?只聽到長官命令道:「米特羅波爾斯基上尉,把這些姑娘帶到學校去。」於是我們每個人都挎上自己的精品袋,兩人一行,軍官把我們帶上了莫斯科大街。親愛的莫斯科,祖國的首都!即使在這種艱難的時刻也是那麼美麗,那麼親切……那軍官在前面大步流星地疾走,我們都有些跟不上他。直到以後,在衛國戰爭勝利三十週年紀念日那天,當我們與謝爾蓋·費奧多羅維奇·米特羅波爾斯基在莫斯科重逢時,他才向我們這批莫斯科軍事工程學院的學員坦承,當年他帶領我們走在莫斯科街頭時,他感到相當尷尬,是想離我們越遠越好,免得被民眾注意到是他在帶領這批羊群一樣的女孩子……我們當時可不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就是一路小跑地跟住他。大概,我們那個時候看上去也是很棒的吧!

就是這樣子……在開始學習的頭幾天,我就被罰了兩次額外勤務,一次是因為教室裡太冷,我凍得受不了,還有一次是因為什麼來著,您也知道,學校的規矩是很多的。反正我是罪有應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違反紀律……屢教不改。大家分手之後,學員們在街上看到我時,還都忍不住笑我:這就是那個專職的勤務員!在他們看來當然可笑,我白天不能上課,夜晚又不能睡覺。白天我要一整天在靠近門邊的衣櫃邊擔任勤務,晚上要在宿舍裡擦洗樹脂地板。那個時候怎麼洗刷地板?現在我可以一五一十地講給你聽……那時可不像現在這樣,有各種刷子和打蠟工具等。那時候……為了不弄髒樹脂地板,要脫下氈靴,用舊大衣的布條把腳包上,就好像是繩子捲起來的樹皮一樣。你要先在地板上灑開樹脂,然後用刷子去磨刷,當然不是纖維的,而是鬃毛的刷子,鬃毛刷子容易落下,我們就要趕緊用腳整理乾淨,地板要擦到鏡子一樣亮。這些活兒還都要在熄燈之後做,所以你要一整夜在那裡,像跳舞一樣團團轉!兩腿酸到麻木,腰背直不起來,眼睛都被汗水蒙住。到了早晨筋疲力盡,甚至沒有力氣朝大家喊:「起——床!」白天也不能坐下去,因為是要站在門邊的衣櫃周圍值勤。有一次我碰上一件怪事……好笑極了……那天我在衣櫃周圍整理宿舍,因為困得不行,立刻就倒了下去,倚著櫃子睡著了。突然我聽到有人打開門進到房間,我就一躍而起,在我面前站著營值班員。我趕緊舉手報告:「上尉同志,本連正在休息。」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忍不住就笑起來。後來我才明白,因為我是左撇子,匆匆忙忙地就舉起左手到帽簷邊報告了。馬上又想改為右手,但為時已晚,一錯再錯。

都好長時間了,我還意識不到這裡既不是遊玩的地方,也不是在中學,而是準備打仗的軍事院校,長官的命令就是下屬的法律。

我還清楚地記得畢業考試中的一個問題:

「工兵一生中可以犯幾次錯誤?」

「工兵的一生只能犯一次錯誤。」

「沒錯,姑娘……」

接下來就是軍校的行話:

「你通過了,巴拉克學員。」

這就是戰爭,真正的戰爭……

上級把我帶到我要掌管的工兵排,下令道:「全排集合!」

但是全排士兵都不站起來。有人躺著,有人坐著,有人在抽煙,還有人在打哈欠伸懶腰,渾身骨骼咯咯作響。他們都假裝沒注意到我的存在。這幫久經沙場的男偵察兵居然要服從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指揮,他們感到很丟人。我當然明白他們的心思,只好就地下令說:「解散!」

就在這時,敵人突然開始炮轟……我要跳進戰壕,因為大衣是新的,我沒有一下子臥倒在泥土上,只是大衣側面粘了一些薄薄的白雪。年輕時候常常是這樣,把一件軍大衣看得比性命還珍貴。女孩子嘛,就是這麼傻!得,當然是遭到我的士兵們一陣訕笑。

就是這樣子……我們的工兵偵察是怎麼進行的?就是戰士們在深夜悄悄潛入中間地帶,挖一個雙人掩蔽溝。有一天黎明之前,我和一個班長悄悄爬到雙人掩蔽溝裡,其他戰士給我們打掩護。擔心換人會驚動敵人,我們就在溝裡埋伏了一整天。一兩小時後,手腳就都凍僵了,就算穿著氈靴和皮襖也不頂用。四小時後,人都成了冰柱。要是再下雪……我就變成一個雪姑娘……到了夏天,又不得不在酷暑或雨水中趴著,一整天趴在那裡仔細觀察所有動向,並且畫出前線觀察圖:查看哪些地方的地表層出現變化。如果發現地面有凸出或者土堆,雪地有污痕,草地被踩踏過或者露水沒有了,這些都是我們必須留意的,目的就是要探明:是否有德國工兵在野地中布過雷;如果他們設置了鐵絲網隔離帶,就必須找出隔離帶的長度和寬度;還有他們使用哪一類地雷,是反步兵地雷還是反坦克地雷,或者是更加厲害的地雷?還要精確找出敵人的火力點……

在我軍進攻之前,我們在頭一天夜裡就要做好偵察工作,一寸一寸地探測區域地形,在雷區中確定一條走廊出來……我們總是緊貼地面匍匐移動,肚皮就像滑行的船底,而我自己就像穿梭一樣急速地從一個班爬到另一個班。「我的」雷區比別人更多。

我遭遇過各種各樣的情況……那些故事足夠演一部電影……一部多集的電影。

有一天,軍官們邀請我去吃飯,我同意了。工兵們並不總是能吃到熱食,因為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在野外度過。可是,當一切都擺在食堂桌面上時,我卻盯住了一個爐門關閉的俄羅斯烤爐,走過去想看看裡面是什麼。那些軍官看到我這個樣子都笑了,說這女人都神經兮兮了,大概以為砂鍋裡都會有地雷吧哈哈。我正要回答他們的笑話,卻立即注意到在烤爐左側的底部,有一個小孔。我仔細地朝裡面看去,只見有一根細細的導線通向烤爐裡。我急忙轉身對坐在屋裡的人說:「房子裡有雷,請馬上離開房間!」軍官們頓時安靜下來,卻難以置信地瞪著我,沒有人想從桌旁站起來。燒肉和烤土豆的香味在房間裡飄著呢……我又大聲說了一遍:「馬上清空房間!」隨後我帶領工兵開始工作。先卸下烤爐門,再用剪刀剪斷導線……這下就看到了:就在烤爐內,有幾個用麻線捆在一起的一升大小的搪瓷缸子。我們把那種缸子叫「士兵之夢」,比用鐵鍋更實惠。但是在烤爐深處,隱藏有兩大卷東西,用黑紙包著的,那是二十公斤炸藥。嘿,這就是你們說的砂鍋啊?

我們反攻到烏克蘭境內,已經到了斯坦尼斯拉夫,現在叫作伊萬-弗蘭剋夫州。我們排接到一項任務:立刻到一座制糖廠去排雷。我們爭分奪秒地趕路:也不知道是用何種方式在工廠布下的地雷,要是安裝了定時裝置,隨時都可能發生爆炸。我們一路急行軍前往任務地點,當時天氣已經轉暖,我們是輕裝上路的。我們經過一個遠程榴彈炮陣地時,突然看到有個人跳出戰壕衝著我們大喊:「空襲啊!拉瑪12來了!」我抬起頭看看,空中沒有拉瑪啊,任何飛機都沒有發現。四周寂靜無聲,拉瑪在哪兒啊?這時我的一個工兵請求批准他從隊伍裡出去一下,只見他跑過去找到那個叫喊「空襲」的炮手,扇了他一耳光。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聽到那炮手在喊:「弟兄們,他們打人啦!」於是從戰壕裡跳出來好幾個炮手,包圍住我的工兵。我們工兵排的士兵們也不由分說,扔掉了挖地鑽頭、探雷器和身上的背包,趕上前去救自己的弟兄。一場打鬥爆發了。一時間我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的士兵們突然打起架來?現在是分秒必爭要去排雷,這裡卻亂成一團了。我馬上下令:「工兵排集合!」沒有人理睬我。於是我掏出手槍,朝天開了一槍。這時從防空洞跑出來幾個軍官,他們平息了大家,緊張的時間過去了。這時,一個大尉走向我的隊伍問:「誰是領導?」我報告說是我。他睜大了眼睛,顯得很是困惑,又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答不上來了,因為實際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情。這時我的政治副排長走出來講述了事情的原委,我也才知道了拉瑪還有其他的意思,是個對女人羞辱的詞,類似於妓女什麼的,這是前線一句罵人的髒話……

您知道……我們實話實說……我在戰爭中盡量不去想愛情和童年的事情,死亡也不去想。嗯嗯……我們實話實說……是這樣的,我已經說過:為了活下來,我自己定下了很多禁區,比如我決不讓自己去觸碰任何曖昧和溫情,連想都不能去想,回憶過去也不行。我還記得在解放利沃夫之初,上級批准我們有幾個夜晚可以自由活動。那是整個戰爭期間的第一次……我們全營都到城市劇院看了一場電影。起初我們已經不習慣坐進軟圈椅,不習慣看到這樣美麗雅靜、舒適安寧的環境。電影開始之前有一個樂隊演奏和藝術家演出,大家可以在大廳裡跳舞。跳波爾卡,跳勇士舞,跳西班牙舞,最後以永遠不變的「俄羅斯女人」結束。音樂對我是特別有感染力的……甚至讓我一時間忘掉了有些地方還在作戰,忘記了我們馬上還要開赴前線,忘記了不遠之處仍然有死神守候著。

只過了一天,我們排就奉命去清理通往鐵路那段崎嶇不平的地區,在那裡炸飛了幾輛汽車,又是地雷造成的……我們偵察兵帶著掃雷器沿著公路前行。天上下著冰冷的細雨,寒氣很重,所有人都被雨水淋得透濕。我的靴子泡脹了,越來越沉重,彷彿腳底是兩塊鐵板一樣。我把軍大衣的衣襟塞到皮帶裡面以免踩在腳下絆倒自己,走在前面的是我的軍犬涅爾卡,我用皮帶拴著它,它負責尋找炮彈和地雷,然後就坐在旁邊等待我們排雷。它是我忠實的朋友……瞧,這張照片就是涅爾卡,它坐在那兒等待的時候還不時地叫幾聲……這時候,有人依次傳達口令給我:「中尉,請到將軍那兒去。」我回頭一看,鄉村公路上停著一輛吉普車,我跳過路邊水溝跑過去,邊跑邊拉出大衣的下擺,調整好皮帶和軍帽。儘管如此,我看上去還是有些邋遢寒酸。

我跑到車前,打開車門就開始報告:「將軍同志,按照您的命令……」

這時我聽到一聲:「稍息……」

我依舊保持立正姿勢。將軍甚至根本沒有朝我轉身,只是通過車窗向外凝視著公路。他神情緊張,不時地看一下手錶。我就一直立正站著。一會兒,他轉頭問自己的勤務兵:「工兵指揮官到底在哪兒?」

我試圖再次報告:「將軍同志……」

他終於轉過頭來,對我發怒道:「我下了地獄才會需要你!」

我頓時都明白了,差點笑起來。倒是他的勤務兵先猜到了:「將軍同志,也許她就是工兵指揮官?」

將軍瞪了我一眼:「你是誰?」

「我是工兵排長,將軍同志。」

「你就是工兵排長?」他怒氣沖沖地問。

「完全正確,將軍同志!」

「這兒是你的工兵在工作?」

「完全正確,將軍同志!」

「別一口一個『將軍,將軍』……」

他跳下汽車,向前走了幾步,來到我身邊停了一會兒,用眼睛仔細打量我一番,又轉身問他的勤務兵:「你確信是她嗎?」

又轉過來問我:「你到底多大了,中尉?」

「二十歲了,將軍同志。」

「是哪裡人啊?」

「西伯利亞姑娘。」

他又問了我很多問題,還提出要我轉到他的坦克部隊去。我居然如此破衣爛衫的樣子,將軍很惱火,說我要是在他的手下,這是決不被允許的,還說他們的部隊也迫切需要工兵。然後他把我拉到一邊,指一片小樹林說:

「那邊是我的一批箱子,我想通過這條鐵路運送它們,可是鐵軌和枕木都被拆掉了,而公路上可能佈滿了地雷。所以請幫幫坦克手們,去檢查一下公路吧。從這裡能夠更方便並更近距離地運送到前線。你知道什麼是出其不意的突然襲擊吧?」

「我知道,將軍同志。」

「哦,好好保重自己,中尉。一定要活著看到勝利,我們很快就會勝利,你知道的!」

我們檢查出來,鐵路真的被佈雷了。

到了此時,每個人都想活著看到勝利……

1944年10月,包括二一特別掃雷支隊在內的我們這個營,與第四烏克蘭方面軍的部隊一起踏上捷克斯洛伐克的土地。所到之處,人們都喜慶地迎接我們,鮮花、水果、香煙向我們拋來,街道都鋪上了地毯……一個女孩子指揮了一個由男人組成的排,而且自己也是工兵的事跡成了一件轟動的大事。我本來就剪著男孩的頭髮,又是穿著男人的褲子和夾克,行為舉止也都很男性化,身材又矮,就像個少年男孩。有時候我騎著馬進入村莊,人們很難確定這個騎手的身份,只有女人們本能地會猜測到並且敬佩地望著我,女人的直覺很厲害……有一件有趣的事情,真好玩!那天我來到一幢應該下榻的居民樓,那裡的主人們只是得知他們的房客是個軍官,卻沒有說是男人還是女人。結果很多人都驚訝得嘴都合不上……就跟無聲電影一樣!但是對於我來說,就是覺得很好玩,我就喜歡以這種方式讓人們驚奇。在波蘭也是這樣,我記得在一個小村裡,有個老太太拍拍我的頭。我猜到她是什麼意思了:「您看我是個小伙子嗎?」她不好意思地說:「哦,不不。」可她就是挺可憐我的,說「這樣年輕的小伙子」。

那時候,每邁出一步都可能踩雷,多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們走進一座房屋,有人一眼就看到一雙長筒靴立在衣櫃旁邊。他已經伸出手要去拿了,我大叫一聲:「不要去碰!」然後走過去查看,果然那雙靴子是連著地雷的。什麼東西裡都有可能安置炸彈,有的是椅子,有的是抽屜櫃,有的是梳妝台,還有布娃娃和吊燈……農民還懇求我們到菜地裡去排雷,那裡種植了西紅柿、土豆和白菜。還有一次為了換一頓餃子嘗嘗,工兵排不得不先到一個村的麥田里去幫助他們探雷,甚至連脫粒機的滑輪也要檢查一番……

就是這樣的……我們一路上到過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和德國……但是對沿途景色留下的印象很少,基本上都是地形地貌的偵察照片。各種巨石……茂盛的草叢……不知草叢是真的長得高,還是我們感覺它很高,因為要從那些草叢中使用探雷器穿過去,真是艱苦得難以置信。草都枯了……灌木叢上面是牛蒡草……我還記得更多的溪流和溝壑、森林灌木、密密層層的鐵絲網和腐朽的木樁、雜草叢生的雷區。德國人很喜歡花壇,他們留下了一座座荒廢的花壇,但那裡總是埋下了地雷。有時,人們在附近的地裡用鐵鏟挖土豆,我們就在一旁排雷……

有一次,在羅馬尼亞的德治城,我住在一個年輕的羅馬尼亞女子的家裡,她俄語說得很好,原來她的祖母就是俄羅斯人。這個女人有三個孩子,丈夫在前線陣亡了,他在羅馬尼亞志願師裡作過戰。可是她還是很愛笑,總是很愉快。有一次她邀請我一起去參加舞會,她建議我穿上她的衣服,這對我誘惑很大。於是我先穿上我的軍褲、套頭軍便服和長筒靴,外面再套上羅馬尼亞民族服裝:長長的亞麻布縫製的襯衫和羊毛方格緊身裙,腰上紮了一條她的黑色寬腰帶,頭上包著一塊帶穗的大頭巾。由於當時是夏天,我總在山上爬行,曬得黑黝黝的,只是鬢角上有一些白色,鼻子都曬得掉皮了,看上去我和真正的羅馬尼亞人沒有什麼區別,就是個羅馬尼亞姑娘。

那裡沒有俱樂部,所以年輕人都是在住家房子裡歡聚。我們到達時,音樂已經播放,正在跳舞。我看到我們營幾乎所有人都來了,起初我怕他們認出我來,就遠遠地坐在一邊,免得引起別人的注意,甚至用頭巾遮住臉,偷偷地看著所有人……就是從遠處看著他們跳舞……沒想到我有好幾次被邀請跳舞,居然沒有一個軍官認出塗抹了嘴唇和畫過眉毛的我,我覺得真有趣、真好玩,就放心地玩樂起來……聽到人們說我是個漂亮姑娘時,我真開心啊,我喜歡聽恭維話……那天晚上我跳舞跳了個夠……

戰爭結束後,我們還有整整一年時間要排雷,從田野到湖泊和河流。在戰爭中,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跳進水裡,主要任務是渡過去,準時到達目的地。而現在,我們開始想別的事情了……想活下去的事情了……對於工兵來說,戰爭的結束是在戰後又過了好幾年才實現的,他們比任何人作戰時間都要長。勝利之後還要繼續等著炸彈爆炸,這是怎樣的感覺?仍舊不能擺脫提心吊膽的那一刻……我們不願意!勝利後的死亡,才是最可怕的死亡,那是第二次死亡。

就是這樣……作為1946年的新年禮物,上級獎勵我一塊十米長的紅緞子。我笑了:「我要它有什麼用呢?難道復員之後我要縫製一件紅色連衣裙,勝利的紅裙子?」我望著河水發呆……不久,就下達了我的復員命令……和通常一樣,我所在的全營戰友舉行了隆重歡送式。在晚會上,軍官們給我獻上一份厚禮——一塊大大的刺繡藍頭巾。這塊藍頭巾讓我不得不獻上一首歌曲《藍色小方巾》13。那次,我為戰友們唱了一整夜。

在回家的火車上,我發燒了。臉腫得嘴都張不開,原來是長出了智齒……我從戰爭中回來了……

——阿波琳娜·尼科諾夫娜·裡茨凱維奇-巴拉克

(少尉,工兵掃雷排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