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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味和死亡前的驚異

人人都不願意死……我們得對每一聲呻吟、每一次尖叫做出回應。有一個傷員,感覺到自己快死了,緊緊抓著我的肩膀,緊緊抱著我不放手。他以為,只要有人在他身邊,只要護士在他身邊,生命就不會離開他。他會央求:「讓我多活五分鐘吧,哪怕多兩分鐘……」一些人已經毫無聲息地安靜下去,另一些人還在叫喊:「我不想死啊!」有人罵遍了髒話,有人突然唱起歌,唱著摩爾多瓦民歌……一個人直到臨終都不去想死,仍不相信自己會死。你可以看到,一種黃黃的顏色從頭髮根下蔓延出來,像影子一樣開始移動到臉上,然後到衣服下面……死後他躺在那兒,臉上還帶有一種驚訝,似乎在那兒仰面思考:我怎麼就這樣死了呢?莫非我真的死了嗎?

只要他們還能聽到說話,我就要把這句話說到底:不會,不會的,你怎麼會死呢?我親吻他們,擁抱他們,勸他們說:瞧你,這是怎麼啦?直到他們死去,眼睛直瞪著天花板,我還在和他們輕聲耳語……繼續安慰他們……現在他們的姓名我都遺忘了,從腦海中消失了,但面孔還清楚地保留著……

送來了一批傷員……他們放聲大哭……不是因為傷痛而哭,而是為無力作戰而哭。第一天打仗,他們剛剛到前線,一些戰士甚至還從未打過一槍,因為還沒有給他們發槍,在戰爭的頭兩年,武器比黃金還貴重。而德國人又有坦克又有大炮還有飛機。我們呢,只有戰友倒下了,才能拿起他們的步槍手榴彈。許多人就是空手上陣……就好像打群架……就那樣跳上敵人的坦克……

當他們死的時候……他們都在看什麼,都在想什麼……

我的第一個傷員……子彈擊中了他的喉嚨,他又活了幾天,但什麼也不能說……

截掉胳膊或大腿,開始根本不見血……只有白淨淨的肉,過一會兒才湧出血來。我直到現在還不能切雞肉,特別是一看見白雞肉,我的嘴裡就會湧出一股鹹津津的味兒來……

德國人是不把女兵留作戰俘的……抓住立即槍斃。或者把她們拉到集合起來的德國士兵面前,展示說:瞧瞧,這些都不是女人,而是怪物。我們始終都要為自己準備兩顆子彈,必須兩顆,是為了防止第一顆是啞彈。

我們有一個護士被俘了……一天之後我們奪回了被敵人佔領的村子,隨處可見散落著死馬、摩托車、裝甲運兵車。在那裡,我們找到了她:敵人剜掉了她的眼睛,割去了她的乳房……把她的身子殘暴地豎插在木橛子上……寒冬臘月的天氣,她身子雪白雪白的,頭髮也是灰白的。這姑娘才十九歲。

在她的背囊裡,我們發現了她的親人來信和一個綠色的橡膠小鳥,那是她兒時的玩具……

我們向後撤退,敵人追著轟炸。戰爭的第一年我們是一退再退。法西斯飛行員飛得很低很低,追攆著每一個人。總是感覺他好像就貼在你身後,我就拚命逃跑……我清楚地看到和聽到敵機直衝著我俯衝而來……我都看到了飛行員的面孔,他也看見下面是姑娘們,是救護列車……還是獰笑著沿著車廂掃射,就像娛樂一樣……那麼殘暴可怖的笑容……但是面孔卻很英俊……

我實在受不住了……大聲尖叫著鑽進了玉米地,而他就跟到玉米地,我再往樹林裡跑,他又逼得我趴倒在地上,那是一片灌木叢……我又跳起來拚命逃進樹林,鑽進一堆枯樹葉裡。我嚇得直流鼻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動動手腳,哦,沒有事,還活著。可是從此以後,我就得了飛機恐懼症。飛機還在很遠地方時,我就嚇得要命,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想著:飛機來了,我要趕緊躲藏起來,得跑到什麼地方去,既看不見也聽不到它。直到現在我還聽不得飛機的聲音,不能乘飛機……

唉唉,可憐的姑娘們……

戰爭之前我原本都準備嫁人了……嫁給我的音樂老師。那是一段瘋狂的愛情故事。我很認真地戀愛……他也是深愛著我……但媽媽不同意,說:「你還小呢!」

可沒過多久戰爭就開始了。我申請上前線,想離開家做一個成年人。家裡人一邊哭一邊給我收拾出發行裝。我還記得溫暖的襪子和內衣……

上戰場第一天,我就看到了第一個死人……事情發生在一所學校的校園,那裡安置了臨時醫院,一塊彈片飛進來,一位助理醫生受到致命傷。我當時就想:對於結婚來說,媽媽堅持說我年紀太小,但是對於戰爭來說,可就不是了……我親愛的媽媽……

我們剛剛停下腳步,立刻建起醫院,傷員很快運送過來了。可就在這時我們突然又聽到了疏散的命令。但只能運走一部分傷員,還有些不能運走,因為沒有足夠的車輛。上級催促我們:「留下他們,你們自己快離開。」我們整理行裝的時候,傷員們都在一旁望著,一雙雙眼睛注視著我們。他們的目光中包含了一切:有謙卑也有屈辱……他們哀求:「兄弟們!姐妹們!不要把我們丟給德國人。你們向我們開槍吧。」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只有能夠站起來的,才能和我們一起走。不能站起來的傷員就只能躺在那裡。我們都不敢抬起自己的眼睛,因為已經無力幫助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我那時很年輕,一路哭著離開……

等到我們反攻的時候,就沒有再丟下任何一個傷員,甚至還收容了德軍傷員。我曾經在工作中和德軍傷員打過交道,習慣了給他們包紮,好像沒事似的。可我沒有忘記1941年我們丟下自己的傷員時,德國人是怎樣對待我們的傷員的……他們如何對待我們的人,我們看到過……想到這兒,我覺得很不願意再去治療德軍傷員……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照常要去給他們包紮……

我們搶救人的生命……可是很多醫務人員都非常後悔干了醫生這行當,因為她們能幹的只是包包紮扎,而不能拿武器,不能去射擊。我記得……我記得這種感覺。我還記得在雪地中鮮血的味道特別強烈……那些死人……他們躺在田野上。鳥群啄著他們的眼睛,吃著他們的臉和手。唉,無可奈何的生命……

當戰爭臨近結束時,我都不敢給家裡寫信了。我想,我不能再寫信,萬一我突然被打死,媽媽就會哭死的:戰爭結束了,我卻在勝利前夕死掉。我們誰都不談論這事,可是誰心裡都在擔憂這事。我們已經感覺到勝利就在眼前,春天已經到來。

我突然發現天空更加藍了……

我能記得的是什麼……有什麼截留在我的記憶中?記憶最深的是寂靜,病房裡不尋常的寂靜,躺著的都是重傷員……奄奄一息……他們彼此間不說話,誰都不打招呼,很多都不省人事。他們就那樣寂靜地躺在那兒。可是他們都在想事,他們總在望著什麼方向思考著。就算你大聲叫他們,他們也聽不見。

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