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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聽筒可射不出子彈……」

採訪和講述是各種各樣的……

有些是迫不及待地在電話裡就立刻講開了:「我記得……一切一切都深深印在我記憶中,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另一些則是久久地拖延見面和談話:「還需要準備呢……我不想再次跌到那個地獄中去了……」瓦蓮京娜·帕甫洛芙娜·丘達葉娃就是那種長期害怕,而不願意讓別人進入她自己敏感內心的女人。幾個月來我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給她,有一次我們在電話裡竟然聊了兩個鐘頭,終於決定了見面時間,而且就在第二天。

於是,我就來到她家……

「我們今天要吃餡餅,我從一大早就忙活開了……」女主人在門口高興地擁抱我。「我們來得及給你好好講,不過我又得痛哭一回……我早就和憂傷相伴生活了……不過今天第一件事,就是做餡餅。櫻桃餡兒的,和我們在西伯利亞時那樣。來,進來吧。

「請原諒我毫不客氣地就稱呼『你』3了,這是我們在前線的叫法:『嗨,姑娘們!你開始吧,姑娘們!』我們全都是這樣子,你已經知道……聽說過了吧。你看,我們沒有雕花玻璃器皿,我和丈夫積攢的東西,都保存在舊糖果盒子裡:就是一對勳章和幾枚獎章。平時它們都擱在小碗櫥裡,過一會兒我拿給你看。」她陪我走進裡屋,「你瞧,我們的傢俱也都是老舊的,我們捨不得換新式的。如果物件和我們一起在家裡待得久了,它們也會產生靈魂的。我相信。」

她又給我介紹了自己的女友亞歷山德拉·費多洛夫娜·詹欽科,她在列寧格勒圍困時期是共青團工作者。

我坐到飯菜豐盛的桌子旁:哈哈,真的是西伯利亞風味的櫻桃餡餅,這是我從來沒有嘗過的。

三個女人和熱騰騰的餡餅。談話馬上開始,當然是關於戰爭。

「你可不要用問題打斷她,」亞歷山德拉·費多洛夫娜預先就提醒我,「如果她停下來,就要開始哭了。流淚之後她就會沉默不語……所以請您不要打斷她……」

我來自西伯利亞……是什麼激勵我這個遠在西伯利亞的小姑娘千里迢迢奔赴前線?西伯利亞,可是所謂的天涯海角呀!說起天涯海角,這是一位法國記者在一次採訪中對我提的問題。他在博物館裡不知怎地盯上了我,我起初還很不好意思。他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最後他走了過來,通過譯員請求丘達葉娃太太接受他的採訪。不用說,我感到惶惶不安。我想,他到底要談什麼呢?他莫非是聽到我在博物館說的話了?而他顯然對這些不感興趣。我是從聽他對我說恭維話開始的:「您如今看上去還那麼年輕……您怎樣能經歷過戰爭呢?」我對他說:「這恰恰證明了,就像您正在瞭解的那樣,我們是在非常小的年紀上前線的。」其實很使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我怎麼會從西伯利亞趕去了前線,那可是天涯海角啊!「不,」我猜透了他的用意,「看來,最使您一直感興趣的是,當時是否發出了全民強行徵兵,為什麼我,一個女中學生,也上了前線?」他點了點頭,承認我說對了。「那好吧,」我說,「我這就來回答您這個問題。」我就向他講了我全部的生活經歷,就像我現在對你講的一樣……結果他聽得哭了……那個法國人他竟然哭了……最後他承認:「請不要責備我,丘達葉娃女士。對我們法國人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比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震撼要厲害得多。我們一直在紀念一次大戰,到處都是墳墓和紀念碑。而關於你們,我們知道得太少了。很多法國人今天還以為只是美國人打敗了希特勒,特別是年輕一代人。而關於蘇聯人為了勝利所付出的代價,四年間付出的兩千萬人的生命,卻鮮有人知。還有你們所遭受的苦難,都是無法計量的。感謝您,因為您震撼了我的心。」

我母親是什麼樣子,我一點都不記得。她早就死了。父親當過新西伯利亞區委負責人,1925年,他被派往自己老家那個村子去徵集糧食。當時國家很需要糧食,而富農們卻把糧食藏起來,寧可讓糧食爛掉。我那時才九個月。母親想和父親一起回老家,父親就帶她一塊兒回來了。媽媽把我和姐姐帶在身邊,因為那時沒地方寄養我們。爸爸曾經為當地一個富農家扛過長活兒,他在晚上召集農民開會,嚇唬他從前的東家:「我們知道糧食藏在什麼地方,如果你們不自動交出來,被我們找出來的話,可就要全部沒收。」這是以革命事業的名義沒收富農的家產。

開完會之後,我家所有親戚聚在一起。爸爸一共兄弟五個,後來他們全都和我爸爸一樣,沒有從衛國戰爭中活著回來。那天晚上,親戚們坐在一起歡宴,吃西伯利亞的傳統餃子。長凳是直著朝窗戶擺放的……母親正好坐在窗前,一邊是窗戶,另一邊是父親。父親這次恰好沒有坐在窗子邊上。那時是四月份……可是在西伯利亞,這個時節還是很冷的。母親大概覺得身上冷(我是到後來長大以後才明白的),她站起身,披上父親的羊皮襖,解開胸襟給我餵奶。這時,傳來「半截槍」4的槍聲,開槍人瞄準的是我父親的羊皮襖……母親只來得及說了聲「孩子她爸」,就失手把我掉在滾燙的餃子上……那年她才二十四歲……

我爺爺後來當了本村的蘇維埃主席。他是被敵人用毒藥毒死,又扔到河裡的。我保存了一張照片,是安葬爺爺時拍的。在靈柩上方有一個挽幛,上面寫著:他死於階級敵人之手。

父親是國內戰爭的英雄,抗擊捷克斯洛伐克軍團叛亂的鐵甲列車指揮員。1931年,他被授予紅旗勳章,那時這種勳章是極少的,尤其是在我們西伯利亞,這是莫大的榮譽和尊貴。父親的身上有十九處傷,簡直沒一塊好肉了。母親曾經說過(當然不是給我講,是給親戚們講的),捷克白匪判處父親二十年苦役時,母親請求與父親見一面,當時她正懷著我姐姐塔夏,還有一個月就要生了。監獄裡有一條很長的走廊,壞蛋們不讓媽媽從這兒走著過去看父親,喝令她:「布爾什維克母狗!爬過去吧……」她再有幾天就要分娩了,就這麼在長長的水泥走廊上朝父親爬去。他們就是這樣安排我父母相會的。媽媽簡直認不出父親來,他的頭髮全白了,就像一個白髮老人,而他那年只有三十歲……

既然我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裡,有這樣一位父親,當敵人又來糟蹋我們的國土時,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地在家安坐?我身上流動著父親的血,血脈相傳……父親真是飽經風霜,1937年有人告他的黑狀,誹謗陷害他,把他打成人民敵人。唉,這都是恐怖的斯大林肅反人員……葉若夫5之流乾的……當時斯大林同志說是無風不起浪。宣佈新的階級鬥爭其實是讓整個國家繼續生活在恐懼中,使人人都委曲求全。可是父親設法求見了加裡寧,這才讓他的名譽得到了恢復。我爸爸可是聲名顯赫,無人不知……

這些都是親戚們後來講給我聽的……

就這樣,到了1941年……我還記得最後一次中學下課的鈴聲。那時大家都有自己的計劃和自己的理想,這就叫女孩子啊。開過畢業晚會,我們坐船去鄂畢河上的一座小島,我們當時那麼快樂而幸福……就像俗話所說的,還都是沒被男人吻過的黃花少女呢,我身邊甚至連個男孩子也沒有。回程之前,我們在島上觀看了日出……可此時整個城市都已經沸騰了,人們都在一邊哭著一邊傳著壞消息:「戰爭!戰爭來了!」所有的無線電廣播都開著。我們卻一點也不明白:什麼是戰爭?我們是那麼幸福,醞釀著各自的打算:要麼繼續升學,要麼挑選工作。可是突然冒出個戰爭來!成年人都在哭喊,可我們一點都不害怕,還彼此安慰鼓勵說,要不了一個月,「我們就會敲碎法西斯的腦殼!」——這是戰前大家都愛唱的一支歌。我們的軍隊當然就會越過國境去追殲敵人……沒有一點懷疑……真的,我們絲毫都不懷疑……

一直到家家戶戶都收到陣亡通知書時,我們才開始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我一下就病倒了:「這怎麼回事啊,就是說,上面全都是胡說八道?」德國人已經準備在紅場上閱兵了……

我父親開始沒有被批准上前線,但他一次又一次到兵役委員會去要求,終於如願以償。爸爸身體不好,滿頭白髮,而且還患有慢性肺結核,剛剛好轉一點點。可是對他來說,年齡又算得了什麼?他還是走了,而且參加了鋼鐵師團,就是當時所說的斯大林師團6,師團成員中很多都是西伯利亞人。我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沒有我們,戰爭就打不下去,我們必須參戰。立刻發給我們武器吧!我們整個班級都跑到了兵役委員會。這樣,我2月10日就上了前線。繼母痛哭著說:「瓦麗婭,你不要走……你能做什麼啊?你還這樣小,這樣瘦弱,你算哪門子武士呀?」我從小得過佝僂病,持續了好多年。那是在我親媽被打死後得的,直到五歲我連路都不會走……可是我的勇氣也正是由此而產生的。

我們坐在悶罐車裡行進了兩個月。兩千名姑娘,裝了整整一趟軍列,西伯利亞列車。到達前線後,我們都看到了什麼?我記得有那麼一刻,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在一個被炸爛的火車站站台上,有一批水兵在用手臂撐著跳躍式地走路,他們沒有腿腳也沒有枴杖,就是用手臂在行走……整個站台上全都是……他們還在抽煙……看到我們這些姑娘,他們就笑起來,還和我們打趣開玩笑。看到這情景,我的心跳加快了,撲通撲通地跳……我們會去哪裡?火車要開向何方?為了壯膽,我們就唱歌,唱很多很多歌。

每節車廂裡都有指揮員,指導我們訓練並且鼓舞我們士氣。我們學習的是通信聯絡。列車開到烏克蘭,我們在那兒第一次遇到了轟炸。當時大家正在進行衛生檢疫和洗澡。我們洗澡時,那兒有位大叔在值班照管澡堂。在他面前洗澡真難為情,就是嘛,我們都是些姑娘,十分年輕的女孩子。可是轟炸開始後,我們全都奔到那位大叔跟前求救。我們趕緊穿上衣服就往外逃,我用一條毛巾包住頭髮,那條毛巾是紅色的。一奔出澡堂,有一個簡直還是個大男孩的上尉,衝著我就喊起來:「姑娘,快到避彈所裡去!把毛巾扔掉!注意偽裝……」

而我卻從他身邊跑開了:

「我沒什麼好偽裝的!媽媽不許我披著濕頭髮到處跑。」

轟炸過後,他找到了我:

「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我是你的指揮員。」

我不相信他:

「就你?當我的指揮員,還不夠格吧?……」

我跟他大吵起來,就像女孩和男孩吵嘴。我們年齡不相上下。

發給我們的軍大衣又肥又大,我們穿上這種大衣,臃腫不堪,活像一捆一捆的莊稼,根本走不成路,動不動就摔倒。一開始,我們連穿的靴子都沒有,倒也不是沒有靴子,而是都只有男人的尺碼。後來給我們換了一種靴子——靴頭是紅的,靴筒是黑色厚帆布的,穿這樣的鞋子我們才能走路!因為我們身材都很瘦小,男兵的套頭上裝穿在我們身上,簡直就像掛著大袍子。凡是會針線活兒的姑娘,就多少能讓自己穿上合身一點的衣服。我們還有其他方面的需求呢,畢竟是姑娘家嘛!司務長來給我們量身材,被我們弄得哭笑不得。這時,營長過來問:「怎麼樣,司務長把你們的女性必需品都發了吧?」司務長只好支吾著說:「量過了,會發的。」

我在高炮部隊當通信兵,天天在指揮所值班,搞通信聯絡。如果不是得到父親陣亡的消息,也許一直到戰爭結束我還會當通信兵的。我最心愛的爸爸沒有了,我失去了最親的親人,我唯一的親人。於是我開始向上級申請:「我要報仇,我要為爸爸的死去向敵人算賬。」我想殺人……想開槍……雖然上級勸我,說炮兵部隊的電話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電話聽筒可射不出子彈啊……我向團長寫了申請報告,他拒絕了。我又不假思索地直接給師長寫了信。師長克拉斯內赫上校來到我們團,集合起全體人員,問道:「想當炮長的姑娘是哪一個呀?」我站了出來。我是什麼模樣啊!小小的個子,細溜溜的頸子,而且還掛著一支衝鋒鎗。槍很沉,有七十一發子彈……可以想見,當時我是怎樣一副可憐相,都把師長逗笑了。他又問道:「你想幹什麼?」我對他說:「我想射擊。」我不知道師長在想些什麼。他久久沒有說話,然後猛地轉過身子,走了。「得,」我想,「沒指望了,準得拒絕。」不料過了一會兒,團長跑過來對我說:「上校同意了……」

這些你都理解嗎?現在能夠理解了吧?我希望你理解我的感情……沒有仇恨你是不會想去開槍的。這是戰爭,而不是打獵。我記得在政治課上老師給我們讀過一篇伊利亞·愛倫堡的文章《殺了他!》,其中寫道:你見到德國人多少次,就殺他多少回。那時候所有人都讀這篇著名文章,而且倒背如流。它對我的影響十分強烈,整個戰爭期間這本書和爸爸的陣亡通知書都一直在我的包裡……開炮!射擊!我一定要報仇……

我參加了一個速成訓練,時間非常短,只有三個月。學會了射擊,我很快就當上了炮長。確切地說,我被吸收進一三五七高炮團。最初那段時間,炮聲震得我從鼻孔和耳朵往外出血,腸胃痙攣得厲害……喉嚨乾燥得要嘔吐……夜裡還不怎麼可怕,最可怕的是白天……好像飛機就衝著你飛來,直對著你的高射炮飛來。而且緊跟著你不放鬆,頃刻之間,就要把你整個兒地化為烏有。這真不是姑娘們該幹的事……對於女孩子的耳朵和眼睛都很不好……我們先是操縱八十五毫米高射炮,這種炮在莫斯科防空戰中表現出色,後來把它們調去打坦克,又配給我們三十七毫米高射炮。我們當時在爾熱夫一線,戰鬥相當激烈……春天,伏爾加河上的冰在破裂……你猜,我們都瞧見了些什麼?我們看到河上漂浮著一大塊黑紅色的冰,冰塊上有兩三個德國鬼子和一個俄國士兵……他們死的時候還互相緊緊抱在一起,然後在這塊冰上凍住了,這塊冰整個兒地成了血紅色。伏爾加母親河遍體都被血染紅了……

她突然停下了:「讓我歇歇吧……不然我又要會哭出來,破壞我們這次會面……」她轉身面向窗外抑制一下自己,過了一分鐘又露出了笑容,「說實話,我不是個喜歡哭的女人。從小就學會了不要哭……」

「聽瓦麗婭講這些,我想起了被圍困的列寧格勒。」一直默不作聲的亞歷山德拉·費多洛夫娜·詹欽科加入了我們的對話:

特別是其中一件事,讓我們大家極為震驚。我們聽說,有一位老年婦女,每天都打開窗戶,用小勺子向馬路上潑水,一次次地,越潑越遠。起初人們以為:「哦,她大概精神不太正常。」在圍困期間是無奇不有的。可是人們到她家去之後,才弄清是怎麼回事。你們聽聽她是怎麼說的:「如果法西斯進了列寧格勒,走在我們的大街上,我就用開水澆他們。我老了,再不能幹些什麼了,可我能這樣,拿開水來燙死他們。」她這是在演習……日復一日……那時圍困剛剛開始,城市裡還有熱水供應……這是個頗有書卷氣的老婦人。我直到今天還記得她的模樣。

她選擇了她力所能及的抗爭方式。想像一下當時的情形吧……敵人就在眼前,納爾瓦凱旋門一帶正在激戰,基洛夫工廠的車間每天遭到掃射……每個人都在想自己可以為保護城市做些什麼。死是很容易的,但必須要做點什麼,有所行動。成千上萬的人都是這麼想的……

「我想找到一些詞語……我們怎麼才能表達呢?」瓦蓮京娜·帕甫洛芙娜問我們,也是問自己。

我從戰場上回來,成了殘廢,一塊彈片擊中了我的脊背。傷口不大,可是我卻一下子被掀到遠處的一個雪堆裡。我本來就一連幾天沒能烤乾自己的氈靴,不是缺少柴火,就是輪不上我烤火。因為爐子太小,而圍著爐子的人又很多。結果等我被人發現時,雙腿已經凍壞了。幸虧我在被雪埋住時,還能呼吸,於是在雪堆上形成了小洞洞,被救生犬發現了。它們扒開雪層,把我的棉帽交給了衛生員。我的死亡通知書都填好了——每個人都有這樣一份通知書,上面寫著你的親屬名字,還有寄發通知書的地址。他們把我從雪裡挖了出來,放到帆布擔架上,我穿的一件短皮襖浸滿了血……可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腿……

我在醫院裡躺了六個月。醫生想把我的一條腿截去,從膝蓋以上鋸掉,因為我已經開始出現壞疽。這時候我有些驚慌了,我可不想作為一個殘廢人活下來,那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有誰還會娶我?我既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在生活中純粹是個包袱,誰會要我啊,廢料一塊!我就想上吊自殺……我請求衛生員把小毛巾換一條大的……在醫院裡,大家都愛逗我:「這裡有個奶奶啊,老奶奶躺在這兒呢。」因為醫院院長第一次見到我就問:「喲,你多大歲數啦?」我馬上回答他:「十九歲……快滿十九歲了……」他開玩笑說:「噢!不年輕,是不年輕了,已經這麼大把年紀了……」衛生員瑪莎大嬸也常常這樣逗我。聽到我的要求,她就對我說:「我會給你一條大毛巾的,既然你快要上手術台了。不過我還得看住你。姑娘啊,你的眼神我可不太喜歡,你是不是在動什麼壞腦筋呀?」我沒話可說……可是,我看到這件事倒是真的:他們要把我送到手術台上去了。我不知道上手術台是怎麼回事,因為我一次也沒開過刀,可我卻以為,我的身子將被割得支離破碎。於是我把大毛巾藏在枕頭底下,想等沒人的時候,等大家都睡熟的時候自殺。床架是鐵的,我打算把毛巾繫在鐵床上上吊,只要我的力氣夠用……可是,瑪莎大嬸整夜寸步不離,守著我這個年輕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嚴密守護我這個傻姑娘……

我的住院醫生是個年輕中尉,他找到院長請求:「讓我試試吧,請批准我試試看……」院長對他說:「你想試什麼?她腳上的一個指頭已經變黑了,小姑娘才十九歲,可不能因為你我而耽誤她的性命啊。」原來我的住院醫生反對手術,他主張用另一種方法,在當時是一種新方法。就是用一根特製的針把氧氣注入皮下,用氧氣供養肌肉組織……反正我也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我又不是學醫的。反正是這位年輕中尉最終說服了院長,他們這才沒有鋸掉我的腿,而是開始用這個辦法給我治療。過了兩個月,我竟然可以走路了,當然,得拄著枴杖,兩條腿就像軟綿綿的破布條,一點都撐不起身子。明明能看見兩條好端端的腿,就是沒有絲毫感覺。後來我又學會了不用枴杖走路。別人都祝賀我:你這是撿了一條命啊。從醫院出來,按規定得休養。可是我怎麼休養?到哪兒去休養?去找誰呢?我只好回到自己的部隊,回到我的火炮旁。我在那兒入了黨,當時只有十九歲……

我是在東普魯士迎接勝利日的。已經連續安靜了兩天,誰都不開一槍。這天深夜,突然響起了空襲警報!我們全都跳了起來。緊接著便聽到人們在歡呼:「我們勝利了!敵人投降了!」其實,敵人投降不投降我們無所謂,撥動我們心弦的是勝利了:「戰爭結束了!戰爭結束了!」大家都開始放槍,手上有什麼槍就放什麼槍:衝鋒鎗、手槍……後來連大炮也放起來了……有的人抹淚水,有的人手舞足蹈,大聲叫喊:「我活著,我還活著!」還有人臥倒在土地上,捧起泥沙,捧起石頭。一片欣喜若狂……而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兒,大腦中的念頭是:戰爭總算結束了,可是我的爸爸再也不能回家了。戰爭結束了……指揮員卻嚇唬我們說:「這怎麼可以!你們不賠出這些彈藥來,就不許復員回家。你們在胡鬧些什麼啊?給我放掉了多少炮彈啊?」可那時我們覺得,世界上將要有永久和平了,再也沒有人要戰爭了,彈藥應該統統都銷毀,這些東西還有什麼用啊?我們恨也恨累了,打也打累了。

多想回家去呀!雖然爸爸媽媽都不在了。家,這是一種感覺,它比居住在房子裡的人重要,更比房子本身重要。就是那種感覺……每個人都應該有個家……我必須要向繼母深深鞠一躬……她就像親媽一樣對待我。我後來就叫她媽媽了。她一直在等我回去,等得好苦。雖然院長已經寫信給她,說我的一條腿被截掉了,我得殘廢地回到她身邊,要她有思想準備。院長答應,我在她身邊可以住上一段時間,然後再把我接走……然而她所盼的,只是我能活著回來,這就夠了……

繼母一直在等著我……因為我長得酷似我的爸爸……

我們在十八到二十歲間離家上了前線,在二十到二十五歲上才回來。起先我們還很高興,後來卻苦悶透了:我們當老百姓能幹些什麼?面對和平生活,我們倒是害怕了……女伴們連大學都畢業了,可我們幹什麼呢?幹什麼都不行,沒有專長。我們懂的只是戰爭,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打仗。我想盡快擺脫戰爭的影響,麻利地用軍大衣改成一件外套,連紐扣也都換了。到市場上把帆布長靴賣掉,買了一雙高跟皮鞋。我第一次穿上連衣裙時,淚水忍不住嘩嘩流。在鏡子裡都認不出自己了,要知道,我們穿了四年男人的長褲啊!我本來可以告訴別人,我受過傷,給震壞了。可是如果講出來,誰還會給我工作?誰還會娶我?於是我們都像魚兒一樣沉默,誰都不承認自己在前線打過仗。我們只是在彼此間保持聯繫,書信往來。直到過了三十年後,才開始給我們搞隆重的榮譽活動……邀請我們去採訪……起初我們都躲著藏著,甚至勳章也不敢佩戴。男人可以佩戴勳章、獎章,女人就不行。男人是勝利者,是英雄,是新郎官,他們上過戰場是一份榮譽,但人們卻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我們這些女兵。完全異樣的目光……我要對您說,是他們把我們的勝利奪走了,悄悄地換成平凡婦女的幸福。他們不和我們分享勝利,這對我們是一種屈辱……我們不理解……因為在前線時,男人們對待我們非常溫存,很愛護我們。而在和平日子裡我從沒見過他們這樣好地對待過女人。那是我軍撤退的時候,大家常常躺在地上休息,睡在光禿禿的泥地上。男人們自己穿著軍便服躺著,卻把軍大衣送給我們蓋:「給姑娘們吧……姑娘們得蓋好身體……」要是他們從什麼地方弄來點棉花和繃帶,也送給我們:「喏,拿著吧,你們用最合適……」連最後一點砂糖也要分給我們。那時候,在男人身上除了善良和溫暖,我們看不到還有別的什麼,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可是戰後呢?我無語了……沒話說了……究竟是什麼妨礙了我們的記憶?回憶令人難以忍受……

我和我丈夫兩人復員回到明斯克時,真是一無所有:鋪的蓋的喝水吃飯的東西都沒有……只有兩件軍大衣和兩件套頭軍裝。我們找到一張大地圖,把它完完整整地粘在厚帆布上,再把地圖用水泡開,這樣就成了一張帆布床單,我們家的第一張床單。後來,女兒出生時,我們又把這張地圖做了她的襁褓……我現在還記得,那是一張世界政區地圖……我們的女兒就睡在箱子裡……是個膠合板的手提箱,是我丈夫從前線帶回來的,代替了搖籃。我可以這樣說,除了愛,那時候家裡什麼都沒有。有一次,丈夫突然回到家裡對我說:「快去,孩子她媽,我發現了一個被人扔掉的舊沙發……」於是我們就摸黑出去抬那舊沙發——深夜去抬,免得被別人看見。這個沙發真使我們欣喜若狂!

我們仍然是幸福的。我有這樣一個好伴侶!時光艱難,但是我們從未灰心沮喪。每次買到配給食品,都要互相打電話:「快回家來,我搞到了糖,可以好好喝一次茶了……」那時我們一貧如洗,真可謂家徒四壁,哪有這些地毯和玻璃器皿什麼的……啥都沒有啊……但我們很幸福。我們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為我們到底活了下來。我們仍在說話、歡笑、逛街……我總是那麼自戀,雖然也不知道為何那麼孤芳自賞,周圍都是斷壁殘垣,甚至樹木都毀得面目全非。可是有愛情在溫暖我們。人類總是互相需要的,彼此依存非常需要。雖然後來我們分道揚鑣了,每個人都回到自我,有了自己的新家,自己的新住處,但那時還是親密無間的。肩並肩,就像在前線的戰壕裡……

現在我經常應邀到軍事博物館做報告……人們請求我給他們做解說。現在這樣看重我們了,可已經是四十年之後了,四十年啊!前不久我還向一些意大利姑娘講過話。她們七嘴八舌問我很多問題:我是被哪個醫生治好的?我受了什麼傷?不知怎麼,她們還發現我從來沒有去看過心理醫生。她們還關心我都做過哪些夢,是否夢到過戰爭。就是說,俄羅斯女人拿起武器去作戰,對她們而言簡直就是個謎。不僅救護傷員,包紮傷口,還親自開槍開炮轟炸爆破……去殺死男人……這對於女人意味著什麼?……她們還很有興趣地問我是否結過婚。她們都確信我從未嫁過人,是個獨身女人。我就笑著說:「別人都從戰場上帶回戰利品,而我帶回來一個丈夫。我們有個女兒,現在幾個外孫也長大了。」我沒有給你講過我的愛情……已經不能講了,因為愛情抓不住我的心。另外一次……也是很熱烈的愛!還是一樣的!難道人沒有愛情能過活嗎?能活下去嗎?在前線有一個營長深深愛上了我……整個戰爭期間他都護著我,不讓別人靠近我,復員之後他到醫院來找我,承認了對我的愛情……那,接下來就談他如何愛我……你來吧,他說,一定要來啊,你會有第二個女兒的。當然,我的夢想就是生很多孩子,我愛孩子,可是我只有一個女兒……寶貝女兒……我的體力和精力都不允許了……再上學讀書也不可能了,因為我經常生病。我的這雙腿,全都因為我這雙腿……可把我害苦了……我退休之前在綜合技術學院裡當實驗員,從教授到學生們都喜歡我。因為在我身體內充滿了愛,有很多快樂。我這麼懂得生活,只想在戰後好好生活。上帝創造人不是為了讓他去射殺,祂創造人是為了愛。你怎樣認為?

兩年前,我們當年的參謀長伊萬·米哈依洛維奇·格林科到我們家來做客,他已經退休了。他也坐在這個桌旁,我同樣是烤餡餅招待他。他和我丈夫交談、回憶……他還能叫出我們那些姑娘的名字……而我就突然大哭大叫出來:「您說什麼榮譽啦、尊重啦。可是那時的姑娘們現在幾乎都是孤獨一人,單身未婚,居住在公共宿舍裡。又有誰可憐過她們?你保護了她們嗎?你們戰後都跑到哪兒去了?都是叛徒!」就這一句話,我把高興的氣氛給破壞了……

參謀長就坐在你現在這個地方。「你可以告訴我,有誰傷害了你。」他用拳頭敲打著桌子,「你只要把他給我指出來!」接著又請求我原諒,「瓦莉婭,除了和你一起流淚,我什麼都不能對你說。」其實沒有必要可憐我們,我們是自豪的人。就讓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改寫歷史吧。史書上有斯大林還是沒有斯大林,都無所謂。但永遠不變的是,我們是勝利者!還有我們經歷過的痛苦也是不會改寫的。這也不是垃圾和灰燼,這是我們的生活。

我沒有別的可說了……

——瓦蓮京娜·帕甫洛芙娜·丘達葉娃

(中士,高射機槍組長)

在我離開之前,女主人塞給我一包餡餅:「這是西伯利亞的特產啊。在商店裡你買不到的……」我還得到了長長一串地址和電話號碼:「她們一定會高興你去看她們,她們一直都在等你。我清楚地告訴你:回憶是很痛苦的,但是不去回憶,就更加不能忍受。」

現在我理解了,為什麼她們一直要喋喋不休地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