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 「我不想去回憶……」 >

「我不想去回憶……」

這是一幢坐落在明斯克近郊的三層舊樓房,屬於那種戰後迅速出現的建築群,周圍早已長滿了優雅的茉莉花。從這幢房子開始的尋訪,持續了七年,那是驚愕不斷又肝腸寸斷的七年,是為我自己打開戰爭世界的七年,那是個我們要畢生去思索和解密的世界。我體驗痛苦,品味仇恨,經歷誘惑,既有溫情又有困惑……我試圖理解死亡與殺人之間的區別何在,人性與獸性之間的界限何在。人們怎麼能與如此瘋狂的想法彼此共存:他們竟然有權去殺死同類?而且是理直氣壯的殺戮!我發現,除死亡之外,在戰爭中還有很多其他的事物,我們平常生活中的一切,在戰場上也都有。戰爭,也是一種生活。我和無數的人性真相發生激烈碰撞,疑團重重。我又開始冥思苦想那些早就存在卻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比如我們為何對於惡行毫不奇怪?莫非我們內心本身就缺乏對惡行的驚恐嗎?

路漫漫,跋涉無盡頭。我走遍了全國各地,幾十趟旅行,數百盒錄音帶,幾千米長的磁帶。採訪了五百多次,接下去我就不再計算了。那些面孔逐漸從我的記憶中離去,留下的只是聲音。在我的腦海裡,那是一種和聲,是無數人參加的大合唱,有時幾乎聽不見歌詞,只聽見哭聲。我承認自己經常會猶豫,不知道這條路我能否撐得下去,能否披荊斬棘,但我還是要走到底的。有那麼一些時候確實出現了疑慮和恐懼,想停下來或者打退堂鼓,但是我已經無路可退。我已經被憤怒牢牢抓住了,望著那無盡的深淵,就想知道個究竟。現在我似乎已經悟出了某些道理,可是越悟出道理,問題就變得越多,答案則更顯缺少。

在踏上這條征途之初,我可絕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把我吸引到這兒來的,是城市報紙上刊登的一條消息,報道不久前在明斯克的「突擊手」載重車輛工廠裡,人們歡送了會計師瑪麗亞·伊萬諾夫娜·莫羅卓娃退休。報上說,她在戰爭中曾當過狙擊手,十一次榮獲戰鬥獎章,在她的狙擊記錄上,有七十五個敵軍被擊斃。在一般人的想像中,很難把這個婦女的軍人身份與她在和平環境中的工作聯繫起來。看看今天報紙上的照片,看看她普普通通的相貌,怎麼也想不到她曾經是個槍手。

這是個瘦小的女人,像少女一樣把長辮子楚楚動人地盤在頭頂上。她坐在一把大圈椅裡,雙手摀住面孔,說:

「不,不!我不想去回憶。再回到那個時候?我不行……至今我還看不得戰爭影片。我那時還完全是個小姑娘,一邊做夢一邊長大,一邊長大一邊做夢。可是就在我做夢的年齡,戰爭爆發了。我甚至都有些捨不得讓你聽……我知道我要講些什麼……你真的想知道這些嗎?我就像對女兒一樣問你……」

接著她反問道:

「幹嗎要來找我?你可以去跟我丈夫談嘛,他可愛說往事了。指揮員叫什麼名字,將軍叫什麼名字,部隊的番號是什麼,他全記得。可我不行,我只記得我自己,記得我自己的戰爭。雖然生活在人群中,但總是形單影隻,因為在死亡面前,人永遠是孤獨的。我能記住的就是那種陰森恐怖的孤獨感。」

她請求把錄音機拿開:「我得瞧著你的眼睛才能說,這玩意兒會妨礙我的。」

可是不多一會兒,她就把錄音機的事兒給拋到了腦後。

我的故事太簡單了,都是普普通通的俄羅斯姑娘的平凡故事,當時這樣的女孩有很多……

我的故鄉在狄雅柯夫村,就是現在莫斯科的普羅列塔爾區。戰爭爆發時,我還不滿十八歲,辮子很長很長,都到了膝蓋……沒有人相信戰爭會打這麼久,人人都在盼望戰爭就快要結束了,我們馬上就會打退敵人。我進了集體農莊,又修完了會計課程,開始了工作。可戰爭還在持續……我的閨密們,那些姑娘都在議論:「我們應該去上前線啊。」

空氣中已經瀰漫著火藥味,我們先報名參加了兵役委員會的訓練班,可能和誰搭伴都不知道。我們在訓練班裡學會了實彈射擊和投擲手雷。起初,我承認槍到了手上都害怕,渾身不自在。無法想像自己是去殺人的,就是簡單地想上前線而已。在四十人組成的班裡,我們村有四個姑娘,全都是密友,鄰村有五人,總之,每個村都有一些人來學習,而且清一色是女孩子,男人們凡是可能的都上前線了。有時傳令兵會在深更半夜突然到來,給我們集訓兩小時,拉到野外去,甚至經常是我們在地裡勞動時就被拉去訓練。(她沉默了一會兒。)我現在不記得那時我們是不是跳過舞,就算開過舞會,也是姑娘和姑娘跳舞,村裡沒有剩下小伙子。我們村裡是一片沉寂。

不久,共青團中央號召青年們挺身保衛祖國,因為敵人已經逼到莫斯科城下。怎麼能讓希特勒奪取莫斯科?我們不放行!不單是我,所有的姑娘都表示了上前線的願望。我父親已經打仗去了。本來我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才會積極要求上戰場,我們與眾不同……可是我們來到兵役委員會時,看到已經有很多姑娘在那兒了。我喘著粗氣,心咚咚跳得厲害,都要噴火了。挑選非常嚴格。首先,必須得有健康強壯的身體。我擔心他們不要我,因為我小時候常常鬧病,用媽媽的話說,小身子骨很弱,所以其他孩子經常欺負我這個小不點兒。其次,如果想參軍的姑娘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也會被拒絕,因為不能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後方。哦,可憐的媽媽們!她們淚水漣漣……她們又罵我們又求我們……幸虧我還有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雖然他們全都比我小得多,反正條件是夠了。最後還有一樁麻煩事:集體農莊主席不同意放我們,如果我們全都離開集體農莊,田里的活兒就沒人干了。總而言之,我們是被拒絕了。我們一起到共青團區委去,在那兒也碰了一鼻子灰。於是我們以本地區代表團的身份去找州團委,大家群情激昂熱血澎湃,結果還是被送回了家。後來我們決定,既然我們在莫斯科,乾脆就到共青團中央去,到最高層,去找第一書記,使命必達!我們當中派誰去報告?誰有這個勇氣?後來我們想,索性大夥兒一齊去吧。可是,我們連團中央走廊都擠不進去,更別說見到書記了。從全國各地來的青年都集中在這裡,其中很多人還是從敵占區來,他們是衝出來為死難親人報仇的。全蘇聯都有人來。是的是的……簡單說吧,我們一時間不知所措了。

到晚上,我們總算見到了書記。他問我們:「怎麼,你們連槍都不會放,就想上前線了?」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他:「我們已經學會了……」「在哪兒學的?學得怎麼樣?你們會包紮嗎?」「您知道,就是在兵役委員會舉辦的那個訓練班,地區醫院的醫生也教過我們包紮。」這下書記他們不說話了,不再小看我們了。我們手裡還有張王牌:我們不僅是這幾個人,還有四十多人呢,全都會射擊,也掌握了急救知識。書記他們就對我們說:「回去等著吧,你們的問題將會妥善解決。」

我們回村時,那高興勁兒就甭提了!永遠不會忘記那時……是啊……

過了整整兩天,通知書到了我們手裡。

我們去兵役委員會報到,在那裡我們被帶進一個門,又被帶進另一個門。我原來有一條非常漂亮的辮子,我一直為它感到自豪。可是等我走出兵役委員會,它已經不在了……剪了一個女兵頭……衣服裙子也收了上去。我都來不及把裙子、辮子給媽媽送去……她多希望在身邊保留一些我的東西啊……我們當場就換上了套頭軍服,戴上了船形帽,領到了背包,然後被裝進了運貨列車……那是運稻草的列車,稻草很新鮮,散發著田野的芬芳。

貨車裡蕩漾著快樂。真不幸,我們還互相逗趣,我記得當時很多人都在笑。

火車載著我們朝哪兒開?不知道。說到底,這對我們才不重要呢,我對於要幹什麼工作根本就不在乎。只要是上前線就行。大家都在作戰,我們也要作戰。我們開到了謝爾柯沃車站,離它不遠是一所女子射擊培訓班,原來是要把我們派到那兒去。要做狙擊手,大家都樂了,這可是正經事,我們要打槍了。

學習開始了,各種條令我們都得掌握:警衛勤務、紀律條令、地點偽裝、化學防護。姑娘們個個都很努力,我們學會了閉著眼睛裝拆狙擊槍和確定風速,捕捉移動目標、測定距離、挖掩體、匍匐前進等科目我們也全掌握了,只想著快些上前線,向敵人開火……是的,在結業考核中,我的兵器作業和隊列作業都得了「全優」。我記得,最苦惱的是緊急集合,五分鐘內就必須收拾完畢。我們把長筒靴按尺碼排列成一、二、三、四號,好盡快穿上,以免耽誤時間。五分鐘時間裡,必須穿好衣服、皮靴,並且進入隊列。常有這種情況,我們只好光著腳穿上長筒靴就去站隊,有個小丫頭險些把腳凍壞。班長發現後,猛剋了一頓,接著便教我們怎樣裹包腳布。他在我們耳旁嘮嘮叨叨:「丫頭們,我什麼時候才能把你們訓練成戰士,而不是德國鬼子的活靶呢?」丫頭們,丫頭們……所有人都對我們憐香惜玉,這使我們感到很委屈:我們不喜歡別人憐憫。難道我們不是和大家一樣都是戰士嗎?

好了,我們總算上了前線,在奧爾沙一帶。我們分在第六十二步兵師,我至今還記得師長是波羅特金上校。他一看到我們就火了:「這不是硬把人家不要的小丫頭塞給我嗎?難道是女子合唱隊?舞蹈團?這可是打仗的地方,不是唱歌跳舞!是殘酷的戰爭……」可是接下來就把我們邀到他那兒,招待我們吃飯。我們聽見他問自己的副官:「我們還有配茶水的糖果嗎?」頓時心裡覺得很委屈:把我們當作什麼人啦?!我們是來打仗的,可他不把我們當作戰士,卻拿我們當小丫頭看。當然,在年齡上我們確實可以做他的女兒。「要我拿你們怎麼辦呢,我親愛的們?他們從哪兒招來你們這些小丫頭啊?」——他就是這樣對待我們,這樣歡迎我們的。而我們認為,我們已經是戰士了……是的,已經上戰場了!

第二天,師長要求我們展現一下射擊技術和原地隱蔽的本領到底怎樣。我們槍打得很好,甚至比男狙擊手還強,他們從前沿陣地被召回進行兩天訓練,對於我們這些姑娘居然能做他們的工作大為驚訝。他們大概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女狙擊手。射擊表演之後是原地偽裝……上校走過來了,一邊走一邊觀察草地,然後站在一個土墩上——他一點都沒發覺。可是這時「土墩」卻在他腳底下哀求起來:「哎喲,上校同志,我不行了,您太重了。」瞧,真笑死人了!上校簡直不敢相信我們能偽裝得這麼好。於是他說:「現在我收回原先對姑娘們的評價。」但他還是很為我們擔憂,很長時間不習慣我們的存在……

那是我們第一天去「狩獵」(這是狙擊手們的行話),我的搭檔叫瑪莎·柯茲洛娃。我們偽裝完畢,就趴了下來:我觀察目標,瑪莎持槍準備。突然間瑪莎捅捅我:「開槍,開槍呀!你瞧啊,那不是德國人嗎?」

我對她說:「我在觀測,你開槍吧!」

「等我們在這裡弄清楚分工,他早就跑掉了。」她說。

我還是固執己見:「應當先想好射擊要領,瞄準好目標:哪兒是乾草棚,哪兒是白樺樹……」

「你是在學校裡解方程式吧?我在這裡可不會解難題,我是來射擊的!」

我看出,瑪莎已經對我發火了。

「那好,你就開槍吧,怎麼不開啊?」

我們就這樣拌起嘴來。這時,對面有個德國軍官正在給他手下的士兵們下命令。來了一輛馬車,士兵們在流水作業地卸著貨物。軍官站在那兒又說了幾句什麼,就消失了。而我們還在爭執。我發現那軍官又露面了,如果我們再錯過一次時機,就有可能放跑了他。於是當他第三次露面時——這是短暫的一瞬,因為他立刻會消失——我下決心要開槍了。主意一定,卻突然又閃出一個念頭:這是一個活人哪,雖然是敵人,可畢竟是個活人。於是,我的雙手不知怎麼發起抖來,而且渾身都打開了寒戰,產生一種恐懼感。就是現在有時在睡覺時這種感覺也會回來。在打過膠合板靶子以後,要朝活生生的人體開槍,還真不容易。我通過瞄準鏡看得一清二楚,好像他就在眼前,那麼近……而我內心很糾結,猶豫不決。最後我總算鎮定下來,扣動了扳機……只見那個德國軍官晃了兩下胳膊,就倒了下去。他死沒死我不知道。可是開槍之後我身上哆嗦得更厲害了,心裡害怕極了:我真的殺死了一個人?!必須習慣於這個想法。是的,簡單說,就是驚心動魄!

永生難忘……

我們回到營地後,女兵排專門召開會議討論我的行為。團小組長克拉瓦·伊萬諾娃對我說:「不能憐憫他們,應該憎恨他們……」她的父親就是被法西斯殺死的。那時我們常常喜歡圍在一堆唱歌,而她總是請求說:「別唱了,姑娘們,等我們打垮了這幫壞蛋,到那時再唱吧。」

我們並沒有很快適應,真不容易習慣。去仇恨並且去殺人,這確實不是女人應該干的活兒,不是我們的事……所以必須不斷勸說自己、說服自己……

——瑪麗亞·伊萬諾夫娜·莫羅卓娃

(當時叫伊萬努希金娜,上等兵,狙擊手)

幾天後,瑪麗亞·伊萬諾夫娜打電話給我,約我到她前線的戰友克拉芙季婭·格利戈裡耶夫娜·科羅辛娜家裡去做客。於是,我又一次聽到這樣的故事……

我的第一次太可怕了……害怕極了……

我們臥倒後,我開始觀測。這時我發現有個德國兵從戰壕裡站了起來,我手指一勾,他就倒下了。結果您知道怎樣?我一個勁兒地哆嗦,渾身發抖,都能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咯作響。我哭了。以前我是朝靶子射擊,根本不在乎。可是在這裡,我是怎麼把一個活人給打死了?我,殺死了某個與我素昧平生的人。我對他一無所知,卻把他打死了。

但這種惶恐很快就過去了,經過是這樣的:我們已經反攻了。一次,我們行軍路過一個小鎮,大概是在烏克蘭。到達那裡時,道路旁邊有一座既像板棚又像房屋的建築,已經辨認不清了。它剛剛遭到大火焚燒,火苗漸熄,只留下一堆焦炭,剩下房基……很多姑娘都不敢靠近,我不知怎麼就過去了。在焦炭裡我們發現了人骨,還有燒光了琺琅質的五星帽徽。一定是我們的傷員或者俘虜在這兒被燒死了。從那兒以後,不管殺死多少敵人,我都無動於衷了,彷彿看到那些燒焦的五星帽徽……

我從前線回來時,頭髮全白了。我才二十一歲,卻像個滿頭白髮的小老太太。我負過重傷,腦袋也震傷了,一隻耳朵聽力很差。媽媽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我相信你準會回來的,我白天黑夜都在為你祈禱呀。」我哥哥已在前線陣亡了。

媽媽痛哭著說:

「無論生兒還是生女,如今全一個樣。不過,他到底是個男子漢,有義務保衛祖國,而你卻是個女孩子。我總在向上帝祈求:與其叫你受傷,倒不如被打死的好。我每天都要去火車站等火車。有一次看到一個被燒傷破相的女兵姑娘……我猛地一哆嗦,以為是你!後來我也一直為那姑娘禱告。」

我老家在車裡亞賓斯克州,我家附近有各種金屬採礦場。不知為啥總是在夜裡搞爆破,只要爆破的炸藥一響,我總是剎那間就從床上跳起來,頭一件事就是抓起外套朝外跑,隨便跑到哪兒去都行。這時媽媽就把我拽住,緊緊摟在懷裡,像哄小孩一樣地哄我:「睡吧睡吧。戰爭已經結束了。你已經回家了。」我好幾次從床上一個跟頭栽下來,去抓外套……媽媽的聲音讓我恢復意識:「我是你的媽媽呀,是媽媽……」她輕聲細語地哄我,生怕大聲會嚇著我……

屋子裡暖融融的,可是瑪麗亞·伊萬諾夫娜裹著一條厚羊毛毯,還是渾身發冷的樣子。她繼續給我講:

我們很快就成了戰士……您知道,那時候沒有什麼特別時間去想事情。心裡的感覺,真是冷暖自知……

有一回,我們的偵察員抓到一個德國軍官,有件事他十分疑惑:在他的陣地上有好多士兵被打死,而且都是打在腦殼上,還幾乎都是同一個部位。他說,普通射手是不可能專打腦袋的,那麼準確。「請你們告訴我,」他請求道,「這位打死我這麼多士兵的射手是哪一個?我補充了大量士兵,可是每天都損失十來個人。」我們團長對他說:「很遺憾,我不能指給您看了,那是個年輕的女狙擊手,已經犧牲了。」她就是薩莎·施利亞霍娃,是在單獨執行狙擊任務時犧牲的。使她遭殃的,是一條紅圍巾。她非常喜歡那條紅圍巾,由於紅圍巾在雪地裡太顯眼,結果暴露了偽裝。當這個德國軍官聽到這一切都是一個姑娘幹出來的時候,非常震撼,不知如何回答,再也說不出話來……他似乎是一個大人物,在把他押送莫斯科之前,對他進行最後一次審問,他承認:「我從來沒有和女人打過仗。你們都是一些美女……我們的宣傳總是說在紅軍裡面是沒有女兵參戰的,都是陰陽兩性人……」他看來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永遠忘不掉……

我們都是兩人一組,從早到晚埋伏在戰位上一動不動,眼睛酸痛流淚,手臂發麻,就連身子也由於緊張而失去知覺,真是難受極了。春天尤其難熬,雪就在你身體下面融化,整天就泡在水裡。你就好像是在游水,可又經常被凍在土地上。天剛破曉,我們就得出發,直到夜幕降臨才從前沿回來。我們通常臥在雪地裡或爬到樹梢上、蹲在棚子或被毀壞的房屋頂上,一連十二個鐘頭,甚至更長的時間。我們在那裡偽裝好,不讓敵人發現我們的觀測位置。我們會盡量靠近敵人選擇監視點,與德軍塹壕的距離只有七百至八百米,還經常只有五百來米。在清晨我們甚至能聽到他們的講話和笑聲。

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一點都不害怕……直到現在也想不通……

我們開始反攻了,推進十分迅速。但我們筋疲力盡,後勤保障又跟不上來,幾乎是彈盡糧絕,連炊事車都被炮彈炸了個稀爛。我們一連三天三夜光吃麵包干,大家舌頭都磨破了,簡直再也嚼不動那玩意兒了。我的搭檔被打死了,於是我又帶上一個新兵到前沿去。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在中間地帶有一匹小公馬。它真漂亮,尾巴特別柔軟……它悠然自得地溜躂著,好像周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也根本不存在戰爭。我們聽到德國人已經嚷了起來,原來他們也發現了它。我們的戰士也在吵個不休:

「它要逃走了,用它煮一鍋馬肉湯就好了……」

「這麼遠的距離,衝鋒鎗可打不著……」

大家看著我們:

「狙擊手過來了。現在就請她們打吧……快打呀,姑娘們!」

我想都來不及細想,習慣性地先瞄準後開槍。小馬腿一軟,橫倒下來,我似乎聽到它在細聲細氣地嘶鳴,也許是幻覺,但我感覺到了。

事後我才想: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這麼漂亮可愛的小馬,而我卻把它殺了,要拿它來熬湯!可是當時,我聽到身後有人在抽噎,回頭一看,是那個新兵女娃。

「你怎麼啦?」我問。

「我可憐那匹小馬……」她眼睛裡噙滿淚水。

「哦喲——喲,好一副軟心腸啊!可我們大家已餓了三天了。你可憐這匹馬,是因為你還沒有親手埋葬過自己的戰友。你去試試吧,一天全副武裝趕三十公里路,而且空著肚子,是啥滋味?首先是要趕走德國鬼子;其次,我們也得活下去。我們是會心軟的,但不是現在……你懂的,心軟是以後的事……」

說完話,我又轉過身看看那幫男兵,他們剛才還在慫恿我,大叫大喊地請求我開槍呢。而現在才過了幾分鐘啊,就誰都不再看我一眼了,好像從來就沒發現我似的,每個人都在埋頭干自己的事。他們在抽煙,在挖戰壕……也有人在磨著什麼東西……至於我怎麼樣,他們才不管呢,哪怕我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就好像我是個屠夫,我動刀殺生就那麼輕輕鬆鬆、隨隨便便!其實,我從小就喜歡各種小動物,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家的母牛病了,家裡人把它宰了。為這件事我還不停地哭了兩天。可是今天呢,我「叭」的一槍就殺了一匹孤苦伶仃的小馬。可以說,那是我兩年多來見過的第一匹小馬……

晚飯送來了。炊事員對我說:「嘿,狙擊手真棒!……今天菜裡見葷啦……」他們把飯盒留下來就走了。但是我們這幾個姑娘坐在那兒,根本沒去碰一下飯盒。我明白是怎麼回事,噙著眼淚走出掩蔽部……姑娘們跟著我出來,異口同聲地安慰我。她們很快地拿走各自的飯盒,吃了起來……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啊……我永遠忘不掉……

每天晚上,我們照例都要聊大天。聊些什麼?當然,要聊家庭,聊自己的媽媽,聊已開赴前線的父親和兄弟。我們還暢談戰後要幹什麼工作,談我們會嫁給什麼樣的人,丈夫是否會愛我們,等等。我們連長故意逗我們說:

「哎喲,姑娘們!誰都覺得你們可愛。可是打完仗一準沒人敢娶你們。你們打槍打得那麼準,要是摔盤子準會摔中人家的腦門心,還不把丈夫的命給要了!」

我和丈夫是在戰爭中相識的,是一個團裡的戰友。他負過兩次槍傷、一次震傷,從頭至尾整個戰爭他都堅持下來了,後來在部隊幹了一輩子。對他根本不用解釋什麼是戰爭。我的脾氣他心裡完全有數。如果我可著大嗓門說話,他或者毫不在意,或者默不作聲。我也學會對他寬容。我們養大了兩個孩子,兒子和女兒,供他們讀完了大學。

再對您講些什麼呢?……嗯,我復員後到了莫斯科。從莫斯科到自己家要乘車,步行有幾公里。現在那兒通了地鐵,可當時還是一片連一片的櫻桃園和窪谷。當時那兒有一道很寬的深溝,我得穿過去。等我好不容易趕到那兒時,天已經黑下來了。不用問,我不敢在夜裡過這條深溝。當時我站在溝邊上,不知怎麼辦才好:是返回去等第二天再說,還是鼓起勇氣穿過去?現在想起來,真是太好笑了:前線都過來了,什麼沒見過?死人啦,各種各樣的可怕景象啦。至今我還記得屍體的味道,和煙草氣味混合在一起……可是到頭來還是一個小姑娘的心態。想起我們從德國返回家園時,在途中的列車上,不知誰的旅行袋裡躥出一隻老鼠,一下子我們全車廂的姑娘們都亂了套,睡上鋪的人從高處倒栽下來,吱哇亂叫。跟我們同路的大尉驚訝地說:「你們個個都得過戰鬥勳章,居然還會怕耗子。」

算我走運,這時一輛運貨卡車開了過來。我想,這下有車可以搭了。

汽車剎住了。

「我要去狄雅柯夫村。」我大聲說。

「我正好也到狄雅柯夫村去。」車上的年輕小伙子打開車門。

我鑽進駕駛室,他把我的皮箱拎到車上,又上路了。他瞧著我的裝束和獎章,問道:「你打死過幾個德國人?」

我告訴他:「七十五個。」

他嘿嘿一笑:「吹牛!恐怕你連一個德國人都沒有見過吧?」

我突然認出了這小伙子是誰。

「柯爾卡·契紹夫?真的是你嗎?你還記不記得,我給你系過紅領巾?……」

戰前我在母校當過一個時期的少先隊輔導員。

「你是——瑪露茜卡?」

「是我呀……」

「真的嗎?」他停下了汽車。

「快送我回家吧,幹嗎在半路上停車?」我眼睛裡噙滿了淚水,我看到他也是這樣。多麼意外的相逢!

到了村裡,他提著我的箱子跑進我家,手舞足蹈地對我媽說:

「快,我給您把女兒送回家啦!」

此情此景,怎麼會忘記呢?

我回到家,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先要學會穿便鞋走路,我們在前線穿了三年長筒靴。我們習慣於扎腰帶,筆挺地站著,而現在的衣服就像口袋似的套在身上,感到很不自在。我呆呆地看著長裙和連衣裙,已經感到陌生,因為在前線老是穿長褲,晚上把長褲洗乾淨,然後壓在自己身下,躺在上面睡覺,我們把這叫作熨褲子。其實,褲子常常幹不透,就得穿上它到嚴寒中去,結果立刻凍出一層冰殼。怎麼學習穿裙子出門啊?雙腿都邁不動。別看我們回來穿上老百姓的裙子和便鞋,可是一見到軍官,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舉手敬禮。我們吃慣了軍隊伙食,完全由國家供給吃喝,而回來後得自己到糧店去買麵包,按規定的定量去買。可是我們常常忘了付錢,幸好女售貨員熟悉我們,知道我們是怎麼回事,但又不好意思提醒我們。我們也就不付鈔票,拿起東西就走。過後我們很難為情,第二天趕緊去賠禮道歉,再買上另外一些東西,付清全部錢款。我們需要重新學習所有日常生活,要找回平民生活的記憶,要正常過日子!去和誰學啊?跑去找鄰里街坊,去問媽媽……

您聽我說,我還想到這樣的問題。戰爭打了幾年?四年。這麼久啊……什麼鳥兒啦、花兒啦,我全不記得了。其實,它們仍然是存在的,可是我確實想不起它們來。事情就是這般奇怪,是吧?……為啥要有彩色的戰爭電影啊?戰場上一切都是黑色的。要說有另一種顏色,那就是血色,只有鮮血是紅色的……

我們在不太久之前,七八年前吧,剛剛找到戰友瑪申卡·阿爾希莫娃。一位炮兵連長負了傷,她爬過去救他,一顆炮彈在她前頭爆炸開,連長死了,她幸好還沒來得及靠上去,但兩條腿卻被彈片削掉了,真是受盡折磨,我們全力為她包紮,竭盡所能地救她。等我們用擔架把她送到衛生營時,她卻向我們哀求說:「姑娘們,朝我開一槍吧……我不想這樣活下去……」她就這樣哀求我們……苦苦哀求……她被送往後方醫院後,我們又繼續前進、反攻。等我們回來找她時,她已經音訊全無了。我們誰都不知道她在哪裡,情況如何。許多年過去了……無論往哪兒寫信詢問,都沒有回音。後來還是莫斯科七十三中的同學幫助了我們。男孩女孩們根據線索查找,在遙遠的阿爾泰的一個殘疾人療養院裡找到了她,當時已經是戰後三十年了。這些年她住過許多殘疾院,漂泊過多家醫院,做過幾十次手術。她躲避所有人,連親生母親都瞞著,不讓她知道女兒還活著……我們接她出來參加我們的聚會,大家都哭成一片。我們後來又安排她與母親見了面……這是她們母女三十多年後的重新相逢啊。媽媽差點就瘋了:「多麼幸運啊,我的心臟早前差點沒痛碎了。有福啊!」瑪申卡反覆嘮叨說:「現在我不怕見人了,我已經老了。」是啊……簡單說吧,這也是一場戰爭……

我記得我在夜裡坐在掩體中,徹夜不眠,外面炮聲隆隆,是我們的炮兵在射擊……勝利在望,沒人願意死……我曾經宣過誓,軍人的誓言,如果需要,我將會獻出自己的生命,可是現在真的不想去死了。從戰場上,就算你能活著回來,靈魂也是受傷的。現在我常常在想:傷了胳膊或傷了腿腳都沒關係,哪怕整個身子都受了傷也無所謂。但傷了心靈,那就傷害大了。我們離家從軍時,還十分年輕幼稚,都是些小毛丫頭。我是在戰火中長大成人的。媽媽在家裡給我量過身高……我在戰爭中長高了十公分……

——克拉芙季婭·格利戈裡耶夫娜·科羅辛娜

(上士,狙擊手)

採訪後告別,她笨拙地向我伸出滾燙的雙手,擁抱了我,又說了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