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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著地雷前進

夠了,兩年了……足夠了……這事不能再重複,不能再重複,永遠不能……不能回憶……要把這場噩夢忘掉!我沒有到過那邊……沒有……

但不管怎麼說,我到過那邊。

我從軍事學院畢業以後,痛痛快快地度過了規定的假期,在1986年夏天去了莫斯科。根據書面通知,我來到一個重要軍事單位的參謀部。要想找到那個單位委實不易,我走進「來人登記處」,撥了三位數號碼:

「喂,我是薩扎諾夫中校。」電話線另一端傳來聲音。

「中校同志,祝您健康!根據您的通知,我前來報到。現在在『來人登記處』。」

「啊,我知道了,知道了……您知道派您到什麼地方去嗎?」

「阿富汗民主共和國,喀布爾。」

「您感到意外嗎?」

「沒有感到意外,中校同志。」

五年以來,有人天天向我們灌輸:「你們早晚會到那邊去的。」

所以,我絲毫沒有昧著良心,真誠地回答中校:「這一天,我已經等待了整整五年。」

如果誰以為一名軍官前往阿富汗,就是在第一聲警鈴響起後,匆匆打點行裝,像一個大丈夫那樣,對妻子、孩子略表惜別之情,便趁拂曉的薄霧,登上隆隆叫囂的飛機,那麼他就想錯了。踏上戰爭之路,也必須經過一系列「官僚主義手續」,除了命令、自動步槍、乾糧之外,還得具備各種證明文件、鑒定,說明你「正確理解黨和政府的政策」,還要有公務護照、防疫注射證明、海關申報單、登機卡。

辦完這一切手續之後,你才能登上飛機。飛機離開地面時,你會聽到某一位喝得醉醺醺的大尉嘶吼:「朝著地雷,前進!」

一些報紙上說:「阿富汗民主共和國的軍事政治,處於複雜而又充滿矛盾的形勢之中。」軍人們認為,撤出第一批的六個團,只應當被視為宣傳步驟,至於蘇聯部隊全部撤離的問題,根本談不上。

「我們這一期足夠了。」與我同機的人對此都不懷疑。

「朝著地雷,前進!」酩酊大醉的大尉在夢中呼叫。

我成了一名空降兵。當時就有人開導我,部隊分兩部分:空降兵和柴油兵。「柴油兵」一詞是怎麼產生的,無從考證。很多士兵、准尉和一部分軍官都在胳膊上刺字,刺的圖案與文字沒有多大區別,經常是「伊爾-76」,字下邊是降落傘的傘頂。也有別的花樣,比如說,我見過這麼一幅頗帶抒情味道的畫——雲、鳥兒、降落傘和空降兵;還有一句感人的話:「請愛天空。」

空降兵不公開的準則中有一條:「空降兵只在兩種情況下下跪。一是面對戰友的屍體時,二是在小溪邊喝水時。」

我的戰爭……

「向左看齊!立正!我現在命令你們完成以下行軍路程:從兵站到巴格蘭縣黨委會,再到捨瓦尼村。行軍速度以排頭車的速度為準,距離由速度決定。呼號為『我是弗列扎』,其他人按車幫上的號碼排列。稍息!」這是我們宣傳隊出發前舉行的一般儀式。也可以接著講下去:「嚴禁你們脫掉鋼盔和裝甲坎肩,自動步槍不許離手……」

我跳進自己那輛不大的靈活的空降兵戰鬥偵察車裡。我曾聽我們的顧問們稱之為「巴裡,巴裡」。「巴裡」是阿富汗語,意為「是」。阿富汗人檢查擴音器時,他們除了我們傳統的呼叫「一二,一二」之外,還說「巴裡,巴裡」。作為翻譯員,我對與語言有關的一切都感興趣。

「薩利托,薩利托,我是弗列扎。出發……」

不高的石牆後面是幾棟磚砌的平房,表面刷了一層石灰,掛著紅色的牌匾——縣黨委。拉格曼同志在門廊裡迎接我們,他身上穿著蘇軍軍服。

「拉格曼同志,薩拉莫,阿萊庫莫!」

「薩拉莫,阿萊庫莫。契托烏爾,阿斯蒂!胡德,阿斯蒂!周爾,阿斯蒂!海伊爾,海利亞特,阿斯蒂?」

他一連講了好多表示歡迎的傳統的客套話,內容都是對你的健康表示關心。這些問候不必回答,只要重複他的原話即可。

指揮官不放過機會,總要講兩句他愛講的話:「契托烏爾,阿斯蒂?胡德,阿斯蒂?到阿富汗來就是胡鬧的。」

拉格曼同志聽不懂後邊的話,莫名其妙地望著我。

「他說的是俄羅斯的一句諺語。」我解釋道。

他們請我們到辦公室裡去,有人端著盤子送來用金屬茶壺沏的茶水。阿富汗人請喝茶,是表示熱情的不可或缺的行為。不喝茶就不能開始任何工作,就不會進行事務性的交談,拒絕喝茶相當於見面拒絕握手。

進村以後,歡迎我們的是本村的族長和一群孩子。孩子們穿什麼的都有,都不洗臉(嬰兒根本不洗澡,根據伊斯蘭教法典:身上的泥可以保護自己免受妖魔侵害)。我既然會講法利賽語,每個人都認為有必要檢驗一下我的水平。接著總是那個相同的問題:「現在幾點了?」我答對了,引起一片歡騰(我能回答,說明我對法利賽語是真懂而不是裝懂)。

「你是穆斯林嗎?」

「是穆斯林。」我開玩笑地答道。

他們需要得到證明。

「你知道卡列馬嗎?」

卡列馬是一段特殊的經文,能背誦卡列馬就等於你是穆斯林。

「拉,伊拉赫,伊裡亞,米阿赫,瓦,穆罕默德,拉蘇,阿拉赫。」我背誦道。意思是:「除了安拉以外沒有神,穆罕默德是他的代言人。」

「多斯特(朋友)!多斯特!」孩子們叫喊道,他們伸出自己瘦巴巴的手,表示對我的認可。

此後他們還不止一次地讓我重複這句話,他們還把自己的朋友帶來,並神秘地悄悄地說:「他能背誦卡列馬。」

廣播裡傳來了阿富汗民間曲調,阿富汗人把廣播設備叫「阿拉·普加喬娃29」。士兵們把國旗、招貼畫、標語等形象宣傳品懸掛在車上,拉起銀幕,準備放映電影。醫生們擺開小桌子,桌上擺放著裝有藥品的紙盒。

召開群眾大會時,身穿長長的白罩衣、頭戴白纏頭的毛拉走向前,朗誦《可蘭經》中的經文。誦完一章以後,便轉向真主,祈求保佑信徒免遭人間災難。他把胳膊彎起來,手掌朝天舉起。所有在場的人,包括我們在內,都重複他的動作。繼毛拉之後,拉格曼同志發了言。他的講話非常長,這是阿富汗人的一個特點,所有人都能講也愛講。語言學中有個術語,叫作「帶有感情色彩」。阿富汗人發言時,不僅帶有感情色彩,還大量運用隱喻、比喻、修飾語。阿富汗軍官不止一次對我說,看到我國政工幹部講課時照本宣科,他們感到十分驚訝。我在阿富汗人的黨員會議、討論會、積極分子聚會上,聽過我國講師同樣是照本宣科,用同樣的語言:「作為波瀾壯闊的共產主義運動的先鋒」,「成為永遠的表率」,「不斷地貫徹」,「有成績同時也有某些不足」,甚至說「某些同志不理解」。

我到阿富汗之前,像我們國內召開的這一類群眾大會,早已成為司空見慣的強制性活動,群眾參加大會是為了趁機讓醫生檢查一下身體,或者領一小包麵粉。已經沒人鼓掌,也聽不到大家舉著拳頭高呼「扎伊多,保德」,即「萬歲」的聲音了。在人們還相信強制使他們相信的事,四月革命燦爛的頂峰,光明的未來時,當時所有講演都還能見到那種場面。

孩子根本不聽大會發言,他們關心的是演什麼電影。我們每次都是演幾部英語對白的動畫片和兩部用法利賽和普什圖語作解釋的紀錄片,這兒喜歡看印度電影和武打、槍擊場面多的影片。

電影之後分發禮品。我們帶來成袋的麵粉和兒童玩具,把這些東西交給村長,請他分給最窮困的人家和軍烈屬。他當眾保證一定照辦,與此同時,他和兒子動手往自己家裡搬運麵粉。

我們的隊長關切地問道:「你認為他能分給大家嗎?」

「我估計不可能。本地人已經提醒過我們,說村長手腳不乾淨,這些東西明天都會出現在商店裡。」

命令:「排成一列,準備出發。」

「一一二準備完畢,可以出發。」

「三五準備完畢……」

「三七準備完畢……」

「三八準備完畢……」

孩子們用雹子般的飛石歡送我們。有一塊石頭打在我的身上,我說:「這就是感謝我們的阿富汗人民的禮物。」

我們取道喀布爾,返回部隊。有幾家商店的櫥窗上掛著俄文廣告:「最便宜的伏特加酒」,「平價商店」,「『小兄弟』商店歡迎俄羅斯朋友」。商店用俄語叫賣著「女短衫」,「牛仔褲」,「『白髮伯爵牌』套裝餐具,可供六人使用」,「加襻的旅遊鞋」,「白藍條海魂衫」。小鋪出售我國的煉乳、豌豆,還有我國產的暖水瓶、電茶爐、墊子、被褥……

我在家裡經常夢見喀布爾。山坡上的小土坯房,房裡有燈光……遠看好像眼前是一座宏偉的摩天大樓。假如我沒到過那邊,我不會一下子猜出那僅僅是幻覺……

我從那邊回來以後,又過了一年就轉業了。

您沒有見過刺刀在月光下如何閃亮吧?沒有見過?您見過這樣的照片:蘇聯軍官站在吊死的阿富汗人旁邊?有趣的鏡頭……留個紀念……最可怕的是參加審訊……讓俘虜坐在炸彈上:講還是不講……還有這樣的拷問——「電話機」——把電話線拴到生殖器上……接通電流……

我離開部隊,考入了新聞系……我在寫書,但是出現了幻覺……

「你知道卡列馬?」

「拉,伊拉赫,伊裡亞,米阿赫,瓦,穆罕默德……」

「多斯特!多斯特!」

我們的軍官站在被吊死的阿富汗人旁邊,他在微笑……我到過那邊,我見過這個場面,不過這類事可以寫出來嗎?誰也不寫……那就是說,不能寫。既然沒人寫這些事,那麼這些事就似乎不曾發生過。那麼,究竟是發生過,還是沒有發生過?

——一位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