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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渾身都沾著我兒子的鮮血

我生了一對雙胞胎,都是男孩,如今他們倆只剩下科裡亞了。十八歲以前未成年時,直到收到參軍通知那天,他還在婦女保健研究所學習。這樣的士兵難道也應該被派到阿富汗去?女鄰居責備我,她說得對:「難道你就湊不上兩千盧布去行賄?」有人行了賄,救了兒子一條命,於是他們就用我的兒子代替了那個人。我當時不懂應當用錢去救兒子,我只知道用心靈救他。

他在部隊宣誓那天,我去看望他。我發現他有些心神不寧,對參加戰爭,他的思想準備還不夠。我跟兒子一向開誠佈公:「科裡亞,你的思想準備還不夠,我要為你去求情。」

「媽,別求情,別低三下四的。您以為您說我的思想準備不夠就能打動那些人的心?在這裡誰管你這些?」

我還是爭取到讓營長接見我。我請求他:「科裡亞是我的獨子,如果他出了事,我就活不下去……而且,他的思想準備不夠,我看得出來,他的思想準備不夠……」

他表示同情:「您找一下當地的軍委會。如果他們能給我寄來一份正式公函,我就派他回蘇聯服役。」

飛機夜間著陸,上午9點我就跑到軍委會去了。軍事委員是戈裡亞切夫同志,他坐著,正與什麼人通電話。我站著……

「您有什麼事?」

我講了。電話鈴又響了,他又拿起話筒,同時對我說:「什麼公函我也不寫。」

我懇求他,我下了跪,我恨不得親吻他的手:「他是我的獨子。」

他坐在辦公桌後邊,甚至沒有站起來。

我臨走時還在央求他:「請您記下我的姓名……」

我還抱著一線希望,或許他能審查一下我兒子的檔案,考慮一下,會幫個忙……他又不是石頭人。

過了四個月,他們那邊辦了三個月的速成訓練班,兒子從阿富汗來了信。僅僅四個月,僅僅一個夏天。

早晨我去上班。下樓梯時,迎面走來三個軍人和一個婦女。三個軍人走在前邊,每個人的左手托著軍帽。我過去從什麼地方得知,軍人用左手托著軍帽走路是表示哀悼的意思。於是我沒有繼續下樓,轉身往樓上跑。他們大概明白了,我就是他們要找的母親。他們也跟著上樓……我鑽進電梯,立刻往下開……我要馬上跑到街上去,趕快躲開……我要自救……什麼話也不要聽見……我下到一層,電梯停住了,有人上電梯,他們已經在門口等我了。我按了電鈕再上樓……上到自己那一層……我衝進自己的房間,由於心慌,我忘記關門……我聽見他們進了屋……我躲進寢室……他們跟著來了,左手托著軍帽……

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就是那個軍事委員戈裡亞切夫……當我還有力氣時,我像貓似的撲向他,大聲叫喊:「您渾身都沾著我兒子的鮮血!您渾身都沾著我兒子的鮮血!」

他一聲不響,我甚至想揍他。他一聲不響。以後的事,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過了一年,我才想見人。在這之前,我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像個麻風女。我錯怪了別人,老百姓沒有責任,可是我當時認為他們都對我兒子的死負有責任。不論是食品店那位熟識的女售貨員,還是那位素昧平生的出租車司機,還是那個軍事委員戈裡亞切夫,都負有責任。我那時想見的不是這些人,而是和我一樣的人。我們在公墓裡,在小小的墳墓旁成了朋友。到了傍晚,下班以後,這位母親乘公共汽車匆匆忙忙趕到那裡,那位母親已經坐在自己兒子的墓前哭泣,第三位母親正在給欄杆刷油漆。我們的話題只有一個:關於孩子……我們只談他們,彷彿他們都是活人,那些談話我甚至都能背誦下來:

「我來到陽台上,看見外面站著兩名軍官和一名醫生。他們走進門洞,我扒著貓眼往外看,看他們去誰家。他們走到我們這一層,站住了。他們向左拐……去了鄰居家?他們的兒子也在部隊裡……門鈴響了……我開了門:『怎麼,我兒子陣亡了?』『大娘,請您堅強……』」

「他們開口就對我說:『大娘,棺材停在門洞裡,給您放在什麼地方?』當時我和丈夫準備去上班……平鍋裡煎著雞蛋……水壺裡的水也開了……」

「他們把他帶走了,剃成禿子……過了五個月,送來一口棺材……」

「我兒子也是過了五個月……」

「我兒子過了九個月……」

「我向那位送來棺材的人問:『棺材裡有人嗎?』『我看見怎樣把他裝進了棺材,他在裡面。』我盯著他,盯著他,他低下了頭:『那裡有點什麼東西……』」

「有氣味嗎?我們那口棺材有氣味……」

「我們那口也有,還有些白色的小蟲子從棺材上掉到地板上……」

「我那口棺材什麼氣味也沒有,是新鮮的木料,潮濕的木板……」

「如果直升機著了火,就把他們一塊一塊地拼湊起來。找到一條胳膊,一條腿……根據手錶,根據襪子辨認他們……」

「棺材在我們院裡放了一個小時。我兒子兩米高,是個空降兵。他們送來棺槨,一口木頭棺材,還有一口鋅皮棺材……抬著棺材在門洞裡轉不開身……七個大男人很吃力地把它抬了起來……」

「我兒子被他們運了十八天……飛機裡裝的全是『黑色鬱金香』。先運到烏拉爾,然後運到列寧格勒,再運到明斯克……」

「他的東西一件也沒送回來,哪怕是個小東西留作紀念呢……他過去抽煙,留下個打火機也好呀……」

「好在不開棺,讓我們看不見他們把我兒子弄成了什麼樣了……他在我眼前永遠是活的,完整無缺的……」

我們還能活多久?心裡裝著這種悲痛活不長。受了多少委屈呀!

區執委會答應說:「給您一套新住宅,您在咱們區裡任意選一套。」

我在市中心挑選了一套,不是組合板壁而是磚房,是新結構,我說了地址。

「怎麼,你瘋了?那是黨中央的住宅。」

「難道我兒子的血就不值錢?」

我們學院的黨委書記誠實,是個好人。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去找了黨中央,他去替我求情。他回來只對我說了一句:「您若聽見他們對我說了些什麼話就好了。他們說,她悲痛欲絕,你算老幾?管什麼閒事?差一點把我開除出黨。」

我應當自己去,那時他們會怎麼回答我呢?

我今天要到墳上去……我的寶貝兒子在那裡……那裡都是自己人……

——一位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