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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完全絕望的人才能說出一切

只有絕望的人才能對您講出所有事實,只有完全絕望的人才能對您講出一切。除了我們以外,很多事都沒人知道。真實太可怕了,不會有真實。誰也不想第一個冒尖,誰也不願意冒這種險。

用棺材偷運毒品,偷運皮大衣,冒充被打死的人……誰會講出這些事來?……誰會把用線串起來的干耳朵拿給您看?這是戰利品……把這些干耳朵藏在火柴盒裡……耳朵捲得像細小的葉子……不可能?不願意聽到光榮的蘇聯小伙子們會幹出這些事來?看來是可以的,看來是幹過這些事的。這也是真實的,誰也擺脫不掉,用廉價的銀粉也塗抹不掉。你們還認為,為他們樹了碑就會萬事大吉……

我是個正常人,我去不是為了殺人。他們向我們灌輸的是匪幫在殺人放火,我們可以成為英雄,大家會對我們所有人表示感謝。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幾張招貼畫:「軍人們,讓我們來加強祖國南方邊界的防禦!」「我們不會讓兵團丟臉!」「繁榮吧,列寧的祖國!」「光榮啊,蘇聯共產黨!」我從那邊歸來……在那邊時總有一個小鏡子……在這兒是一面大鏡子。我一看,我不認識自己了……不,是另外一個人在看我……新的眼睛,新的面孔……我弄不清哪兒發生了變化,可是連外貌也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我正在捷克斯洛伐克服役,有傳言說:「你要到阿富汗去。」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獨身。」

我打點行裝,如同準備出差。帶什麼東西?誰也不知道,那時我國還沒有「阿富汗人」。有人建議我帶上膠鞋,我在那邊過了兩年,這雙膠鞋一次也沒有穿過,最後把它留在喀布爾了。

從塔什幹上飛機,坐在子彈箱上,在信丹德著陸。他們的警察端著我國偉大的衛國戰爭時期的自動步槍,還有我們的士兵和他們的士兵,都髒兮兮的,穿著褪了色的軍衣,好像是從戰壕裡鑽了出來。這兒與我在捷克斯洛伐克已經習慣的一切相比,有強烈的反差。

有人在護送傷員,有個傷員肚子裡有彈片。「這個人活不久,路上就得嚥氣。」直升機駕駛員們在交談,是他們把傷員從哨所運來的。他們談論死亡時是那麼心平氣和,聽得我茫然不知所措。

在那邊,對待死亡的態度大概是最不可理解的事。話又說回來了,如果講出全部事實,恐怕辦不到……這兒認為不可想像的事,在那邊卻司空見慣。殺人是可怕又讓人噁心的事,但過不了多久,你就會開始認為,雖然自己一個人面對面開槍殺人,這種事可怕而又令人噁心,可是和大家一起開槍殺人卻令人情緒亢奮,有時甚至令人歡天喜地。

和平時期刀槍入庫,每個槍架都上鎖,武器室裡裝有聲控裝置。可是在這兒,隨身攜帶武器已漸漸習慣了。晚上躺在床上,用手槍打碎電燈泡,只是因為懶得下床關燈。熱得發昏時,就用自動步槍朝天上亂打……我們把馱運隊包圍起來,馱運隊抗拒,就用機槍掃射……一道命令:把馱運隊消滅掉!於是我們便動手消滅馱運隊……到處是受傷駱駝的狂叫聲……阿富汗人莫非要為此對我們感恩戴德,並授予我們各種勳章?!

戰爭就是戰爭,應當殺人。難道把作戰武器發給我們,是為了讓我們和同年級的弟兄們做軍事遊戲?難道是為了在那邊修理拖拉機、播種機?我們遭到槍殺,我們也殺他們。能在什麼地方殺人,就在什麼地方殺人。但這不是我們從書本上、影片裡瞭解到的那場戰爭,火線,中間地帶,前沿……渠道戰——當年是為了灌溉田地挖的地下水渠……白天,晚上,人們像幽靈似的從渠道裡鑽出來,手裡拿著中國產的自動步槍,家裡用來宰羊的刀子,甚至手裡就只拿塊石頭。說不定,不久前你還和這個「幽靈」在商店裡做過買賣,現在他卻已經超出了你的同情界限。他剛剛把你的朋友打死,一堆肉代替了你的朋友。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不要寫信告訴我媽,我懇求你們,什麼也別讓她知道……」

可是你,蘇聯人,對他們再也沒有同情心了。你的大炮炸平了他們的村莊,他們幾乎找不到自己的母親、妻子和孩子的任何東西。現代武器擴大了我們的罪惡,我用刀子能殺死一兩個人,用炸彈能炸死幾十個人……然而我是軍人,我的職業就是殺人……童話裡怎麼講?我是阿拉丁神燈的奴僕……那麼我呢?我就是國防部的奴僕。它命令我向哪兒射擊,我就向哪兒射擊。我的職業就是射擊……

可是我到那邊去,不是為了去殺人,我不想殺人。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結局呢?為什麼阿富汗人沒有把我們看成是我們應當是的那種人呢?孩子們光腳穿著膠鞋,站在冰天雪地裡,我們的弟兄們把自己的口糧給了他們。我親眼見過這個場面,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跑到裝甲輸送車前,他和其他孩子一樣,沒有伸手要任何東西,他只是在張望。我兜裡有二十阿幣,我把錢都給了他。他一下子跪在沙地上,直到我們的裝甲車開走。

我身邊還發生了一件事:我們的哨兵從運水的孩子們身上搜走了錢。多少錢?幾分錢。不,我甚至不願意作為一名旅遊者到那邊去,永遠不去。我已經對您說過,真實太可怕了,不會有真實,誰也不需要真實。在這兒的你們不需要,到那邊的我們也不需要。那時你們有那麼多人,誰也不說一句話。等我們的孩子長大了,他們也會隱瞞我們到過那邊的事實。

我也碰到過引以為傲者,他們說什麼我是從阿富汗回來的,說什麼我們在那邊怎麼怎麼樣,我在那邊怎麼怎麼樣……

「你在哪兒服役?」

「在喀布爾……」

「哪個部隊?」

「我嘛,特別部隊……」

在科雷馬,在關押瘋人的板棚裡,他們叫嚷:「我是斯大林。」而現在,正常的小伙子自稱:「我來自阿富汗。」還不止一個人,應當把這些人抓起來關進瘋人院……

我獨自回憶,喝完酒,坐半晌。我喜歡聽阿富汗歌曲,但只有我一個人有過那樣的事,有過那樣的日子……雖然那樣的日子被玷污了……你怎麼也擺脫不掉它……

年輕人聚集在一起,他們都滿腔怒火,因為這兒誰也不需要他們。他們尋找不到自己,再也找不到某種道德價值。有個人對我坦白地說:「如果我知道自己不用承擔什麼後果,我就可能會殺人,隨隨便便殺他一個,沒有任何原因。我不可憐他們。」是有過阿富汗這回事,可它已經成為過去了。你不能一輩子祈禱和認罪啊……我想結婚,我想有個兒子……

我們越是趁早住嘴,越是對大家有好處。誰需要這種真實?凡夫俗子需要?他們會向我們的心窩裡吐痰:「啊,這群敗類,他們在那邊殺人、搶劫,回到這裡還享受優待。」弄來弄去,有罪的只有我們。我們所經受的一切,都成了無用之物。

為什麼要發生這一切呢?為什麼?

我在莫斯科車站時,去了一趟廁所。我一看,廁所是合營的,有個小伙子坐在門口收費。上邊掛著一塊牌子:「七歲以下的兒童、殘疾人和參加過偉大的衛國戰爭的人、國際主義軍人免費。」

我愣住了:「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主意?」

他自豪地說:「是啊,是我自己想的。你出示證件,就可以進去。」

「我爸經歷了所有的戰爭,我吃了兩年外國的沙土,就是為了能夠免費在你這兒撒泡尿?」

我在阿富汗時,對任何人都從來沒有像對這個小伙子懷有這麼大的仇恨……讓他來替我們埋單……

——一位上尉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