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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了什麼人

我曾經想過:生個兒子,給自己生個男子漢,我愛他,他長大後也會愛我……我和丈夫離了婚,他離開我,找了個年輕姑娘……我愛過他,大概因為如此,我沒有再找別人……

我和母親兩個女人一起撫養一個兒子,他是個小娃娃時,我悄悄地起來,站在大門口悄悄地盯著他,看他和什麼人在一起,看他的夥伴都是什麼人。

「媽,」他回到家裡對我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您還像放羊似的管著我。」

他長得嬌小,像個女孩,白淨,清秀。我懷了八個月就生了他,早產。我們這代人生不出健康的嬰兒,我們是在戰爭中長大的,轟炸、射擊、飢餓……兒子總是和小姑娘們在一起玩遊戲,小姑娘們歡迎他,他不打架……他愛貓,給貓系蝴蝶結。

「媽,買只小倉鼠吧!倉鼠的毛又濕潤又光亮,暖烘烘的。」

我們買了倉鼠,買了養魚缸,買了小魚。

我們來到市場:「給我買只小活雞……買只小沙雞……」

現在我想:難道這樣的孩子也會在那邊開槍殺人?他是家裡長大的孩子……他生下來不是為了去打仗……我們非常愛他,對他關懷備至……

我來到阿什哈巴德,到軍訓地的連隊去看望他。

「安德留沙,我想和你們的首長談一談,你是我的獨生子……這兒離邊境太近……」

「不許你去,媽。別人該笑話我了,說我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他們已經說我『精巧、玲瓏、剔透』了。」

「你在這兒怎麼樣?」

「我們中尉是個好人,他平等待人,可是大尉有時打人耳光。」

「這怎麼能行!我和你姥姥從來沒有打過你,連你小時候也沒有打過你。」

「媽,這兒過的是男人的生活,我最好還是不跟您和姥姥講任何事了……」

我的兒子長得太小了。在澡盆裡給他洗澡,他像小鬼似的從水裡爬出來,我用大毛巾把他裹住,緊緊地摟在懷裡。那時我覺得,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什麼人,都不能把他從我懷裡搶走,我不會把他交給任何人。可是後來,他們從我懷裡把他搶走了。

他念了八年書以後,我勸他考建築學校。我以為他學了建築專業,在部隊裡就不難立足了,等到他服完兵役之後,還可以再考大學。他想當個林業工人,他在樹林裡總是歡天喜地。他聽聲音就可以判斷出是什麼鳥在叫,他領著我看什麼花長在什麼地方。這一點,他酷似他的父親。他父親是西伯利亞人,熱愛大自然,甚至熱愛到不許別人剷除院裡的草。讓一切都生長吧!安德留沙喜歡林業工人的制服、制帽:「媽,它們多像軍裝……」

現在我想:難道他在那邊會開槍殺人?

他從阿什哈巴德經常給我和他的姥姥寫信,有一封信我都背熟了,我拿著它讀過不下一千次。

親愛的媽媽,親愛的姥姥,你們好!

我在部隊已經服役三個月了,我的情況良好。到目前為止,凡是交給我的任務,我都能完成,領導對我沒有提過意見。不久前,我們連到野外教學中心去了一趟。那個中心離阿什哈巴德八十公里,在群山之間。他們在那裡過了兩周,訓練山地作戰,學習掌握戰術和使用步兵武器射擊。我和另外三個人沒有去,留在部隊裡。留下我們,是因為我們在傢俱廠已經工作了三個星期,幫忙修建車間。為此,工廠會給我們連隊製作一批桌子。我們在傢俱廠幹的是砌磚、抹灰的活兒,這些活都是我熟悉的。

媽,您問您的來信,我收到了,你們寄來的郵包和放在郵包裡的十盧布也收到了。我們用這些錢在小吃部吃了好幾頓,還買了一些糖果……

我安慰自己:既然他幹的是抹灰和砌磚的活兒,那麼就是把他當建築工了。讓他給他們建造私人別墅、私人車庫吧,只要不派他到更遠的地方去就行。

1981年出現了各種傳言……說阿富汗是血流成河的戰場,像屠宰場,這事只有很少人知道。我們在電視機裡看到的,是蘇聯士兵與阿富汗士兵稱兄道弟,我們的裝甲輸送車上撒滿了鮮花,農民在親吻分給他們的土地……

有一件事讓我提心吊膽……我在去阿什哈巴德的路上,遇見了一位婦女……

我找到一家旅館,那裡的人先說:「沒有空床。」

「我在地板上過夜。我從很遠的地方來,來看當兵的兒子……我就待在這兒,哪兒也不去了。」

「好吧,你到四個人合住的房間去吧!那兒已經住了一個母親,也是來看兒子的。」

我從這位婦女這兒,第一次聽說正在準備徵集新兵去阿富汗。她帶來很多錢,為了拯救自己的兒子。回去時,她心滿意足,她和我告別時介紹了自己的經驗:「不要當天真的白癡……」

當我把這事告訴我媽時,她一下就哭了:「為什麼你沒有給他們跪下?為什麼不央求他們?你應當把自己的耳環摘下來送給他們……」

那不值幾個錢的耳環,在我們家裡可是最貴重的東西。我的耳環上沒有鑲寶石!我媽一輩子過的是清貧日子,所以她認為那耳環很值錢。天哪!把我們都變成什麼人了?如果不派他,也會派別人去。那個人也有母親啊……

我兒子被編入空降兵突擊營,飛往阿富汗,這對他來說也是出乎意料的事。他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孩子般的自豪感,他無法掩飾這種心情。

我是個女人,完完全全是個平民百姓,有些事可能我不明白。請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準備派他參戰時,卻說讓他從事抹灰和砌磚的活兒?他們知道要把這些人派到什麼地方去。報上刊出「聖戰者」的照片:三四十歲的大男人,在自己的國土裡……他們有家,有孩子……

請你們告訴我,一周前他離開普通部隊,怎麼一下子就會被編入空降兵突擊營呢?連我這樣的女人也知道什麼是空降兵部隊,那種部隊需要的是體壯如牛的棒小伙子,這些小伙子要經過專門訓練。

後來,軍訓教官回答我說:「您的兒子,無論在軍事訓練還是政治修養方面,樣樣都優秀。」他什麼時候成了優秀士兵?在什麼地方成了優秀士兵?在傢俱廠?我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了什麼人呀?托付給誰了?他們甚至沒有把他訓練成一個兵,就把他……

從阿富汗只寄回過一封信:「你們放心好了,這邊風景美麗,太平無事。花很多,大樹也開花,鳥兒在啼鳴,魚很多。」真是天堂而不是戰場。他想讓我們放心,否則我們又會為他四處奔波,以便把他從那裡拖出來。他們是一些沒有聞過火藥味的男孩,幾乎是娃娃。人家把他們往戰火裡扔,他們還以為那是給他們的榮譽。

這是我們對他們的教育的結果。

他在頭一個月裡就陣亡了……我的孩子……我的瘦小的寶貝兒子……他在那邊,躺在地上,是什麼樣?我永遠不會知道。

過了十天,他被運回來了。這十天,我在夢裡總是丟東西,丟了又找不到。這幾天,廚房裡燒開水,響了又響。我燒水沏茶,水壺叫出各種聲音來。我喜歡在室內栽盆花,我有很多花擺在窗台上、櫥櫃上、書架上。每天早晨我澆花時,總把花盆碰到地上。花盆從手裡脫落,摔得粉碎,屋裡總有生土的氣味……

家門口停了幾輛汽車,兩部軍用吉普和一輛急救車。我一下子就猜到了,這是來我們家的。我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你們不用開口!什麼也不用講!我恨你們!只求你們把我兒子的遺體還給我……我要按我的方式來安葬他……我一個人……我不需要任何軍人的禮儀……」

——一位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