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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

是我第一個選中了他。小伙子站在那裡,高個子,好相貌。

「姑娘們,」我說,「他是我的了。」

這場舞是女邀男,我走過去,請他跳華爾茲。姑娘們選的是舞伴,我選的是命運……

我很想生個兒子,我們倆商量好了:生女兒,由我起名,叫她奧列奇卡;生男孩,由他起名,叫阿爾喬姆或者丹尼斯。

出生的是奧列奇卡。

「還要個兒子嗎?」

「要。等奧列奇卡稍微長大一點再說。」

我本來還可以為他生個兒子的。

「柳多奇卡,別害怕,別把奶水嚇回去……」當時我正用自己的奶喂嬰兒,「我要被派去阿富汗了……」

「為什麼派你去?咱們的孩子還小。」

「我不去,別人也得去。黨下了命令,共青團的回答是『到』!」

他是個忠於職守的軍人。他常說:「命令,從來不能討價還價。」他們一家,尤其是他母親,性格強勢,所以他已習慣於遵命、服從。他在部隊裡就覺得生活輕鬆。

您問歡送的情景嗎?男人們都在吸煙,母親一言不發,我不住地哭:「誰需要這場戰爭啊?」女兒在搖籃裡睡覺。

我在街上遇見一個呆傻的女人,瘋瘋癲癲的。她常常出現在我們這個兵營駐地,有時在集市上,有時在商店裡。人們傳說,她年輕時被人強姦了,從那以後,她連自己的母親也不認識了。她在我身邊停下來。

「等著他們把你男人裝在鋅皮箱子裡運回來吧。」她咯咯地笑一陣後,跑了。

我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但我曉得一定有事會發生。

我等他回來,像西蒙諾夫詩中寫的:「你等著我吧,我會回來。」……那時,我一天可以給他寫上三四封信,都寄出去。我覺得我是用自己對他的思念,用自己對他的愛在保護他。他回信說:「在戰場上,每個人都在進行自己的工作,在執行命令,各有各的命運。你不必傷心,等著吧!」

每次我去看望他的雙親時,誰都不提阿富汗,他的爸媽也隻字不提。大家沒有商量過,可是都害怕這個詞……

我給女兒穿好衣服,準備送她去幼兒園。我吻了吻她,剛一開門,發現幾個軍人站在門口,有一個人還提著我丈夫的皮箱。皮箱不大,是褐色的,當時是我往這個箱子裡裝的東西。我們家出事了……如果我讓他們進屋,他們就會把可怕的消息帶進這個家……如果我不讓他們進屋,一切都會保持原來的樣子……他們拉門,想進屋,我拉門,不放他們進來……

「負了傷?」當時我還抱著一線希望,以為他僅僅是掛了彩。

第一個走進屋來的是軍事委員:「柳德米拉·約瑟夫娜,我們懷著萬分悲痛的心情通知您,您的丈夫……」

我沒有流淚,大叫起來。我看見了他的朋友,就向他奔去。

「托利克,你說我就信……你怎麼不吱聲?」

他把護送靈柩的准尉領到我面前:「請你告訴她……」

那個人渾身在抖,也不開口。

有幾位婦女走過來,吻我。

「鎮靜下來吧!請把你們親屬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們。」

我坐下來,一口氣把自己已經忘記的所有地址和電話號碼都說了出來,有幾十個地址和電話號碼。後來他們根據筆記本核對了一下,一個也沒錯。

我的住宅很小,只有一間屋子,他們把靈柩停放在部隊的俱樂部裡了。我一次又一次摟著棺材,放聲大叫:「為什麼呀?我們對誰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我清醒過來後,盯著這口棺材……「等著他們把你男人裝在鋅皮箱子裡運回來吧。」……我又大叫:「我不相信這裡裝的是我丈夫,請你們向我證實這裡是他,這兒連個小窗口也沒有。你們帶回來的是什麼?你們把誰給我送來了?」

他們把他的朋友叫來。

「托利克,」我說,「請你發誓,保證這裡邊是我丈夫。」

「我以自己女兒的名義發誓,裡邊是你丈夫……他是當場死的,一點兒痛苦也沒有……我沒法再跟你說別的了。」

丈夫的話靈驗了:「如果非得死,就不要經受痛苦。」

可是我們活在人間,我們在經受痛苦……

牆上掛著他的大照片。

「把爸爸給我摘下來……」女兒懇求道,「我要跟爸爸一起玩……」

她用玩具把照片圍起來,跟他說話。

晚上,我安撫她睡覺。

「他們開槍打在爸爸什麼地方了?為什麼他們偏偏選中了爸爸?」

我把她領到幼兒園。傍晚接她回家時,她大吵大鬧:「爸爸不來接我,我絕不離開幼兒園。我爸爸在哪兒?」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我自己也才二十一歲呀……

今年夏天,我把她送到農村我母親那裡去了。她在農村也許會把爸爸忘掉……我已經無力天天哭泣了……我一見到夫妻兩人帶著孩子在一起走,我的心就在吼叫……你哪怕能再站起來待一分鐘呢,看看你女兒長成什麼樣了!……這場不可理喻的戰爭對你來說已經結束了,對我來說卻沒有結束……對咱們的女兒來說,這會是最長的一場戰爭……我們走了以後,她還得活下去……咱們的孩子是最不幸的人,他們要為一切負責啊……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

我這是在對誰大喊大叫啊?……

——一位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