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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回家

我很走運,回到家裡時,有胳膊有腿,有眼睛,沒有被燒傷,也沒有變成瘋子。我在那邊已經認識到,我們參加的不是想要參加的那場戰爭。我們下定決心:把仗打完,活著回家,然後再弄清是非……

我們頂替的是第一批進駐阿富汗的軍人,我們沒什麼想法,我們只是執行命令。命令是不允許討論的,一討論就不成軍隊了。您不妨翻閱一下恩格斯的著作,他說:「士兵應當像子彈,隨時準備射擊。」這話我背得滾瓜爛熟。上戰場就是去殺人,我的職業是殺人,我學的就是那一套。個人的恐懼?別人可以被殺死,但我不能被殺死。可以殺死別的人,但殺不死我,我的頭腦接受不了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可能性。去那邊時,我已不是個毛孩子了,我已到了而立之年。

我在那邊感受到了什麼是生活。告訴您,那幾年是我最好的年華。

我們在這兒過的是灰色的、庸庸碌碌的日子,上班、回家、上班。我們在那邊什麼都嘗試了,什麼都見識了。我們感受到了真正的男子漢的友情。

我們見到了異國風光:清晨的霧靄在窄窄的峽谷裡飄來飄去;塗得花花綠綠的阿富汗載重卡車,車幫很高;紅色的公共汽車,車裡有人,有羊,還有牛;黃色的出租汽車。

那邊有些地方給人的感覺像是月光下的世界,像幻覺,像化外世界。到處都是永恆的山,那片土地上似乎沒有人,只有石頭,而石頭又在向你射擊。你覺得大自然對你也充滿敵意,認為你是外來者。我們生活在生死之間,我們手裡也掌握著某些人的生死。生活中還有比這更強烈的感覺嗎?

我們在那邊飽嘗了逍遙的甜頭,再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任我們那麼自由自在了。那邊的女人是怎樣地愛過我們呀,再也不會有一個地方的女人能那麼愛我們了。時時刻刻感受到人與死亡近在咫尺,我們總是圍著死亡打轉。五花八門的奇遇何其繁多,我覺得我已能感知什麼是危險,我一看見別人的後腦勺,就會感受到危險的臨近。我在那邊什麼都幹過,總算沒有出什麼事。那邊有男性想要的生活,我們的懷舊之情由此而生,這是一種阿富汗綜合征啊……

當時,沒有人考慮那是正義的還是非正義的事業。他們命令我們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我們接受的就是這種教育,養成的就是這種習慣。如今,當然對什麼事都得進行反思,對什麼事都用時間、記憶、信息和向我們揭示的真實情況進行衡量,但這幾乎是十年後的衡量了!那時我們的頭腦裡有個敵人的形象,那個熟悉的形象來自書本、課堂教育和電影中的巴斯馬奇19分子。《沙漠白日》這部電影我看了不下五次,他就是敵人!如今你遇上了機會,否則總要後悔自己出生晚了,沒有趕上1941年20。我們大家都有這樣的憧憬,要麼是參加戰爭,要麼是參加革命,沒有人說過別的念頭。

我們接替了第一批軍人,高高興興地為未來的兵營、食堂、部隊俱樂部打樁。上頭給大家都發了TT44手槍,政治指導員總是帶著這種手槍。這種手槍只能用來自殺,或者賣給農民。大家的裝束活像是一群游擊隊員,大多數人穿的是運動衣褲、旅遊鞋,我的一身打扮和威武的士兵帥克21差不多。氣溫高達五十攝氏度,首長要求我們打領帶、整裝,因為軍規裡要求從堪察加到喀布爾都要整裝。

停屍房裡,一口袋又一口袋炸成碎塊的人肉……讓人休克!這半年裡,我們看著露天電影,曳光彈飛向銀幕,我們照看不誤……我們打著排球,敵軍開始掃射,我們任子彈飛來飛去,照打不誤……運來的影片都是表現戰爭的,表現列寧的,或者表現妻子背叛丈夫的……大家想看的是喜劇片,可是根本不送喜劇片……他走了,她便跟別人鬼混……我恨不得端起自動步槍把她釘死在銀幕上!銀幕是用三四條床單縫起來的,掛在露天,觀眾坐在沙地上。

每週洗一次澡,喝一次酒,每瓶伏特加要三十張兌換券。伏特加是從蘇聯運來的,海關規定:每人可以隨身攜帶兩瓶伏特加和四瓶葡萄酒,啤酒不限量。於是有人把啤酒倒出來,灌上伏特加,那些貼著「包爾熱米礦泉水」標籤的瓶子,喝一口——四十度的伏特加。我們養了一條狗,叫「維爾慕特」,它的眼睛一直是紅的,沒有變黃過。我們喝過「什帕加」——飛機上用過的廢酒精,防凍液——機器上用的一種液體。

你提醒士兵們:「你們什麼都可以喝,但不能喝防凍液。」

他們到達之後,過了一兩天,便開始找醫生。

「什麼事?」

「新兵喝防凍液中毒了……」

他們吸毒。吸飽了,就會產生各種幻覺,覺得每一顆子彈都在朝自己打來……有一個人夜裡吸,然後幻想聯翩,整夜夢見家裡人,夢見自己摟著老婆……有些人的幻覺是有顏色的,好像在看電影……

一開始,阿富汗人的商店向我們出售毒品,後來他們乾脆白送:「吸吧,俄國人,給你,吸吧!」

孩子們邊跑邊把麻醉品塞給士兵。

有這麼一個笑話:

「中校同志,您的軍銜怎麼個寫法?『中』——『校』——連在一起寫還是分開來寫?」

「當然是分開了寫,比如聽寫單詞『桌子下面』。」22

朋友們一個個犧牲了……皮鞋後跟掛住拉桿,聽到引信砰的一聲。這個時候,大家都不會想到要趴下,不是趕緊匍匐在地上,而是驚異地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看一眼,結果身上挨了幾十個彈片……坦克被炸得像掀起蓋子的罐頭盒,滾桿、履帶都被炸斷了。駕駛員想從艙口出來,只伸出兩隻手,就再也爬不動了,只能和坦克一起被火焰吞掉。

兵營裡誰也不願意睡在死人的床上,等新兵來了,我們就把他稱作「接班人」……

「你先睡在這兒,睡在這張床上,反正你沒有見過他……」

大家經常念叨那些拋下孤兒的人,孩子長大沒有爹……至於那些沒有留下親人的人,人走了,好像是根本不曾來過人間……

我們去打仗,軍餉極低,僅僅發給雙份工資,一份折成二百七十張兌換券,還得扣稅,扣除訂閱的資料等費用。而在薩蘭格,一個普通僱傭工每個月可以得到一千五百張兌換券。再和軍官的收入比一下吧,軍事顧問的收入要多五倍到十倍。從這邊帶貨物過海關時,也可以看出不平等的待遇……有人帶的是磁帶錄音機和兩條牛仔褲,有人帶的是攝像設備,外加五個或七個褥墊那麼長的箱子,士兵們勉勉強強搬得動。

到了塔什干。

「好兄弟,從阿富汗來?想找個姑娘嗎……姑娘水靈靈的,像水蜜桃。」有人引誘你找私娼。

「謝謝,好兄弟,不想去。我急著回家,去見老婆。我需要的是飛機票。」

「飛機票,好辦,沒問題。來點好處,有意大利眼鏡嗎?」

「可以弄到。」

還沒到斯維爾德洛夫斯克時,我已經花掉了一百盧布,送出了意大利眼鏡、日本金銀線繡的頭巾和一套法國化妝品。

排隊時,有人教我:「何必排隊呢?公務護照裡夾上四十張兌換券,過一天就能到家。」

我心裡有數了:「小姐,我去斯維爾德洛夫斯克。」

「沒票。你戴上眼鏡,看看顯示牌。」

我在公務護照裡夾了四十張兌換券。

「小姐,我去斯維爾德洛夫斯克。」

「等一下,讓我查一查。您來得正是時候,恰好有個人退了張票。」

你到了家,在家人身邊,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頭幾天只能看見人,只能摸到他們,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我怎麼才能講清楚,什麼樣的感覺叫用手愛撫自己孩子的小腦袋呢……一切之後……早晨,廚房裡飄著咖啡和薄餅的香味……妻子召喚我去吃早點……

過了一個月,又該離家了。到哪兒去?幹什麼去?實在不明白。你不去考慮這些事,這些事簡直沒法考慮。你只知道一件事,你得去,因為需要。

夜裡,總覺得阿富汗的沙子在牙縫裡「咯咯」作響,軟軟的像是撲粉,像是麵粉。你剛才躺在紅色的灰塵中……這是泥巴……身邊汽車的機泵在吼叫……你被驚醒,騰地跳下床——不,你還在家裡……明天要走了……父親要求今天宰一頭小豬……過去總是他動手,我不去。我堵住耳朵,怕聽那種叫聲,有時遠遠跑到家外去……

父親:「來,幫我一把……」

「您捅的不是地方……刀子要捅在它的心臟上,捅這兒……」我操起家什就把小豬宰了。

停屍房裡一口袋又一口袋炸成碎塊的人肉……讓人快要休克!

不能殺第一個人,讓第一個人流了血,以後就難以住手了……

每個人都為自己活命在操心!為自己活命!

幾個士兵坐在一起,一個老漢趕著一頭毛驢從下邊經過。他們架起火箭筒,「嘩啦」一聲!老漢完了,毛驢也完了……

「兄弟們,你們怎麼啦,瘋了?!老漢和毛驢走路,礙你們什麼事?」

「昨天也有一個老漢趕著毛驢走路,有個士兵從他們身旁經過……老漢和毛驢走了過去,士兵倒了下來,躺在地上……」

「也許那是另外一個老漢,另外一頭毛驢。」

不能讓人流第一次血……因為你會不停地槍殺昨天那個老漢和昨天那頭毛驢……

仗——打完了,命——保住了。回了家,現在我們得弄清是非……

——一位炮兵大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