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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的時候完全不像電影裡那樣

我曾經問自己:「我為什麼會去?」我能講出一百條理由來,但主要的答案在這首詩裡,不過我已不記得是誰寫的了:

世上有兩件東西,好像同一個:

第一是女人,第二是美酒。

比酒更甘美、比女人更香甜的,

對男人來說,是戰爭。

我曾經羨慕那些到過阿富汗的同事,認為他們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這些經驗在和平的年代怎能學到?我在一座市立大醫院裡當外科醫生,已經十年了。送來的第一批傷員,我一看,差點兒被嚇瘋了。一堆肉,沒有胳膊,沒有腿,還在喘氣,就連病態虐待狂影片裡也看不到這種慘狀!

我在那邊做的種種手術,在蘇聯無法想像。年紀輕輕的女護士們受不了。有的哭,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了,有的哈哈大笑,笑個沒完。有位女護士站在那兒,一直傻笑。這些護士都被送回國了。

人死的時候,完全不像電影裡表現的那樣——一顆子彈擊中頭部,雙手一揚,倒下去了。實際情況是:子彈擊中頭顱,腦漿四濺,中槍的人帶著腦漿奔跑,能跑上半公里,一邊跑一邊抓腦漿。這是想像不出來的,他會一直跑到斷氣為止。與其看到他那種樣子,聽他抽泣、哀求速死,想早些擺脫痛苦,真不如讓他開槍打死自己輕鬆些,如果他身上還剩下一點兒氣力的話。另一個躺著,恐懼悄悄地攫住了他的心,他的心開始打鼓,他大喊大叫……檢驗一下他的脈搏,跳得正常,於是你放心了。可是腦子在等待那個人體弱力竭……不等你離開病床,這個娃娃兵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類往事一年半載是忘不掉的。等到這些娃娃兵長大以後,他們會再次經歷這一切,他們的看法也會改變,不過我的觀點已經改變不了。我父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一名飛行員,他什麼也沒有講過。他覺得一切都像日常的事,可我卻弄不懂。現在只要提個醒,暗示一下就夠了。昨天我看報上說:某人自衛到最後一顆子彈,他最後一個開槍把自己打死了。把自己打死了,這是什麼意思?戰場上的問題明擺著,或是你把他打死,或是他把你打死。很明顯,你應該留下來。大家都撤走了,只有你在掩護他們,不管你是接受命令,還是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你一定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死路。我深信,在那一瞬間,心理上不難承擔這種行為。在那種情況下,自殺被看成是正常的事,很多人都能那麼做,以後人們會把他們稱為英雄。在日常生活中,自殺者被視為不正常的人。當年公墓裡甚至不允許把自殺的人和大家安葬在一起……報紙上的兩行字,弄得你一夜不能合眼,把你心裡的一切都翻騰起來了。

凡是到過那邊的人,都不願意再去打仗了。硬說樹上長著能吃的肉,這話騙不了我們。不管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天真無邪,殘酷無情,愛妻子愛孩子,或者不愛妻子不愛孩子,反正我們都殺過人。我在國外部隊裡瞭解到了自己的地位,但我一點也不後悔。現在大家都在談論負罪感,我沒有負罪感,有罪的是那些派我們到那邊去的人。我高高興興地穿著阿富汗的作戰軍裝,覺得自己穿上這種軍裝就是個男子漢。婦女們讚歎不已!有一天,我穿著阿富汗作戰軍裝進了一家餐館。服務員盯著我,我等著她說話。

「怎麼,看我穿的軍裝不妥?喂,給心靈燒焦了的人讓出一條路來……」

看誰敢說不喜歡我的野戰軍裝,看誰敢吭一聲。不知為什麼,我在尋找這麼一個人……

——一位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