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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逼我回憶

這樣結束還真算不錯,以失敗告終,這樣會擦亮我國人民的眼睛……

我無法講述發生的一切,那是一種幻覺。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剩下的事是我親眼所見的。我記得的事,只是整體中的一部分。後來出現的事,是我能夠講述的。為誰而講呢?為了阿廖沙,他死在我懷裡,他肚子裡有八個彈片。我們從山上把他運下來,花了十八個小時。他活了十七個小時,到第十八個小時的時候,他死了。為阿廖沙而回憶,這麼做是從相信人有所需這一觀點出發的。我相信他再也不會疼了,再也不會怕了,再也不會害羞了。既然如此,何必再讓往事翻騰呢?

您想知道我們有什麼理想?您大概把我們看成另一種人了。您應當瞭解,在異國他鄉多麼困難啊,不知為什麼而戰,還能有什麼理想?我們在那邊的時候,大家都是同樣的人,但不是志同道合者。使我們變得相同的,是我們都可以殺人,而且也都殺過人。但僅僅把到過那邊的人和沒到過那邊的人調換一下位置,一點就不難理解了。我們各不相同,但我們處處相同,無論在那邊還是在這裡。

我記得在六年級或七年級時,教俄羅斯文學的女老師把我叫到黑板前:

「誰是你敬愛的英雄人物,是恰巴耶夫9還是保爾·柯察金?」

「是哈克貝利·費恩10。」

「為什麼是哈克貝利·費恩?」

「哈克貝利·費恩……當他考慮是出賣逃亡的黑人吉姆,還是為他下地獄,讓大火把自己燒死時,他對自己說:『管他呢,讓我下地獄去讓火燒吧。』他沒有出賣吉姆。」

下課以後,我的朋友阿廖沙問我:「如果吉姆是白軍,你是紅軍,怎麼辦?」

我們一輩子就是這麼活著的——白軍和紅軍,誰不和我們在一起,誰就反對我們。

在巴格拉莫附近,我們走進一個村子,請村民給點東西吃。按他們的教規,如果一個餓肚子的人來到你家,你不能拒絕給他熱餅吃。婦女們讓我們坐在桌前,給了我們吃的。我們離開後,全村人用石頭和棍棒活活把她們和她們的孩子給砸死了。她們本來知道自己會被打死,但是並沒有把我們趕走,而我們也帶著自己的教規走進她們的家……我們甚至還戴著帽子出入他們的清真寺……

為什麼逼我回憶?這一切都是不便公開的事,我打死的第一個人,我流在細沙裡的血,還有像煙囪一般高的駱駝腦袋,在我失去意識之前,它在我頭上搖晃了一下。當時在那邊我和大家一樣……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拒絕和大家一樣。那是在幼兒園裡,保育員讓我們手拉著手,可我喜歡獨來獨往,年輕的保育員對我不守規矩的行為容忍了一段時間。過了不久,她們中有一位出嫁了,走了,克拉娃阿姨被派來代替她。

「謝廖沙,拉著手。」克拉娃阿姨把另一個小男孩領到我面前。

「我不願意。」

「你為什麼不願意?」

「我喜歡一個人走路。」

「你要像所有聽話的男孩和女孩一樣,手拉手。」

「我不拉。」

那天散完步以後,克拉娃阿姨把我脫了個精光,連褲衩和背心也給扒掉了。然後把我帶到一間空蕩蕩、黑乎乎的房間裡,讓我在那兒待了三個小時。第二天,我和謝廖沙手拉手地散步了,我變得和大家一樣了。

在小學裡由班集體做決定,在學院裡由系集體做決定,在工廠裡由全體職工做決定,處處有人替我做決定,對我的教育是:單槍匹馬,一事無成。

我在某本書裡讀過這麼一句話:「扼殺勇氣。」派我到那邊去時,我心裡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扼殺了。

「志願戰士,向前邁兩步。」

所有人都向前邁了兩步,我也向前邁了兩步。

在申丹德,我見到了兩個精神失常的我國士兵,他們一直在和「杜赫」交談。他們按十年級歷史課本裡的說法,給這些「杜赫」講解什麼是社會主義……

「問題是:偶像是個空殼,祭司坐進去,坐在裡邊教訓百姓。」這是寓言作家克雷洛夫老爺爺說過的話。

我十一歲時,有一天,一位獲得「特等射手」稱號的大嬸來到學校,她說她打死過七十八個「德國鬼子」。那天我回家以後,說話結結巴巴,夜裡發起高燒。父母認為我患了流行性感冒,這種病容易傳染,我在家裡待了一周,天天看自己喜歡的小說《牛虻》。

為什麼逼我回憶往事?我不肯再穿上打仗前我穿過的牛仔褲、襯衫了,那是我不熟悉的陌生人的衣服,雖然衣服上還留著我身上的氣味,按媽媽的說法。

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那個人不存在了。另一個人,也就是現在的我,只是頂著他的名字而已。請不要寫出他的名字……不過我還是喜歡原來那個人。

「神父,」牛虻向蒙泰尼裡問道,「現在你的上帝得到滿足了吧?」

現在我能向誰拋出這手榴彈一般的問話呢……

——一位普通炮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