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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懺悔

我一下子就把自己說服了:「我什麼都記不住……什麼都記不住……」我們家裡禁止提這件事。我妻子四十歲已滿頭白髮,女兒原來留長髮,現在是短髮。夜間炮轟喀布爾時,怎麼也喚不醒她,只好扯她的辮子。可是過了四年,我突然喜歡胡言亂語了……總想說話……昨天家裡偶然來了幾位客人,我的話就是止不住……有人送來一本相冊……有人放幻燈片:直升機在村莊上空盤旋,一位傷員被抬上擔架,他身邊放著他那條被炸掉的大腿,腳上還穿著越野鞋……被判處死刑的俘虜們天真地望著鏡頭,再過十分鐘他們就沒命了……萬能的真主啊!我回過頭去,男人們在陽台上吸煙,女人們進了廚房。只有他們的孩子坐在那裡,都是些小娃娃,小娃娃們對這些事挺好奇。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總想說話。為什麼突然會如此?為的是永遠不要忘記任何一件事……

那時我怎麼樣,那時我有什麼感覺,用言語講不清楚。也許再過四年,我能夠說清我的各種感受。也許再過十年,一切聲音都會變調,說不定變得無影無蹤。

一種仇恨埋在我心頭,有些懊喪。為什麼我應當去?為什麼這事兒讓我攤上了?我感覺到了重擔,但沒有屈服,這一點令我感到心滿意足。我開始從瑣瑣碎碎的事上做準備:隨身帶上一把小刀、一套刮臉用具……收拾完畢……這時就急不可耐了,希望快點和陌生的世界見面,免得熱情冷卻,激情過去。設想形成了……任何人都可以講給你聽……可是我身上發冷,或許是額頭在冒汗……還有一種情況:飛機著陸時,既感到輕鬆又覺得興奮,現在一切就要開始了,我們會親眼看見,用手摸到,可以在生活中感受一番。

……

三個阿富汗人站在那裡,他們在議論什麼,他們在笑。一個骯髒的小男孩順著貨攤奔跑,一下子鑽到櫃檯下邊的厚布簾中不見了。鸚鵡綠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我。我望著這一切,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沒有中斷談話……背向我的人轉過身來……我看見了手槍的槍口……手槍慢慢舉了起來……舉了起來……瞧,那個窟窿眼兒……我看見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扣扳機的生硬的聲音,我不存在了……我在同一時刻既在這兒又在那兒……可我還沒有倒下,我挺立著。我想和他們說話,可是發不出聲來。「啊——啊——啊——」

世界像洗照片似的漸漸顯現出來……窗戶……高大的窗戶……一種白色的東西,很大的東西,白色套著很重的東西……眼鏡礙事,看不清臉龐……汗水往下滴……汗珠落在我的臉上,打得生疼……我想睜開那睜不開的眼瞼,我聽到輕鬆下來的歎息:

「喏,好了,中校同志,『出了一趟差』,回來了。」

可是當我抬頭時,哪怕是轉一下頭,我的腦子就像掉到什麼地方去了。又是那個小男孩往櫃檯下的厚布簾裡鑽……鸚鵡綠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我……三個阿富汗人站著……背向我的人轉過身來……我的視線對著槍口……那是個窟窿眼兒……我看見它了……這次我不再等那熟悉的扣扳機聲了……我大喊一聲:「我應當把你打死!我應當把你打死!」

喊聲是什麼顏色,有什麼味道?血是什麼顏色?在軍醫院裡血是紅色的,干沙上的血是灰色的,山巖上的血到了傍晚是蔚藍色的,已經不新鮮了……重傷員身上的血好像是從打碎的玻璃瓶裡流出來的一樣,流得很快……人慢慢斷氣了……慢慢斷氣了……只有兩隻眼睛至死還閃著光,視線從你身邊射過去……目不轉睛地望著別處……

一切都付出了代價,我們為一切都付出了代價,全部付清了。

你從山麓往上看,重巒疊嶂,高不可攀。你坐上飛機,飛到上空,從上往下看,下邊是一個個翻倒的獅身人面像。您明白我說的意思嗎?我說的是時間,是事件之間的距離。當時連我們這些當事人也不知道,那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請您不要把今天的我與昨天的我,即1979年到過那邊的人弄混了。是的,我當時還相信!1983年,我回到莫斯科。這裡人的生活,這裡人的活動,給人的感覺是似乎我們這些人從未去過阿富汗那邊,也沒有發生任何戰爭。

我走在阿爾巴特街上,問了幾個人:

「阿富汗戰爭打了幾年了?」

「不知道……」

「戰爭打了幾年了?」

「我不知道,您問這事幹什麼?」

「幾年了?」

「好像是兩年……」

「幾年了?」

「怎麼,那邊在打仗?真的嗎?」

那時我們都是怎麼想的?怎麼想的?你們不吱聲?!我也不吭氣。中國有句智慧的諺語:「站在死獅腳下吹牛的獵手令人厭惡,靠近傷獅身旁自豪的獵手值得尊重。」8有人可以談論錯誤。說真的,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我不談。有人問我:「為什麼您當時沉默?那時您已不是孩子了,那時您已經快五十歲了。」

您要知道,我在那邊開過槍,但同時我又尊敬那個民族,我甚至熱愛那個民族。我喜歡他們的歌曲,他們的祈禱聲平緩舒展,悠悠纏綿,如同他們的山巒。但是,我只談我自己,我真誠地相信,帳篷不如五層樓房好,沒有抽水馬桶就沒有文明。我們給他們一大堆抽水馬桶,幫助他們建築石頭樓房。我們給他們運去辦公桌、盛水用的玻璃瓶、正式會議用的紅色桌布,還有成千上萬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相片。這些相片掛在所有的辦公室裡,掛在每一位首長頭上。我們給他們運去黑色的「伏爾加」牌轎車,還有我們的拖拉機,我們的種牛。農民不願意接受分給他們的土地,因為土地屬於真主所有。被炸毀的清真寺的塔頂,像是從宇宙深處向我們窺視……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螞蟻是怎麼觀看世界的,請您在恩格斯的著作中找找看吧。

東方學者斯賓塞羅夫說:「阿富汗是不能收買的,只能轉讓。」

有天清晨,我吸煙時看到煙灰缸上有只小蠍虎,像五月金龜子。過了幾天,我回來了,蠍虎仍在煙灰缸上,還是那個姿勢,連頭也沒有轉動一下。我明白了,這就是東方。我消逝十次,再生十次,我粉身碎骨,再挺身而起,可是它還沒有轉動一下它的小腦袋。按照它們的日曆,現在是1365年……

我坐在家裡的沙發上,靠近電視機。我能夠殺人嗎?我連蒼蠅也不會打死,至今從市場買回來的活雞都是我的妻子宰殺。頭幾天,甚至頭幾個月,看到子彈打斷桑樹枝,覺得遠不像是現實……戰鬥心理學是另一種樣子……一邊跑,一邊捕獲目標……注意前方……斜視左右……我沒有統計我殺死過多少人……可是我跑過……捕獲過目標……在這裡……在那邊……尋找運動中活的目標……自己也當過目標……當過靶子……不,從戰爭中回來的人裡沒有英雄……從那邊不可能像英雄一樣歸來……

為一切都付出了代價,我們為一切都付出了代價……

您可以想像,1945年時某個士兵的樣子,您喜愛他,整個歐洲都喜愛他。他天真,帶點傻氣,腰間繫著寬皮帶。他什麼也不需要,他需要的是勝利,是回家!可是這個士兵呢,回到你們那棟樓房,那條街,已經是另外一種人了,這個士兵需要牛仔褲和錄音機。古人早就說過:「不要喚醒沉睡的狗。」不要給人以非人的考驗,他經受不住。

我在那邊無法閱讀我喜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陰森森的。我隨身帶的是幻想小說,佈雷德貝裡的作品。誰願意永恆不死?沒有這樣的人。

可是有過那種人啊,有過!我還記得……有人讓我在監獄裡見過一位那樣的人,那時我們把他稱為匪幫首領,他躺在鐵床上看書……書的封面熟悉……列寧的《國家與革命》……他說:「可惜我讀不完了,也許我的孩子們能把它讀完……」

學校被大火燒燬了,只剩下一堵牆。每天早晨孩子們來上課,他們用大火後留下的木炭在牆上寫字。下課以後,用石灰把牆再粉刷一遍,於是牆又像一張乾淨的白紙……

從林區運來一位沒有胳膊沒有腿的中尉,一切男性特徵都沒有了。從休克中甦醒以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的弟兄們在那邊怎麼樣了?」

為一切都付出了代價,我們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比你們更多。

我們什麼也不需要,我們什麼都經受了。請您聽完我們的話,希望您能理解我們。大家都習慣於給藥品、退休金、住房……這個「給」字是用昂貴的「外匯」——鮮血換來的。我們是來向你們懺悔的……我們在懺悔……請不要把懺悔的秘密忘記……

——一位軍事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