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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那邊靠仇恨生存

我每天都對自己說:「我真蠢啊,真蠢。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特別是夜裡不工作時,這種念頭總在我腦子裡翻騰。

白天,腦子裡考慮的是另外一些事:怎麼幫助大家?傷勢嚴重得嚇人……使我震驚的是,為什麼會有這種子彈?誰想出來的?難道是人想出來的嗎?子彈入口很小,可是它在體內把腸子、肝臟、脾臟攪得一塌糊塗,把五臟六腑都炸爛了。把人打死打傷還不夠,還要他受盡折磨……疼的時候,害怕的時候,他們總是喊:「媽!」我沒聽見他們喊過別人……

我當時確實想離開列寧格勒,不管是一年還是兩年,總得離開。先是我的孩子夭折,後來我丈夫去世。那座城市沒有任何東西讓我留戀,相反,處處都能勾起我的往事,催我離開。我們倆是在那裡相會的……我們第一次在那裡接吻……在這座產院裡生下了我的兒子……

主任醫生找我談話:「您願意去阿富汗嗎?」

「去。」

我想要看到別人比我更痛苦。我真的見到了。

那時,他們告訴我們,那是一場正義的戰爭,我們是幫助阿富汗人消滅封建主義的,以便建設光明的社會主義社會。至於我們的小伙子在那裡送了命,卻一字不提。我們還以為,他們是在那兒得了種種傳染病,像瘧疾、斑疹、傷寒、肝炎。

1980年……剛剛開始……我們乘飛機來到了喀布爾……英國人的一座馬廄被改成了軍醫院。什麼東西也沒有……那麼多人,只有一支注射器……軍官們把酒精喝光了,我們只好用汽油給傷口消毒。氧氣稀薄,傷口難以癒合。太陽幫了大忙,燦爛的陽光可以殺菌。我見到的第一批傷員只穿著內衣和皮靴,沒有病號服,病號服運來得很晚。沒有拖鞋,也沒有被褥……

整個三月份,從我們的官兵身上切除的肢體——胳膊、大腿等,都堆放在帳篷外。屍體都半裸露著,眼睛被挖掉了,後背、肚皮上被劃開一個五角星的形狀……過去我只在描寫國內戰爭的電影裡見過這種慘狀。那時還沒有鋅皮棺材,還沒有著手製作這種棺材。

這時,我們才開始多多少少有所思考了:「我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我們的懷疑令某些人反感。沒有拖鞋,沒有病號服,可是到處掛著運來的標語口號、招貼畫。站在標語前的,是我們那些骨瘦如柴、愁眉苦臉的娃娃兵,他們的樣子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中……

一周兩次政治學習,反反覆覆教育我們:神聖的職責,邊境必須固若金湯。部隊裡最討人嫌的是要打各種報告:首長有指示,必須事事報告。每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每一個傷員甚至每一個病號的情況,都要向上級報告。這就是所謂「掌握人們的情緒」……部隊應當是健康的……必須對所有人都「敲打一番」,不能有憐憫之心。可是我們憐憫人,那邊一切都靠憐憫而存在……

救人,助人,愛人,我們為此來到這裡。過了一段時間,我忽然發現自己產生了仇恨的心理。我恨這片細軟的沙子,它像火一般燙人。我恨這些山,我恨這些房屋矮小的村莊,從那裡隨時隨地都可能開槍射擊。我恨偶然相遇的阿富汗人,不管他是扛著一筐瓜果,還是站在自己的屋前,誰知他昨夜去過什麼地方。

我們認識的一位軍官被打死了,不久前他在我們的醫院裡治過病……兩個帳篷的士兵都被殺了……另一處,水裡放了毒……有個人拾起一個漂亮的打火機,打火機在他手中爆炸了……死的都是我們的娃娃兵呀……我們的小伙子……應當明白這一點……您沒有見過被火燒焦的人……沒有臉……沒有眼睛……軀體也沒有……只剩下黃色硬皮包裹的皺巴巴的東西,表面有一層淋巴液……他發出來的聲音不是叫喊,而是咆哮……

人們在那邊靠仇恨生存,靠仇恨活下去。那麼,負罪感呢?這種感覺的出現不是在那邊,而是在這裡,當我在這裡開始旁觀此事的時候。為了我們一個被殺害的士兵,我們會屠殺整個村子。在那邊,我覺得事事都是正義之舉,可是到了這裡,我嚇了一跳。我想起了一個小姑娘,她躺在塵土裡,沒有胳膊,沒有腿……活像是一個損壞了的洋娃娃……我們那時還奇怪呢,他們怎麼不喜歡我們。他們躺在我們的軍醫院裡……你把藥遞給一個婦女,她連頭也不抬,也不看你一眼。她永遠不會對你微笑,這真讓人委屈。在那邊感到委屈,可是回到這裡就不會了。在這裡,你是個正常人了,所有的感情又復甦了。

我從事的是一種美好的職業——救死扶傷,這個職業拯救了我,讓我解脫了。我們在那邊為人們所需要。最可怕的是沒能拯救所有人,只拯救了能夠拯救的人。

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沒有必需的藥品。

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把他送來時,已經來不及了。(在衛生連裡工作的都是些什麼人?是沒有受過良好訓練的,只會包紮的士兵)

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怎麼也叫不醒喝得爛醉如泥的外科醫生。

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可是……

我們甚至在死亡通知書裡都不能寫明真實情況。有些人踩上地雷被炸死了……一個大活人往往只剩下半桶肉漿……可我們寫的是:在車禍中殉難,墜入深淵身亡,食品中毒等等。當死亡的人數超過一千時,我們才被允許向家屬講真話。我對屍體習以為常,但那是人啊,是我們的人,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小伙子,一想到這些,我怎麼也想不通。

送來一個小青年,那天正趕上我值班。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

「喏,這下好了……」說完就斷了氣。

在深山裡找了他三天三夜,找到了,運回來了。他不斷地說著囈語:「快叫醫生,快叫醫生!」他看見了白大褂,心想:「這下得救了!」可他受的是致命傷。那時我才知道,什麼是顱骨受傷……我們每個人的記憶中都有自己的墳墓……

他們死的時候也是不平等的。不知為什麼,人們對戰死疆場的人就多一些憐憫,對死在軍醫院裡的人就少一些憐憫。可是他們死的時候,叫聲都一樣慘啊……我還記得搶救一位臨死少校時的情景。他是軍事顧問,他的夫人來了,她眼看著他死去……她開始號啕大哭,像隻野獸……真想把所有的門都關死,別讓任何人聽見……因為隔壁的小兵們也奄奄一息……他們都是娃娃兵,沒人能過來為他們哀泣……他們在孤獨中死亡。這位夫人成了我們當中多餘的人……

「媽媽!媽媽!」

「我在這兒,好兒子。」你應著,你在騙他。

我們變成了他們的媽媽,他們的姐姐。總想找個理由,說明我們這樣做對得起他們的信賴。

戰士們送來一個傷員,交了差之後卻不肯離去。

「姑娘們,我們什麼也不需要。我們就想在你們這裡坐一會兒,可以嗎?」

在國內,在家裡,他們有自己的媽媽,自己的姐妹、妻子,他們在家裡不需要我們。在那邊,他們相信我們,甚至能把今生不會對任何人講的掏心話全告訴我們。偷了同志一塊糖,吃了,在國內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在那邊,這是會使自己丟醜的大事。各種舉動都能使人曝光。如果是膽小鬼,過不了多久,人人都能看清他是膽小鬼;如果是告密者,大家馬上就能知道他是告密者;如果這個人好色,大家都會曉得他是個色鬼。

殺人也可以成為嗜好,殺人也可以變成樂趣。在這裡,是否有人承認自己會說這類話,我沒有把握,但在那邊我可聽到不止一個人如此誇口。

我認識一個准尉,他返回蘇聯前毫不隱諱地表示:「以後我可怎麼活呀?我總想殺人。」

他們講這類話時,心平氣和。小伙子們談起怎樣焚燒村莊,怎樣踐踏一切時,眉飛色舞!他們並非人人都是瘋子啊?

有一次,一位軍官到我們這兒做客,他來自坎大哈市近郊。到了傍晚,應當告別了,可他卻躲進一間空屋子,開槍自殺了。別人說他喝醉了,我可不曉得。難受啊,天天都在難受中度日!一個小青年站崗時尋了短見,他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孩子,在太陽底下要站三個小時,忍受不了。很多人都成了瘋子,最初瘋子們住在普通病房裡,後來把他們隔離了。他們開始逃跑,他們害怕鐵窗,他們和大家在一起時感到輕鬆些。

有個小伙子,他的樣子我現在記憶猶新:「你坐下……我給你唱一支復員歌。」

聽著歌,他就入睡了。他醒來就說:「我想回家……回家……去找我媽……這邊太熱……」

他總是請求讓他回家。

很多人吸毒。白面,大麻……弄到什麼就吸什麼……吸了以後,人就變得有勁了,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首先是靈魂脫殼,好像騰雲駕霧,覺得每個細胞都輕飄飄的,每塊肌肉都硬邦邦的。你只要想飛,就像是在空中飛了!這種歡樂無法抑制,什麼都喜歡,見了無論多麼無聊的事都要笑。耳朵更靈了,眼睛更明瞭,味道、聲音都能分辨得更清楚了……國家熱愛自己的英雄!在這種狀態下,殺人易如反掌。你擺脫了痛苦,喪失了憐憫心。死也容易,不知道什麼是恐懼。你覺得自己像是穿了一身裝甲坎肩,你已經是刀槍不入的人……

吸夠了,拔腿便出發……我試吸過兩次,都是在覺得自己的力量不夠時……那時,我在傳染病房工作,三十個床位,三百個病號。斑疹、傷寒、瘧疾……雖然給病號發了行軍床、被褥,可他們卻躺在自己的軍大衣上,地上什麼鋪的也沒有,身上只剩下一條褲衩。他們的身體剃得光光的,可虱子還是成群地往下掉……衣服上的……腦袋上的……我以後再也沒見過這麼多虱子了……附近村莊裡的阿富汗人,卻穿著我們醫院的病號服、頭上頂著我們的褥單,褥單代替了他們的纏頭。的確,我們的小伙子把什麼東西都賣了。我不怪他們,或者不經常怪他們。他們為了一個月掙三個盧布而賣命,我們的士兵每月收入是八張兌換券。

三個盧布……給他們吃的是生蛆的肉、腐爛的魚……我們都患了敗血症,我前邊的幾顆牙都掉光了。他們賣掉被子、褥子,買白面兒,或者糖果、小玩意兒……小鋪子裡的東西琳琅滿目,那邊的東西讓你眼花繚亂,那些東西我們這兒都沒有。士兵們把武器、子彈賣了……好讓人家用我們的槍來殺我們……

在那邊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我以另外的視角看清了自己的祖國。

害怕回國呀!說來也奇怪,彷彿從你身上剝下了一層皮,我總是哭。除了到過那邊的人以外,我誰也不想見,我和那些人可以整天整夜在一起。其他人的談話,我覺得無聊,純粹是瞎侃,如此持續了半年。如今,我排隊買肉時也能破口罵街了。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像「在這之前」那樣生活,但是辦不到。我對自己,對自己的生活已經漠不關心了。使命結束了,一切都完了,男人們習慣這種生活要更痛苦。女人可以一心去管孩子,可男人就沒事可幹了。他們回到國內,戀愛、生兒育女,但阿富汗對他們來說高於一切。我自己也想弄個明白:為什麼會如此?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要發生這類事?為什麼這些事讓人如此揪心?在那邊時,一切都壓在心底,回來以後,一切又都冒了出來。

應當憐憫他們,憐憫所有到過那邊的人。我是個成年人,當時已經三十歲了,還要經受這樣的劇變,而他們是些孩子,什麼也不懂。國家把他們從家裡帶走了,發給他們武器,對他們說:「你們是去從事神聖的事業。」還向他們保證:「祖國不會忘記你們。」可現在,誰也不理他們,還極力想把這場戰爭忘掉,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那些派我們到那邊去的人。甚至與我們見面時,也越來越少談論戰爭,誰也不喜歡這場戰爭。可是直到現在,每次奏起阿富汗國歌時,我還會落淚。我愛上了阿富汗所有的音樂,它們像是麻醉劑。

不久以前,我在公共汽車上遇見一位士兵。我們給他治過病,他失去了右臂。我對他記憶猶新,他也是列寧格勒人。

我問:「謝廖沙,也許,你需要些什麼幫助吧?」

可是,他惡狠狠地說:「滾你的吧……」

我知道他會找到我,向我道歉。可是誰會向他道歉呢?誰會向所有到過那邊的人道歉呢?誰會向那些遭到摧殘的人道歉?更不用說有人會向那些變成瘸子的人道歉了。一個國家需要怎樣地不愛自己的人民,才能派他們去幹那些事呀?!

我現在不僅仇恨任何戰爭,甚至仇恨頑童們的鬥毆。

請您不要對我說: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

每年夏天,只要呼吸一口灼熱的塵埃,見到一潭死水裡的閃光,聞到乾枯的花朵刺鼻的香味,我的太陽穴就像是挨了一拳。

這種感受將伴隨我們一輩子……

——一位女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