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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來

無論我怎麼聚精會神,我都只能聽見聲音,沒有面孔的聲音。聲音時隱時現,好像我還來得及想道:「我要死了。」這時,我睜開了眼睛……

爆炸後第十六天,在塔什干,我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我小聲說話也會震得頭疼,只能小聲,大聲不了。我已經接受過喀布爾軍醫院的治療,在那裡,我被切開了顱骨:腦袋裡像是一鍋粥,清除了碎骨渣。用螺釘把左手接起來,但沒有骨節。第一種感覺是惋惜,惋惜一切都不可挽回了,看不見朋友了,最難過的是我再也上不了單槓了。

我在幾家軍醫院裡躺到差十五天就滿兩年,進行了十八次手術,有四次是全身麻醉。講習班的大學生們根據我的狀況寫過我有什麼,沒有什麼。我自己不能刮臉,同學們替我刮。第一次刮臉時,他們把一瓶香水都灑在了我身上,可我還在喊:「再來一瓶!」我聞不到香味,聞不到。他們從床頭櫃裡取出了所有東西:香腸、黃瓜、蜂蜜、糖果,都沒有味兒!看東西有顏色,吃起來有味道,可就是聞不到。我幾乎發了瘋!春天來了,滿樹鮮花,這些我都看見了,可是聞不到香味。我的頭裡被取出了1.5毫升的腦漿,顯然把某種與氣味有關的中樞給剔除了。五年過去了,我到現在仍然聞不到花香、煙味、女人香水的味道。如果香水氣味又衝又濃,把香水瓶塞在鼻子底下,我是能夠聞出味來的,顯然腦髓中剩餘的部分承擔了喪失的功能。

我在醫院裡治療時,收到一位朋友的來信。從他的信中,我才知道我們的裝甲輸送車軋到了意大利地雷,被炸毀了。他親眼看到一個人和發動機一起飛了出去……那個人就是我……

我出院以後,領了一筆補助金——三百盧布。輕傷——一百五十盧布,重傷——三百盧布。以後的日子,自己看著辦吧!撫恤金——沒有幾個錢,只好依靠爹媽養活。我老爹過著沒有戰爭勝似戰爭的日子,他頭髮全白了,患了高血壓。

我在戰爭中沒有醒悟,是後來慢慢醒悟過來的。一切都倒轉了方向……

我是1981年應徵入伍的。那時戰爭已經進行了兩年,但在「非軍事化生活」中的人們對戰爭知之甚少,談論得也不多。我們家裡認為:既然政府派兵到那邊去,就是有這種需要。我父親就這麼認為,左鄰右舍也這麼認為。我不記得哪個人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婦女也不哭,也不感到可怕,一切都離自己遠著哪!

說是戰爭吧,又不像是戰爭。如果是戰爭,那麼它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戰爭,沒有傷亡,沒有俘虜。那時還沒有人見過鋅皮棺材,後來我們才得知:城裡已經運來過棺材,但是在夜裡就偷偷下葬了,墓碑上寫的是「亡」而不是「陣亡」。可是沒人打聽過,我們這些十九歲的小伙子,怎麼會一個個突然死亡?是伏特加喝多了,還是患了流感,或者是吃橙子撐死的?只有親友的啼哭,其他人的生活和往常一樣,因為這種事還沒有輪到他們頭上。報上寫的是:我們的士兵們在阿富汗築橋、種樹、修友誼林蔭路,我國的醫務人員在為阿富汗婦女嬰兒治病。

在維捷布斯克軍訓期間,他們準備把我們派往阿富汗一事,已不是秘密了。有個人坦白地說,他擔心我們在那邊都會被打死。我一開始瞧不起他。啟程前,又有一個人拒絕去,先是撒謊,說他丟了共青團團員證,可是團員證找到了;他又編了一個瞎話,說他的情人要分娩。我認為他精神不正常。我們是去搞革命的,他們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我們就相信了。我們想像以後的日子會充滿浪漫主義色彩。

……

子彈射進人體時,你可以聽得見,如同輕輕的擊水聲。這聲音你忘不掉,也不會和任何別的聲音混淆。

有個我認識的小伙子,臉朝下倒在地上了,倒在氣味嗆鼻、灰燼一般的塵土裡。我把他的身子翻過來,讓他後背貼地。他的牙齒還咬著香煙,剛剛遞給他的香煙……香煙還燃著……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彷彿在夢中活動,奔跑、拖拽、開槍射擊,但什麼也記不住。戰鬥之後,什麼也講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恍如一場噩夢。你被嚇醒了,可什麼事也想不起來。嘗到恐懼的滋味後,就得把恐懼記在心裡,還得習慣。

過了兩三周以後,以前的你已經煙消雲散,只留下了你的姓名。你已經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見到死人已經不害怕了,他會心平氣和或略帶懊惱地尋思:怎麼把死者從山巖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熱氣裡背他走上幾公里路。這個人已經不是在想像,而是已經熟悉了大熱天裡五臟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這個人已經瞭解了糞便和鮮血的氣味為什麼久久不散……他知道,在被滾熱的彈片燙得沸騰的髒水坑裡,被燒焦的人頭齜牙咧嘴的表情,彷彿他們臨死前不是叫了幾個小時,而是一連笑了幾個小時。當他見到死人時,他有一種強烈的、幸災樂禍的感受——死的不是我!這些事情發生得飛快,變化就是如此,非常快。幾乎人人都有這一過程。

對於打仗的人來說,死亡已沒有什麼秘密了,只要隨隨便便扣一下扳機就能殺人。我們接受的教育是: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來,戰爭法則就是如此。指揮官說:「你們在這兒要學會兩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準。至於思考嘛,由我來承擔。」命令讓我們往哪兒射擊,我們就往哪兒射擊,我就學會了聽從命令射擊。射擊時,任何一個人都不用可憐,擊斃嬰兒也行。因為那邊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們作戰。部隊經過一個村子,打頭的汽車馬達不響了,司機下了車,掀開車蓋……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後背……正刺在心臟上。士兵撲在發動機上……那個毛孩子被子彈打成了篩子……只要此時此刻下令,這座村子就會變成一片焦土。每個人都想活下去,沒有考慮的時間。我們只有十八歲二十歲呀!我已經看慣了別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我親眼看見一個人在一秒鐘內變得無影無蹤,彷彿他根本沒有存在過。然後,用一口棺材裝上一套軍禮服,運回國去。棺材裡還得再裝些外國的土,讓它有一定的重量……

想活下去……從來也沒有像在那邊那樣想活下去。打完一仗,回來時就笑。我從來沒有像在那邊那樣大笑過。老掉牙的笑話,我們當作一流的新作品來聽。

舉個例子,有個坑蒙拐騙的人來到戰場,他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抓一個「杜赫」能得多少兌換券。一個「杜赫」價值八張兌換券。兩天以後,衛戍區附近塵土飛揚,他帶來兩百名俘虜。有個朋友央求道:「賣給我一個,給你七張兌換券。」「乖乖,看你說的,我買一個還花了九張兌換券呢!」

有人講一百次,我們就能笑上一百次。任何一件無聊的事,都能讓大家笑破肚皮。

有個「杜赫」在躺著看字典。他是神槍手,他看見一個人肩上扛著三顆小星星,是上尉——價值五萬阿富汗幣,砰的一槍!一顆大星星,是少校——價值二十萬阿富汗幣,砰的一槍!兩顆小星星,是准尉,砰的一槍!到了夜裡,首領開始按人頭付款:打死了一個上尉——發給阿富汗幣,打死了一個少校——發給阿富汗幣。打死了……什麼?准尉?你把咱們的財神爺給打死了,誰給咱們發煉乳、發被褥?把他吊死!

關於錢的問題談得很多,談得比死還多。我什麼東西也沒有帶回來,只帶回從我身上取出的一個彈片,僅此而已。有人在打仗時竄進村子……拿走了瓷器、寶石、各種裝飾品、地毯……有人花錢買,有人用東西換……一梭子子彈可以換一套化妝品:送給心愛的姑娘用的眉筆、香粉、眼影膏。出售的子彈用水煮過……煮過的子彈出膛時,不是射出去而是吐出去,用這種子彈打不死人。一般都是弄一個鐵桶或者一個臉盆,把子彈扔進去,用水煮上兩個小時。煮好了,晚上拿著這些子彈去做買賣。指揮員和戰士、英雄和膽小鬼,都從事這種生意。食堂裡的刀子、勺子、叉子、碗和盆常常不翼而飛,兵營裡的水碗、凳子、錘子總是不夠數,自動步槍的刺刀、汽車的鏡子、各種各樣的零件、獎章……什麼都出售……商店什麼都收購,甚至從兵營駐地運出去的垃圾,如罐頭盒、舊報紙、銹釘子、破爛膠合板、塑料小口袋……出售垃圾按車計算。這場戰爭就是如此……

我們被叫作「阿富汗人」,成了外國人。這是一種標記,一種記號。我們與眾不同,我們是另一種人。哪種人?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是英雄還是千夫所指的渾蛋?我也許是個罪犯,已經有人在議論,說是犯了一個政治錯誤。今天還在悄悄地議論,明天聲音就會高些。可是我把血留在那邊了……我本人的血……還有別人的血……給我們頒發了勳章,但我們不佩戴……將來我們還會把這些勳章退回去……這是我們在不真誠的戰爭中憑真誠贏得的勳章……

有人邀請我們到學校去演講。講什麼?你不會講戰鬥行動。講我至今還如何害怕黑暗?講有什麼東西一掉下來,我就會嚇得全身發抖?講怎麼抓了俘虜,可是沒有一個能押回團部?一年半的時間裡,我沒有見過一個活的「杜什曼」7,我見到的都是死的。講收集人的干耳朵?講戰利品?講炮轟後的村莊?村莊已經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而像挖得亂七八糟的田地。難道我們的學生想聽這些事?不,我們需要的是英雄人物。可是我記得我們是一邊破壞、殺人,一邊建設、饋贈禮物,這些行為同時存在,至今我也無法把它們分開。我害怕回憶這些事,我躲避回憶,逃離而去。從那邊回來的人中,我不知道有誰不喝酒、不吸煙。清淡的香煙不過癮,我尋找在那邊吸過的「獵人」牌香煙。我們把那種香煙稱作「沼澤上的死神」。您千萬不要寫我們在阿富汗的兄弟情誼。這種情誼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這種情誼。打仗時我們能夠抱成團,是因為恐懼。我們同樣上當受騙,我們同樣想活命,同樣想回家。在這裡,我們能聯合起來是因為我們一無所有。我們關心的只有這些問題:撫恤金、住房、好藥、假肢、成套的傢俱……這些問題解決了,我們的俱樂部也就解散了。等我絞盡腦汁,千方百計把住房、傢俱、冰箱、洗衣機、日本電視機弄到手,大功就算是告成了!那時,我馬上就會明白:我在這個俱樂部裡已無事可做。年輕人不接近我們,不理解我們。表面上,我們像是和偉大的衛國戰爭的參加者享有同等待遇,但他們是保衛了祖國,而我們呢?我們像是扮演了德國鬼子的角色,有個小伙子就是這麼對我說的。我們恨透了他們。當我們在那邊吃夾生飯,在那邊把命交給地雷時,他們在這兒聽音樂,和姑娘們跳舞,看各種書。在那邊,誰沒有和我生死與共,沒有和我一起耳聞目睹一切,沒有和我實地體驗與感受,那麼,那個人對我來說,就分文不值。

等到十年以後,肝炎、挫傷、瘧疾在我們身上發作時,人們就該迴避我們了……在工作崗位上、在家裡,都會如此……再不會讓我坐上主席台。我們對大家來說會成為負擔……您的書有什麼用?為誰而寫?為我們從那邊回來的人?反正不會討我們的喜歡。難道你能夠把發生過的事都講出來嗎?那些被打死的駱駝和被打死的人躺在一塊兒,躺在一片血潭裡,他們的血混在一起,能講出來嗎?誰還需要這樣的書呢?所有人都把我們看成是外人。我剩下的只有我的家、我待產的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嬰兒,還有從那邊回來的幾個朋友。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

——一位列兵、擲彈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