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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社會成長記:誕生 4.平山幫

在家鄉等待工作的那一年,我百無聊賴,七子就介紹我去了一家貨運公司。

貨運公司的老闆叫升子,一個戴著金絲眼鏡,面目白淨的中年男子。後來我才知道升子和德子是當初跟著洪哥打江山的元老,他們兩個被人們稱為洪哥的左膀右臂。

升子待人熱情而低調,思維縝密而清晰,完全不像港台片裡咋咋呼呼的土匪一樣的黑社會。升子談鋒很健,他是洪哥集團裡少有的知識全面的人,天文地理、文藝科技、戰爭計謀等他都知道一些。工作不忙的時候,我們經常會端著茶杯,坐在辦公室外聊天。我想,在這家貨運公司裡,也許只有我們兩個人才有共同話題。

後來熟悉了,升子就向我談起了洪哥的成長史。他說,在這個與官方和民間都不相同的獨立王國裡,他們有自己完整的組織架構,居於最高位的是洪哥,洪哥手下有左右天王,天王下面是四大金剛,四大金剛當初跟著洪哥打打殺殺,後來生死相隔,天各一方。

升子沒有說自己是僅次於洪哥的天王,但他說七子是四大金剛中的一員,七子為洪哥打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

升子和洪哥的一次偶遇,改變了洪哥的生命軌跡。他們的相識,也與平山幫有關。

升子說,泰山不辭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水不擇細流,故能成其遠。在洪哥剛剛涉足江湖的時候,縣城的江湖上有三大勢力,分別盤踞於東關、南關和西郊,還有一名武林異人,就是那位在《少林寺》上演後,要與李連傑比武的祖傳武林高手。洪哥帶著兩大天王和四大金剛,先後戰敗了三大勢力,將一些忠勇之士收於麾下,後又結識了與李連傑叫板的武林高手,才成就了自己目前貫穿秦嶺山區與山下平原的事業。洪哥雖然立足於縣城,然而他的生意已經遠涉省內外,而兄弟們積攢的財富也富甲一方。

升子還說,這些年來,弟兄們都生活很好,但是一直牽掛著一個人,這個人是周公子。

我問,周公子是誰?

升子不願再說,我看到他的眼中飽含著淚水和愴然。

現在,洪哥的生意做得很大,每天公司的進賬都是幾十萬上百萬,只要他看上的生意,就沒有人敢競爭,你想競爭也是白競爭。

而洪哥當初的起步卻歷盡艱辛,舉步維艱。

升子說,回想起洪哥當初創業的經歷,最難糾纏的,就是平山幫。

平山幫是秦嶺山下一個人數眾多的幫派。山下民風剽悍,習武成風。據說,早在李自成時代,李自成被洪承疇打敗後,帶著十八騎殘兵逃進秦嶺山中,將兩騎留在山下做哨探。這兩騎結婚生子,他們就是山下人的遠祖。後來,李自成趁中原大旱,再次興兵,兩騎跟著李自成北上進京,而後代留在了山下,他們的血管裡都流著桀驁不馴的血液。再以後,兩騎的後代開枝散葉,繁衍壯大,衍生出了一個多達千人的村莊,名叫平山村。村莊寨牆高築,街巷星羅棋布,宛若一座軍事要塞,不熟悉的人走進村寨也會迷路。清末,太平天國事敗,捻軍繼續興兵,曾有數千捻軍攻打這座村莊,圍攻三天三夜無法攻克,只好遺屍數百具離去。後來,西北戰亂,一支土匪隊伍攻城拔寨,而唯獨對平山村無可奈何。民國時期,徐海東北上陝北時,平山村設卡攔截,一支紅軍隊伍攻打平山村,仍然沒有攻克,只好重回山中,繞道而行。平山村的地方武裝聲勢浩大,最旺盛時多達七八百條槍。

而洪哥與德子,就不幸與這樣的一支幫派勢力作對。

要從秦嶺山去往平原拉炭換糧,就必須經過平山村。幾百年來,平山村都是山區通往平原的必經之路。而洪哥和德子,也就成為了平山幫的眼中釘肉中刺。幾十年來,平山幫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那天晚上卻被洪哥一拳一個打敗了,他們蓄意報復。

洪哥和德子也早就聽說了平山幫的惡名,他們知道接下來和平山幫還有惡仗,所以處處謹慎小心。平山幫惡名遠揚,在我小時候就無數次聽說過平山幫打架鬥毆傷人致殘的血腥故事。那些故事直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每每回憶起來就心有餘悸。

洪哥背上的刀傷養好後,又與德子一起拉炭換糧。他們不換糧就無法生活,而拉炭換糧就必須與平山幫打照面。每次他們經過平山村的時候,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準備操起放在車廂裡的錚亮的鐵掀。然而,兩個月過去了,季節從秋天轉入了冬天,平山幫都沒有出現。

這是大戰來臨前的寂靜。

那年冬天,秦嶺山區迎來了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如天女散花,放眼望去,玉樹瓊枝,宛若童話世界。洪哥和德子拉著裝滿煤炭的架子車,走在山區通往平原的道路上。

他們經過平山村,看到村口的老槐樹下蹲著一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穿著那時候平原的男人冬天常穿的黑色土布棉衣棉褲,袖著雙手,一滴清亮的鼻涕搖搖欲墜。中年男子狠狠地皺著鼻子,鼻涕就被響亮地吸了進去。中年男子看到他們走近了,就站起來,招招手,對他們說:「這兩車炭,我全要了。」

洪哥看看面前這個表情木訥的男子,又看看他身後深不可測的平山村,猶豫著,沒有答應。

德子問:「這兩車炭,少說也有兩千斤,你要得完?」

中年男子說:「我兒子快要結婚了,要待客三天。」平原地區的人,比我們山區富裕,而有錢的人家在遇到婚喪大事時,一般都會在村道擺上幾十米長的幾十張桌子,凡是來的人都可以坐席,大宴賓客三天。這是平原地區幾百年的習俗。

洪哥還在猶豫著,德子說:「一下子就把兩車炭賣完了,沒想到一下山就能遇到這樣的好事。」

洪哥悄聲對德子說:「你看,這裡面會不會有詐?」

德子想了想,說:「我覺得不像,你說這大冬天的,能在雪地等著買炭的人,都是有急事的人,要不誰會出門啊。」

中年男子聽到德子的話,就說:「是啊是啊,我都等了半天了,後天兒子就結婚,現在還沒買到炭,你說著急不著急?」

洪哥站在村口向裡面看看,看到村道上空無一人,雪花像蚊蚋一樣飄飄蕩蕩,飛撞在一戶戶緊閉的門扉上。德子說:「咱們把炭卸下來,就趕緊走,不會有事的。」

洪哥答應了。

中年男子在前面走,洪哥和德子拉著滿滿的兩車煤炭跟在後面。窄窄的巷道裡果然一個人也沒有,村莊很寂靜,寂靜得像是一座鬼城,只有他們的布鞋踩在積雪上的咯吱咯吱聲在空蕩蕩的巷道裡迴盪。轉過幾道彎後,突然不見了中年男子。

洪哥喊了兩聲,沒有回應,他小聲對後面的德子說:「不好,有詐。」

德子拉轉車子,洪哥也拉轉車子。他們想返回去,可是,漫天大雪落在地上,掩蓋了車轍印。村莊的每個路口都四通八達,他們走不出去了,他們迷路了。

站在巷道的十字路口,舉目四望,風雪瀰漫,危險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步步逼近,似乎每一扇窗戶的後面都有一雙窺視的眼睛。突然,前面的一排房屋後面,閃出了一群人,每個人手中都拿著白蠟桿。雪光映照著白蠟桿,白蠟桿反射著雪光,炫人眼目。

德子立即脫掉了棉衣,露出渾身石塊一樣堅硬的黑色肌肉。他抄掀在手,圓睜雙眼,用掀刃指著平山幫喊道:「有種的就上來,老子一掀鏟翻你的腦袋。」

洪哥向後面望望,看到後面沒有人影,他悄聲對德子說:「趕快撤,在人家村子裡打架,哪裡能佔到便宜?」

洪哥和德子向後退了幾步,身後的房屋邊也閃出了一群身影。他們手中持著的,也是白蠟桿。韌性十足的白蠟桿打在人的身上,力道會增加一倍。

洪哥向兩邊望望,看到一丈多高的土牆,他沉聲對德子說:「上牆。」

德子看看被大雪覆蓋了的兩車煤炭,臉上是不忍的神情,他嘴唇囁嚅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洪哥又沉著聲音說:「上牆。」

兩邊的「白蠟桿」湧了過來。洪哥蹲在牆角,兩個手掌疊摞在一起,他對德子說:「快點。」

德子跑後兩步,踩在了洪哥相疊的手掌上,洪哥一起身,德子的身體就飛上了牆頭。德子騎在牆頭上,伸出一隻手掌喊:「哥,我拉你上來。」

洪哥看著步步逼近的「白蠟桿」,頭也不回地喊:「快走,別管我。」

兩邊的「白蠟桿」將洪哥圍在了中間。洪哥的眼睛凶光畢露,像一頭嗜血的野獸。一個不知道深淺的青年跑在最前面,他剛剛舉起白蠟桿,還沒有落下來,洪哥雷鳴電閃般地跨前一步,從他的手中奪過了白蠟桿,順勢一腳就將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飯香屁臭的狂妄之徒踢飛了。狂妄之徒的身體在空中呈現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在即將落地的時候,碰在了牆壁上,碰出了一連串的呻吟聲。

兩邊的「白蠟桿」一愣,都停下了腳步。他們望向洪哥的眼睛充滿了膽怯和猶豫,像獵戶們望著景陽岡上的吊睛白額大蟲。洪哥確實是一隻大蟲,從特戰隊走出的每個人都是大蟲,他們無不以一敵百,所向無敵。

趁著「白蠟桿」們停下了腳步,洪哥將手中的白蠟桿擲向人群,白蠟桿像一柄投槍,一連捅翻了三四個人,才餘勢漸消地落在了地上。

人群的上方有土塊落下來,砸得跑在最前面的幾個人灰頭土臉,紛紛用手臂遮擋著頭顱。洪哥抬頭一看,看到德子騎在牆頭上,他將牆頂上的一塊塊老土摳下來,向下猛砸。

洪哥退後幾步,突然發足奔跑,一腳踩在了土牆的中間,一探手,就扒住了牆頭,然後翻身而上,也騎在了牆頭上。土牆下的人群突然反應過來,他們依仗著人多力量大,鼓噪向前。他們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他們鬧嚷嚷地湧到了牆根,端著白蠟桿,向著土牆上的人捅去。可是,他們的白蠟桿還沒有挨著土牆,洪哥和德子已經翻牆走了。

翻過土牆,洪哥看到遠處的牆角還有「白蠟桿」在閃動,這個土匪村到底會有多少「白蠟桿」,誰也不知道。洪哥真想脫掉棉衣,和這些狗皮膏藥一樣揭不掉甩不開的平山幫大幹一場,可是想到身邊的德子,他又猶豫了。他可以赤手空拳從「白蠟桿」中殺出一條血路,可是德子呢?

幾十米遠處,有一間舊瓦房,那時候的瓦房都是藍灰色的,藍灰色的瓦,藍灰色的磚,看起來古樸滄桑。舊瓦房的旁邊靠著一根木椽,洪哥緊奔幾步,踩著木椽跑到了房簷上。德子也想如法炮製,剛剛上到木椽上,就一骨碌滾了下去。洪哥趴在房簷上,伸出一隻手,將德子拉了上來,將木椽也抽上了屋頂。

遠處的「白蠟桿」都追到了舊瓦房下,他們面對房頂上的洪哥和德子,束手無策。

雪花像起舞的精靈一樣,飄飄散散地落下來,落在房頂上,落在土牆上,落在迷宮一樣的平山村,落在視線所及的道路上,而視線之外的秦嶺山中,雪花也在飄落著。遠處銀裝素裹,近處玉樹瓊枝,天地之間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這是一個詩意的中午,遠古的李清照每逢這樣的天氣,常常會走到濟南城外尋覓詩句;而那個更遠古的書獃子賈島,一到雪天就騎著毛驢在長安郊區推敲不止。然而,這樣一個詩意盎然的雪天,洪哥和德子卻被困在了屋頂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頭低下。

兩個「白蠟桿」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抬來了一架梯子,眾多的「白蠟桿」簇擁著這架梯子,像一群螞蟻抬著豆芽菜一樣浩浩蕩蕩地奔赴舊瓦房。德子從瓦房上揭起一片瓦片,擲出去,瓦片帶著凌厲的嘯聲,從「白蠟桿」們的頭頂上呼嘯而過。「白蠟桿」們全都低下頭來,驚魂未定。他們剛剛慶幸躲過了德子的瓦片,洪哥的瓦片又接踵而至,一個抬著梯子的「白蠟桿」額頭上鮮血四濺。鮮血落在雪地,像一朵朵玫瑰花悄然綻放,雪白血紅,鮮艷奪目,煞是好看。

洪哥和德子的瓦片像冰雹一樣落了下來,落在梯子的周圍。「白蠟桿」們只得放下梯子,對著舊瓦房叫罵,敢怒不敢爬。他們面對居高臨下雷霆萬鈞的瓦片,不知道該怎麼辦。

「白蠟桿」們紛紛攘攘地後退了,躲得遠遠的,躲到瓦片擲不到的地方。洪哥和德子也停止了投擲,舊瓦房的四週一片寧靜。雪停了,太陽從雲層裡露出來。紅彤彤的陽光照著白雪皚皚的原野,讓一望無際的原野閃爍著紅白相間的光芒,光芒萬丈,像那個年代牆頭上的宣傳畫一樣。洪哥站在瓦房上極目遠眺,看到天地相接處,在無限的銀白世界裡,有幾個螞蟻一樣的黑影在蠕動。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白蠟桿」們拿來了彈弓。彈弓在北方農村很普遍,孩子們幾乎人手一個,用鐵絲彎成Y字形;也有用小樹杈做的,在上面的兩個頂端綁上皮筋,一副彈弓就做成了。孩子們手持彈弓走在上學路上,一路上鳥飛狗跳公雞叫。彈弓是孩子們最喜歡的玩具,不知道現在的孩子還有沒有?

「白蠟桿」們躲在窗戶後,躲在大樹後,躲在瓦片投擲不到的地方,他們向著舊瓦房拉緊彈弓,德子大叫一聲,額頭上也綻放了一朵艷麗之花。洪哥一扭頭,一顆石子就像子彈一樣擦著耳根飛過。

「快爬到後面。」洪哥說。北方的瓦房房頂都是人字形結構,人字形的兩邊都比較平緩,這是為了更好地保暖。洪哥和德子爬在了人字形房頂的另一邊,躲避彈弓。可是,他們剛剛在屋脊上露出頭來,石子就呼嘯而至。趁著他們躲避石子的機會,螞蟻們又抬起梯子,靠近瓦房。

形勢萬分危急。

身後突然傳來了壓抑的喊聲,洪哥回頭望去,看到瓦房下的院子裡站著一個人,向他們招手。他喊:「快下來,我帶你們出去。」

洪哥和德子對望著,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然而,現在四面都是「白蠟桿」,想要出去,難上加難,難於上青天,而且,「白蠟桿」們馬上就要攻上舊瓦房了。

洪哥從房頂上跳下去,德子也攀著屋簷溜了下來。那個向他們招手的人身體消瘦,兩頰塌陷,他說:「我認識你,你是洪哥。」

「你是誰?」洪哥問。

「我是升子,入贅在平山村。」那個人說。

升子帶著他們來到後院,後院有一口紅薯窖。那時候紅薯是北方農民的主食,小麥產量低,一畝地最多四五百斤,而紅薯的產量可以高達四五千斤,所以,吃不飽肚子的農民就廣種紅薯,用紅薯粉製作各種各樣的吃食,紅薯饃,紅薯饸饹,紅薯粉條。漫長的冬季裡,紅薯是農民們唯一的食糧。然而,紅薯又不耐寒冷,寒冷會讓紅薯生瘡長疤,無法食用,所以家家都挖有幾十米深的地窖,用來儲藏紅薯,這就是紅薯窖。溫暖的紅薯窖也是各種昆蟲動物的避難所。小時候,我每天早晨坐在糞籠裡,被母親放進紅薯窖裡,撿拾紅薯作為當天的食糧,擦亮火柴,就能看到老鼠驚慌逃竄,蟋蟀蹦蹦跳跳,有時候還能見到蜿蜒爬過的蛇……

升子揭開蒙在紅薯窖口的稻草,率先進去了,踩著兩邊的腳窩,一步步走下去;洪哥第二,德子第三。德子剛剛鑽進紅薯窖,就聽到了「白蠟桿」們爬上瓦房頂大呼小叫踩碎瓦片的聲音。升子下了十幾米後,突然在洪哥的腳下消失了,他摁亮手電筒,洪哥才看到紅薯窖的旁邊還有一條橫向的地道。

洪哥和德子也鑽進了地道。升子說:「這個紅薯窖用了幾百年了,就是用來防土匪的。聽老人說,那時節鬧土匪的時候,全家人就從這裡跑到了村外。」

三人在地道裡走了幾十米,地道漸漸變寬,架子車都可以通行,洞頂上還被水泥塗抹,洞壁上畫著宣傳畫和標語,什麼打倒美帝國主義,什麼備戰備荒為人民,什麼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三人並排走在一起,升子說,這個地道原來很狹窄,後來被不斷加寬。「文革」的時候,深挖洞,廣積糧,地道得到加固,隨時準備和蘇聯打仗,也防備美國的原子彈。蘇聯沒有打進來,美國也沒有撂原子彈,地道就一直閒置了這麼些年。

升子還說,平山村世代經營了幾百年,經營成了一座祝家莊,陌生人貿然闖進來,又怎麼能夠走出去?即使楊雄和石秀這樣的英雄豪傑,也只能徒喚奈何。

德子問:「祝家莊在哪裡?」

升子說:「在水滸裡。」

走出了幾百米,眼前豁然開朗,他們已經走到了村外。從這裡回望平山村,平山村像一座巨大的墳堆一樣,靜默在黃色的陽光和白色的雪光中。他們擺脫了危險,可是他們賴以餬口的架子車卻再也要不回來了。

升子將他們送出了地道,也沒有回去,繼續跟著洪哥和德子走。升子說:「平山村是土匪窩,我不會再回土匪窩。」

升子是北山人,因為家境貧寒,就入贅在了平山村,然而他在平山村處處受到排擠和欺壓。因為他是外姓人,在龐大的穩固了幾百年的平山村家族裡,升子就像一隻醜小鴨一樣,人人都能夠欺負他。我現在還能記得升子曾經講給我的一個細節。升子平山村的老婆曾經多次把脫下的臭襪子強行塞進升子的嘴巴裡,並且脾氣發作的時候,隨便拿起什麼東西就摜在升子的頭上,升子的頭上經常奼紫嫣紅。這樣一個變態的極品老婆在北方的小城和農村並不少見。多年後,當升子變成天鵝後,平山村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圓了,吐出的舌頭半天縮不回去。

此後,升子與生活了幾年的平山村一刀兩斷,跟著洪哥闖江湖打江山。這讓我想起了陳宮和石達開。陳宮當初做縣令的時候,遇到曹操後就掛冠而去,跟著通緝犯曹操一起亡命江湖;石達開在聽聞太平軍的消息後,也變賣了所有家產,投奔了洪秀全。陳宮和石達開都是一世的人傑,而升子也絕對不是等閒之輩,沒有升子,就沒有洪哥以後的事業。

那天,他們踏著咯吱咯吱的積雪向秦嶺山中走,遠遠看到迎面開來了幾輛汽車,風中送來了喧囂的鑼鼓聲。汽車駛近了,他們看到汽車車廂邊貼著幾行標語:「打倒四人幫」、「擁護黨中央」……車廂裡的人起勁地敲著鑼鼓,一副翻身做主人,迎來新時代的喜滋滋的神情。剛才洪哥在舊瓦房的房頂上,看到的就是這幾輛汽車。

升子說:「天晴了。」

這是1976年,那個被稱為「金色的十月」的一天。他們的命運開始發生了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