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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強人:巴西

若想合法挖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依法行事成本太高。但這些人都得要生存。再說,中間牽涉的金額實在太龐大。聽起來好像是巴西除了挖礦外就再也沒有其他事業了,當然毒品不算。但挖礦的確帶來重大影響——在某個下午,某人的人生可能從此完全改變。

車子駛在熱基蒂尼奧尼亞河河谷上方的高速公路上,在接近一座山丘之處,換到最低擋的卡車發出鏗鏗的疲憊之聲。這兒有間用竿子與硬紙板拼成的陋屋,側邊大開。路過的旅者或許會花幾塊錢在這兒買些奶酪麵包、蛋糕或一塊裹在塑料袋中的花生糖。販售食品的人有對引人注目的明亮雙眼,站起來不過150多厘米高。一頂淺頂軟呢帽蓋住了白髮,讓他看起來正式得有點奇怪。裂痕纍纍的雙腳踏著一雙涼鞋,鞋帶上是一面巴西國旗。

他的名字叫熱拉爾多·德·桑托斯·努內斯(Geraldo de Santos Nunes),不過鎮上的人都稱他穆魯多(Murrudo),這是個與巫毒押韻的詞,葡萄牙文的意思是「強人」。儘管身材短小,身上也瘦巴巴的,不過他卻和那些被稱為「竹竿」的胖子,或被叫成「地虎」的高個兒不同,因為他一點都不認為自己的名字是個玩笑。穆魯多是大家用來稱呼他父親的名字,他一直很喜歡,因此等到年紀夠大的時候,便接受了這個名字。

當我在一個10月的午後到他的餅乾店去拜訪時,強人拉出了一條木頭長凳請我坐。那天交通量並不大,所以並沒有生意上門。兩人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太陽正朝西方落下,慢慢落至山谷西緣,山丘上林木全褪成了暗沉污斑。

「即使經過了那一切,我父親現在也一定會以我為榮。我知道,我一直是他最鍾愛的兒子。」他這麼告訴我。

詢問熱基蒂尼奧尼亞河河谷附近任何一人有關強人的事情,很可能會得到兩種反應:一種是發出愉悅的低聲輕笑,然後沉默不語;另一種是愉悅的低聲輕笑後,開始講故事。

「你知道那傢伙做了什麼事嗎?就在他變得有錢之後,他駕著自己那輛新貨車繞著鎮上跑。賣弄!那是輛新的雪佛蘭D-20,車床板很寬。群眾中有個人決定跟強人開點玩笑,他開始批評車子的顏色:『每個人都知道藍色是最適合貨車的顏色,你為什麼要買輛綠車?』強人假裝滿不在乎,不過第二個星期,他就貼錢把那輛只跑了7500英里的綠車換成另一輛藍色貨車。」

從未見過強人的人多年來也許聽過不同版本的故事,但重點卻都一致。這則故事之所以重要不在於細節,也不在於如何敘述強人,而在於其所展現出來的力量,強化了長久以來熱基蒂尼奧尼亞河的分水嶺的一個事實。在很久以前,久到任何人記憶所及之前,這個事實就已經成為當地故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巴西的熱基蒂尼奧尼亞河的分水嶺,是個可以讓窮人一夜致富的地方,而暴起之人最終會一無所有。

藏身在夾縫中的人

強人屬於邊緣化的巴西勞工階級。這些勞工利用柴油泵和鏟子尋找鑽石,被稱為嘎林皮耶洛斯(garimpeiros)。雖然一般人都認為這是份相當低下的職業,但身為嘎林皮耶洛斯的人卻滿心驕傲。

三百多年來,這個詞彙一直都與秘密活動和侵權行為緊緊聯結。18世紀20年代,葡萄牙探險者在熱基蒂尼奧尼亞河附近發現鑽石,除了少數關係良好的商賈取得了國王許可外,其他人則一律禁止開礦。寥寥幾個偷偷潛入山谷的大膽之徒,總說他們是因為藏身在山區許多鋸齒岩層的縫隙才避開了皇家巡邏隊。嘎林皮耶洛斯原意是「藏身在夾縫中的人」,不過後來大家都用這個詞彙,形容巴西那些用泵抽開河床沙土,希望在廢屑污物中找到鑽石的人。

「嘎林皮耶洛斯」這個名詞也用來形容跑單幫的金礦工,這些人以水銀清洗礦石,只留下遭到破壞的環境。目前,亞馬孫盆地有高達30萬名嘎林皮耶洛斯。對環保官員以及較大型礦業公司的某些人而言,他們的工作一如白蟻群:迅速、偷偷摸摸、高代價。相較之下,挖鑽石比挖金乾淨,不過同樣也是活在合法世界的陰影中。這種行為絕大部分都違反巴西法律,而且為了避稅,多數鑽石也都通過走私渠道輸出巴西。

我去參觀了一個嘎林皮耶洛斯的挖采實況。同行的人都管他叫圖。他有一套泵,因此也是個老闆。他鎮上的房子有座燒柴爐灶,內壁與屋頂沒有完全相連。一笑起來,他眼角深黑的魚尾紋全以扇狀朝外游。

圖爬進我租來的車裡,坐在駕駛座旁,引導我駛入迪亞曼蒂納(Diamantina)鎮外一條砂石路上。迪亞曼蒂納位於巴西不鄰海的米納斯吉拉斯州。這個地區讓我想到新墨西哥州中部,野草蔓生的高地、紅色火山土,還有環繞著柯巴依巴樹的山巒,覆滿了花崗岩落石與峽谷深痕。站在高高的山脊上,眺望50英里之外的景色,並非癡人說夢。

公路兩邊零星出現深深的切痕與成堆乾枯的火山岩渣,那全是跟不上時代的鑽石礦區遺物。其中有些礦區的歷史在三百年以上。圖最近親自為這兒加上了好幾處切痕。我們穿過一條乾涸的水道,他說這是卡戴羅河(Rio Caldero),並示意我們停下腳步。

我們爬上了河邊的平坦沙地,走了約十分鐘後,噗——噗——噗叮,靜止的沙地空氣中傳來二沖引擎轉動的聲音。干河床北邊有個大礦坑。坑裡髒水半滿,水上浮著奇怪的機械裝置:一對中間用柴油引擎架連的金屬槽,外接一條通往坑壁的柔韌水管。泵在水中震動、冒煙。我跟著圖爬上河岸,那兒有三個穿著短褲與T恤的人正在調整水管另一端。混雜著砂石與泥巴的髒水如瀑布般從水管尾端衝進盆中。泛流出來的東西先衝進一條金屬斜道上,水在這兒進入一個洩水槽坑當中,然後穿過一條鐵管,回到先前的礦坑。有好幾堆砂石已經被鏟到旁邊——錢就藏在這兒。

每週六早晨,礦工在河邊清洗一個禮拜累積下來的砂石。他們利用鐵鍋將富含石英的沉積物挑出分類。這個過程被稱為「拉瓦」(lava,也就是「清洗」的意思),一向都帶來高度緊張,因為如果找不到鑽石,那麼大夥兒的工全都白做了。

嘎林皮耶洛斯從來不為工資而工作。他們的收入來自鑽石抽成,所以鑽石既是動力,也是牽絆。常見的分賬比例是泵組所有人分一半的利潤,地主可以拿到10%(前提是,如果有人願意多管閒事去告知地主的話),剩下的就由礦工平分。萬一礦坑沒有鑽石,礦工就全都得空手而回。運氣特別背的嘎林皮耶洛斯有時工作好幾個月也拿不到半毛錢,這時他的唯一收入就只有一天一次的米豆午餐。

這種類似利益共享的付款制度,源自巴西以前合法蓄奴的時代。在米納斯吉拉斯州,大多數最早期的葡萄牙殖民者若有特別豐碩的發現,都允許家奴保留一部分利潤。奴隸最後可以用這些存款買到自由,接著在河邊自行挖尋。這種利潤分享的獎勵模式一直延續至今日,不過內容做了部分修改。如今,非自願的奴役行為要素早已成為過去,汽油動力的水泵也加入服務行列,然而企業的基本形態(不論工程面或經濟面)仍完整無缺。

侵權的狀況也是如此。事實上,此區所有鑽石礦都是非法企業。這是源於1988年巴西憲法一次思想體繫上的全面改變。簡單地說,政府在那次改革中,切斷了礦工權利與土地所有權之間的關係。聯邦政府宣佈對所有埋在土地下的珍貴金屬擁有「徵用權」——不論是城市辦公大樓之下、鄉間私人農場之下或亞馬孫叢林之下,所有地方無一例外。任何人想要對某地進行開礦,在下鏟隨便挖起一抔土前,都必須填寫一堆申請表,申請一堆許可證。礦工也必須繳交詳細報告,一般來說報告頁數都超過500頁,鉅細靡遺地解釋他將如何修復自己所造成的環境傷害。這種意欲改正長久以來習慣損害環境的嘗試,立意高遠,但效果卻微乎其微。不消說,土地政策的變更對嘎林皮耶洛斯而言,難以捉摸又十分荒謬。誰要去告訴農人他不能在自己的土地挖鑽石?土地就是土地,而地下的鑽石數世代以來,一直都在餵養這兒的貧困家庭。填寫那些報告至少要花費5萬美元——這是任何一個低收入礦工都無法負擔的價錢。

幸好有那些經費極為窘迫而訓練又極為不足的警察,礦產法不但執行得鬆散,而且當一家有權勢的礦業公司,因為想要折磨某些嘎林皮耶洛斯而提出特定的控訴時,礦產法常常成為被利用的工具。美國駐巴西大使館中的一位貿易代表馬裡奧·瓦斯康塞洛斯(Mario Vasconcelos)這樣對我說:「有關單位總是用另外一種眼光看待這些弱勢的人。五個窮光蛋能做出什麼有意義的修補工作?他們只會讓土地變得更糟。」

徹底執行礦產法,那麼標準的幌子是先取得一張「勘探許可」,接著開礦。根據「官方」的說法,開挖礦坑目的在於研究與評估,而非實際生產鑽石。這時候,其他礦業許可以及法律所要求的昂貴環境修復工作,都不必再理會。

在帕圖斯-迪米納斯,有位經驗豐富的地質學家對我說:「若想合法挖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依法行事成本太高。但這些人都得要生存。再說,中間牽涉的金額實在太龐大。聽起來好像是巴西除了挖礦外就再也沒有其他事業了,當然毒品不算。但挖礦的確帶來重大影響——在某個下午,某人的人生可能從此完全改變。」

圖和礦工們打招呼,他們暫時放下工作來與我們聊天。距離清洗礦石日還有五天。有名身穿破襯衫的礦工,畸形的腳趾伸在涼鞋之外。他說他叫馬爾塞洛·席爾瓦,16歲。「清洗日就像是樂透開獎日,每次都非常興奮。」他說。他曾經喝過啤酒,是年紀稍長的朋友給他的。在砂石中翻尋的感覺,就像幾瓶啤酒下肚後的迷醉。截至目前,他最大的一顆鑽石大概是1克拉,那次他分到39美元。他告訴我,那是他這輩子最棒的感覺。

「這讓大家有理由為我開個派對。」他說。

他的兩個同伴年紀都比他大,但是也還沒擺脫那種興奮之情。「上癮」是他們兩人對這種感覺的形容詞。35歲,已婚,生了六個孩子的何塞·佩雷拉說:「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會比這種感覺更好了,甚至比領錢還棒!找到的鑽石越多,想要變得更幸運的念頭就越強。女孩都圍到身邊來了。」

他向我解釋,他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儘管在麵包店或加油站工作,在體能上要輕鬆得多。事實上,他從小鑽石那兒賺到的錢,相當於一般勞工的薪資,但是他卻能額外擁有每週一次腎上腺素激沖的福利。那是老賭徒的興奮之情,是多巴胺的衝動。

我們徒步下坡回到卡戴羅河,圖帶領我們來到了約1英里之外的盒形峽谷邊緣。峽谷底部離地面40英尺,是另一個鑽石礦區。這兒一直都是條平淡無奇的小淺溪,直到幾年前,高壓水管噴出的急流讓小溪變得又寬又深。河岸已被剝離,露出了內藏的鑽石物質。一台漂浮的泵閒置於髒水坑中,髒水的顏色猶如番茄奶油濃湯,令人作嘔。在我們腳下,有好幾名礦工正躲在峭壁陰影下休息。這幅景象或許有點像托馬斯·科爾畫作《黃石大峽谷》的怪誕版,只不過鹼性巖壁與成堆廢棄石塊取代了畫中的松樹與清澈溪水。

圖帶我們沿著一條窄徑下到礦區。「看到了嗎?」他問,手指著巖壁上一層人稱卡斯卡荷(cascalho)的白色石英。「那些都是好東西。看到顏色變化了嗎?從這裡……」他用手指畫出一條線,「大概到這裡,就是鑽石的位置。他們會用壓縮機打個洞,敲進一些炸藥,然後把整個絕壁轟掉。如此一來,每個星期大概可以產出150克拉的鑽石。」他從附近石堆中撿起一塊未經處理的石塊,然後把點綴在硅酸鹽中的各種不同黑色結晶石與石英指給我看。「鑽石就藏在這兒,我們稱這個為波沙(bosa),手提箱之意。」他說。

有位嘎林皮耶洛斯正在火上烹煮意大利面配豆子當午餐,我過去找他攀談。他名叫馬塞洛·桑托斯·戈麥斯,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是抽成礦工。不過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痛恨自己的工作。

「我們在這裡所經歷的,根本一點都不值得。買方刻薄虧待我們、欺騙我們。我們辛苦工作,換來的只有他媽的九牛一毛。1克拉才賺100雷亞爾(Reals)。」戈麥斯這麼對我說。100雷亞爾約合 30美元,而且還要大家均分。

這是在礦區經常可以聽到的抱怨——礦工群從一顆鑽石那兒所賺到的錢,與鑽石最後進入零售市場的價格有天壤之別。如果某個週六清洗日發現了一顆鑽石,礦工與老闆會立即把鑽石送到數家位於迪亞曼蒂納沒有招牌的採購辦公室之一。大家草草討價還價一番,最後全體工作人員都拿到了現金,通常都是美元。幾乎沒有鑽石採購商會白紙黑字記下交易,礦工也不在乎,因為他們是最不想留下任何證明文件的一群人。採購商另有一套絕不會對政府公開的賬簿,登記辦公室所有經手的金錢流向。當地為這種情況取了個名詞:卡夏多伊斯(caixa dois),直譯是「二號出納」。鑽石買賣的真正脈搏,在這兒跳動。

同時,非法礦區可以隨時棄守,迅速的程度一如開挖之初,證據只有一個洞與一些廢棄岩塊。「沒了,石頭都裝在口袋裡,沒有人看到任何事情。這就是巴西人的方式。」有位寶石交易商這麼對我說。

雖然收入微薄,但戈麥斯說他無法放棄挖礦,因為找不到其他工作,而他還有兩個孩子要養。四十出頭的他,要開始新的工作也太老了。他指著峽谷另一邊一個山脊。「在那兒,去年有座土丘坍塌,我被埋在裡面。脖子以下全埋在土裡,當時第一個念頭是:我要死了。他們把我挖出來後,我又回去繼續工作。」在河裡工作的礦工每天都要面對巖壁坍塌的危險。戈麥斯有兩位朋友就是因此喪生的。

接著,我問他關於週六早上的清洗(也就是鑽石出現的那刻)。他帶著微笑承認,大家都很享受那一刻。是一種衝動的激情,他說,那是心中某種精力的高度集中,一種幾乎和性同樣的感覺。

「你可以感受到風離開自己的聲音。」他說。

聖母阿帕雷西達眷顧強人

一如巴西鄉間的大多數孩子,強人很小就被送去工作。他父親是個嚴厲的人。安東尼奧·德·桑托斯(Antonio de Santos)一直是個正直且自傲的人,但他幾乎對任何人都懷有戒心。在許多方面,他都非常適合成為米納斯吉拉斯州土生土長的代表人物。整個巴西都知道這個州的人民很吝嗇,不論在情感上或其他方面。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丟掉麵包。帕歐度羅(pao duro)是其他人對這個州居民的稱呼,意思是「硬麵包」。安東尼奧讓兒子和自己一起在河床拿著長柄鋤頭工作,在平沙地上挖洞。父子倆的手都因厚繭而變得鱗鱗斑駁。

當安東尼奧因心臟病發作去世後,兒子強人娶了妻,岳丈一家人住在他擅自開採的礦坑附近。他的妻子名叫坎迪達,以前父親還在世時,強人總是趁他不注意,與坎迪達偷偷摸摸打情罵俏。她是個美麗而害羞的女子,願意在強人背著父親尋找鑽石時,幫他一起用泵工作。

「村子裡女人並不多,她是我唯一的選擇。」後來當兩人關係變得不一樣後,強人會這麼說。不過在一開始,他非常以她為榮。1991年,結婚七週年紀念日那天,她並沒有和他在一起,他正與工作人員挖礦,礦區在門達尼亞朝上遊走約6英里的地方。那個礦區和所有礦區一樣,看起來潛力無限。在此同時,那兒也和山谷其他地方一樣,已遭人多次搜尋。這可以從地上的刻痕判斷。幾年前,有人移動過這兒的卡斯卡荷,不過前人遺漏了某些富含寶石礦的可能性永遠存在。懶散的礦工有時鑿到錯誤的床巖位置,並誤信為真。有時,水侵蝕出的洞口下方,隔了好幾層石灰石之下,也會藏著未經碰觸過的砂石礦藏。大家稱這些洞為「魔鬼穴」。

上游地帶的採挖當然是非法行為。不過這裡是熱基蒂尼奧尼亞河,是他們的河——他們有權在這兒挖採石塊,餵飽自己的家人。誰也不能說什麼。

如強人一貫的說故事方式,正午時,他向聖母阿帕雷西達祈禱:「請保佑我找到一顆鑽石。我要為我的朋友買隻雞當中餐,還要買杯朗姆酒。」以祈求內容而言,強人要求的東西可算保守而死板,他和聖母說話的態度簡直像在廚房和自己妻子講話。不過他的祈禱很快獲得了回應,而且是以他從未料到的方式出現。他正在清洗一盤沙土,約一個小時後,鑽石像只打瞌睡的昆蟲,在泥巴中朝強人眨眼。那是一顆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八面體,他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呼喊。那天,一群朋友像婚禮中扛新郎般將強人扛在肩膀上,一路穿過熱基蒂尼奧尼亞河回家。他們都怕他會在急流中失足而丟了身上的珍寶。過河時,強人把鑽石緊緊攥在掌中。

那顆鑽石經過檢驗後,確定為11克拉,售價2萬美元。採購商直接付他美元現鈔。「鈔票多到我可以用來織毯子了!」只要有人願意傾聽,他就會這麼說。他的朋友第二天中午全都吃雞肉配朗姆酒當午餐。

奴工靠鑽石買回自由

每當巴西礦工打開汽油泵抽出坑裡的水時,他們期待找到一塊18世紀非洲奴工錯過的含鑽沙土區。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當時的奴隸搜挖得極為徹底。

初次發現鑽石的蹤跡前,葡萄牙人佔據南美洲東岸已超過兩百年。他們在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ro)有個美麗的殖民港,內陸還有好幾座醜惡的殖民地,一群目不識丁的新世界大亨,數百萬畝甘蔗耕地,以及奴隸買賣這種正欣欣向榮地橫越大西洋的事業。販售的奴隸,全是葡萄牙人從安哥拉、塞內加爾與岡比亞或捕或買來的人民。

這種人口買賣,導致巴西今日成為南美洲人口光譜極為獨特的一個國家,非洲人、葡萄牙人與印第安人種族混合,讓巴西成了一個豐富的民族熔爐,嚴苛的人種定義被連續好幾世代的渴望與通婚而模糊了界限。估計當初被迫來到巴西的非洲人數有400萬,其中許多人都被送往正在蓬勃發展的米納斯吉拉斯州,這個州名的意思是「一般礦場」。1695年,一組探險家與被稱為班疊裡安帖(banderiantes)的惡棍在這兒發現沙金。班疊裡安帖曾深入內陸,在圖皮印第安人(Tupi Indians)村落間,尋找新的奴隸來源。發現沙金的消息在里斯本宮廷內造成轟動,也引發了世界上第一波淘金熱。追逐財富的人大批湧入米納斯吉拉斯,挖坑鑿道進入山腰,然後砍下大多數的樹當作熔爐燃料。千百名渡海之人死在為期六周從里約熱內盧出發的旅途中,接著這個太乾燥又太多山以致無法支撐大規模農業的區域,又有饑饉來襲。1700年夏天,在某次食物短缺的高峰期,據說一隻野貓的售價離譜地高達2盎司黃金。

歷史並未記錄是誰發現巴西的第一顆鑽石,但發現地點是在一個被稱為帝茹庫(Tijuco,意為「泥洞」)的山腰村落附近,時間是18世紀20年代末期某個時間點。當地流傳著一個沒有根據的故事,其中敘述一群金礦工利用他們在溪裡發現的「水晶」作為玩紙牌時的計分工具。當地有位天主教教士年輕時曾派駐印度,認出這些計分工具的真實身份,於是故意漫不經心地問這些礦工是否可以給他一些留作紀念。這位教士後來帶了一大袋計分工具離開,轉往里約熱內盧,接著又很快訂了一張船票到阿姆斯特丹,自此銷聲匿跡。

這則故事反映的或許是背叛行為,但其背後的意義可能更深。遠在這個謠言以訛傳訛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之前,當時米納斯吉拉斯殖民長官多姆·羅倫可·德·阿爾梅達(Dom Lourenco de Almeida)似乎就已偷偷私藏了一些寶石,這應該是件可以肯定的事情,後來他不得已才向里斯本呈送了一份報告。1729年7月,他謹慎遣詞寫了一封信給國王,信中以非正式之態向國王報告,帝茹庫發現了「一些白色小石頭」,另外還隨信附上六顆樣品。國王的御用珠寶專家檢驗這些石頭後,宣佈確實為鑽石,當然,這個判斷並不令人意外。在這項宣佈之前的兩年間,一直有人通過從南美洲回航的貨船,將數量雖少但來源穩定的鑽石走私進歐洲市場。

鑽石貿易一旦合法化,巴西生產的鑽石克拉數很快就超越印度,也一躍成為這種奢華新工業的世界焦點。結果鑽石大量湧入巴黎與倫敦王宮,造成價格暴跌。鑽石當時是富豪階層的新時尚,六十年前才由尚-巴普蒂斯特·塔韋尼耶從戈爾孔達進口。後來來自美洲的新鑽石,降低了這些寶石的稀有性,也因此讓所有鑽石都面臨了可能毫無價值的威脅。珠寶商鄭重宣佈如此上等的鑽石絕不可能出自那樣粗鄙的土地,同時還堅稱這些鑽石真正出處其實是印度,只不過是走私客為了投機而轉經巴西走私至歐洲。葡萄牙國王針對這次危機的處理方式,是下令對外封鎖熱基蒂尼奧尼亞河河谷,除了少數獲得國王特許的公司外,任何在該區挖礦的人都是現行犯。在這個地區被發現的任何外人,都要在赤身接受徹底搜查後遣送出境。坊間還流傳著更誇張的故事,描述如果有人被看到在熱基蒂尼奧尼亞河裡洗手,那麼國王巡邏隊就會砍下這個人的雙手。除此之外,鑽石被課以售價五分之一的稅——這是種被稱為「五」(quint)的貢金,不過大家全依照慣例設法規避。這些限制手段,不但可說是創造出嘎林皮耶洛斯階層的唯一推手,連今天普遍存在於巴西鑽石交易圈內虛假與小奸小惡的貪腐,也全要歸功於此。

帝茹庫這個以泥洞為名的小鎮,後來更名為迪亞曼蒂納,意思是「有如鑽石」。鎮上開始豎立雙尖塔教堂,以及用碎石與砂岩鋪設的彎曲街道。位於不毛之地正中心的帝茹庫,自此籠上一層濃郁的中歐村落氣息。20世紀有位為《世紀》(Century)雜誌撰稿的作家曾用下列詞句總結這種變化:「破產貴族與知識分子來這兒創造財富,然後用當代所瞭解的文明定義,讓米納斯吉拉斯等州最終都成了『文明』的焦點——許多撒了粉的頭髮、蓋過膝下的束褲……小步舞曲以及成群悲慘的奴隸。」

奴隸的工作時間,從日出到日落。為了防範竊取,奴工身上通常只有一塊圍腰裹布,有些甚至被迫裸身工作。奴工若不是遍翻河谷搜尋躺在淺處的礦石,就是排成列,在手持長鞭的工頭眼下清洗砂石。最常出現這種畫面的地點,是在長茅草頂建築物之中,裡面還擺了一排鐵箱。發現鑽石的奴隸依照規定要先拍手,然後站直身,高高舉起鑽石讓大家都看得到。每顆鑽石都得小心翼翼放進鐵箱旁的水碗之中。

然而,這些奴隸的目標,當然是偷偷把鑽石塞進口中或夾在腳趾間。消化這些贓物的銷贓市場,散佈在迪亞曼蒂納各個階層,業務不但熱鬧活絡,而且明目張膽。「這些東西很容易就由挑賣蔬果的小販、沿街叫賣的商販或離家最近的雜貨鋪收購。」有位遊客曾這麼說。因此,工頭設計出了一套相應的庫存掌控系統,仰賴苛刻的懲罰與極大的獎賞維繫系統運作。如果工頭懷疑某名奴隸偷鑽石,這個嫌犯就會被關在牢裡好幾天,直到他所有糞便都經過了徹底檢查。不過如果奴隸誠實工作,那麼也真的可以用自己發現的鑽石買回自由。

英國礦物學家約翰·馬威對這種做法,曾有過一段戲劇性的描述。馬威得到了葡萄牙國王的特准令,到這個區域旅行然後提出忠告。這趟旅行記錄給外界提供了有關當時這個地區數量極少的細節描述。

馬威寫道:「當黑奴非常幸運地發現一顆重達1奧塔瓦(oitava,即17.5克拉)的鑽石後,接著舉行了許多儀式,有人會為這名黑奴戴上花環,大夥兒列隊抬他去見管理者,後者為他將贖金付給奴隸主,當場把自由還給這名黑奴。他還會收到新衣服當作禮物,並獲准為自己的利益繼續工作。」那些發現較小鑽石的黑奴,也會收到禮品與讚揚。馬威在1812年倫敦出版的書中,第一頁就敘述了這樣的景象:一列奴工彎著腰,桶子放在前面。在隊伍中央,一名奴工勝利地挺直了腰桿兒,右手高舉,胸膛擴張得有如一名打了勝仗的希臘士兵。他的態勢表示甜美的自由正緊緊握在他拇指與食指之間。

這幕景像在理查德·伯頓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小時候讀過馬威的書,長大後成為維多利亞時期最著名的探險家,發現尼羅河源頭的功勞也有部分屬於他。伯頓對禁區特別有興趣,他後來取得了許可,1869年,靠著獨木舟橫越迪亞曼蒂納附近區域。他當時並不知道,那年夏天,南非的法爾河發現了鑽石,這個發現不但造成巴西統治鑽石工業的終結,也種下了戴比爾斯商業集團的種子。

儘管夾帶著對印度腳夫的直接侮辱——「我把我的食人族派去一個碰不到酒的地方露宿,確保在朋素塞索鎮有個清醒的開始」——但馬威出版的遊記,對當年那種採挖鑽石礦的機制,或者根本沒有任何機制的情況,提供了許多敏銳洞見。一隊隊奴隸奉命清除農作物、刮掉地表泥土、挖洞、拖走廢石。這些奴工把木頭堆成斜水槽讓水流出去後,彎腰屈膝將沙土過篩。當時唯一的科技就是人。

伯頓這麼記錄:「即使在米納斯吉拉斯最文明的鑽石礦場,我沒有看到任何研磨器、吊架、滑輪或軌道的蹤跡,也沒有獲得任何精心設計的裝置或用具的知識。奴工是唯一的器具。他們全像男學生一樣盡可能把東西塞進自己口袋。」許多通過逃亡、偷竊或幸運找到鑽石而得到自由的奴隸成了嘎林皮耶洛斯,用在桎梏工作環境下學到的技術非法採礦。

在奴隸與嘎林皮耶洛斯眼裡,鑽石既是悲慘的物品,也是值得珍藏的表徵。鑽石同時是自由與束縛的具體呈現。這種兩極化的特質可以從伯頓在獨木舟旅程中,自好幾個人那兒聽來的故事作為佐證:

有三個來自海岸區的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因為他們同意接受永遠流放至米納斯吉拉斯荒野的刑罰,所以沒有被處以極刑。這三人不准進入任何城鎮,只能以地為床、認天為帳。由於沒有較好的工作可做,他們全成了嘎林皮耶洛斯,自由地沿著阿巴埃特河(the Rio Abaete)河岸挖金。某次旱災,河水水位下降,露出了一些未經挖采的沙土。在這些沙土中,三人發現了一顆巴西有史以來最大鑽石之一——令人驚艷的144克拉鑽石原礦。這下子,三人進退兩難。他們不可奢望能夠偷偷在銷贓處賣掉這麼大一顆鑽石,如此囂張的非法行為一定會遭到逮捕。根據葡萄牙法律,這顆鑽石屬於葡萄牙政府。最後他們並沒有把鑽石放回原來的河裡,而是交給了鄉間教士,由他代為向殖民地長官說情。鑽石本身僅就其傲人的重量與光澤度而言,絕對是對他們有利的談判籌碼。三人後來不但當場獲判無罪,而且還重新得到身為平民的所有自由。至於那顆鑽石,則是被送到里斯本,最後戴在約翰四世國王閣下的脖子上。

這則故事在熱基蒂尼奧尼亞河河谷一直流傳至今天。任何人只要找到夠大的鑽石,就可以買回自由。

從穿著絲綢內衣到光著屁股

強人發現第一顆鑽石的地方,有個奇怪的名字:米納多馬托(Mina Domato),意思是「森林之礦」。這個地方讓強人找到一顆又一顆的鑽石。雖然後來找到的石頭都不及第一次發現的大,但不斷發現小鑽石,也足夠讓他成為門達尼亞最富有的人了。「任何一顆鑽石都大得塞不進可樂瓶。」他就是喜歡吹牛,不過那並不是事實。

他為母親買了一棟五個房間的住宅,為妻子坎迪達的家人也買了一棟房子,送給自己一輛跑車,外加那輛因為在迪亞曼蒂納遭到訕笑,不到一個星期就換掉的綠色雪佛蘭貨車。他感謝聖母阿帕雷西達賜給他財富,每次提到聖母,他都會舉起頭上的軟帽以示敬重。

強人的運氣是對地質學的挑戰。他挖出來的鑽石全藏身於數百年前從死火山核心沖刷出來的沖積土沙中。因此南美洲某處一定存在著這些沖積土源出的角礫雲橄巖管,不過從來沒有人發現任何決定性的證據。河床鑽石散佈位置雜亂無章,而在如此密集的地方發現如此豐富藏量的鑽石是非常罕見的情況。一切都是嘎林皮耶洛斯的運氣。有句話形容這種無常:天堂與地獄僅一線之隔。或者,更貼切的說法是:不是穿著絲綢內衣,就是光著屁股。

迪亞曼蒂納有位專業礦業工程師在聽過強人的故事後,哈哈大笑。

「在這個國家,地質學家老是碰到一個難題。他們無法用正常方式找到鑽石,所以需要請嘎林皮耶洛斯帶他們去最好的沖積土區。從這個角度來看,強人是位非常優秀的地質學家。」他說。

大家開始注意圍繞在強人身邊的女人。現在是他穿絲綢內衣的時期,女人通常都能帶著首飾與其他禮物離開。有人謠傳他在外地包娼養妓、交女朋友。他和坎迪達開始爭吵。強人威脅要和她離婚。「你試試看!我絕不會讓你如願以償。」她這麼告訴他。他們當初是在天主教教堂由牧師主持婚禮,所以離婚一事行不通。他後來只好給坎迪達一棟位於高速公路對面的新房子,叫她離得遠遠的。

強人名氣遠播,多年不見的人也回到門達尼亞和他一塊同樂。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平易近人的富翁,而且總是幫所有人付酒賬。後來米納多馬托的鑽石開始逐漸耗盡,不過強人手上仍有些現金支應開銷。礦區存在期間,強人手上來去的財富,至少有50萬美元,後來他似乎仍留下了許多錢。舉例來說,泵。他必須從存款中領錢出來支付新泵貸款。

有天,有個來自附近名為特歐菲洛歐托尼城(Teofilo Otoni)的人,向強人提出了一個建議案。由於強人因鑽石累積了大筆美元,這個人問他有沒有興趣用相當優惠的匯率,將美元全換成克魯塞羅。

在巴西,黑市匯兌相當普遍。銀行是合法兌換外幣的地方,但匯率條件總是非常糟,而且手續費又高,因此黑市匯兌商就像秘密進行的鑽石礦場一樣,到處都是。強人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與家人、朋友商討這個議案。最後的決議是接受提案。有些朋友甚至也拿出自己私藏的美元,把這些同樣是從那漸漸枯竭的礦區所獲得的最後利潤,一起兌換。米納多馬托一直是個很棒的礦區,不過也該是時候投資些新器具,到其他礦區去搜尋以前奴工遺漏的地方了。強人搭巴士到特歐菲洛歐托尼城,腿上放著裝滿了美元的手提箱。

與匯兌商碰面的過程似乎進行得太快了,但因為害怕,他不敢多說什麼。在被匆匆趕出房間之前,強人確實細數了一沓紙鈔,一切似乎都沒問題。當來到貝洛奧裡藏特市大如機場的車站男盥洗室時,他把手伸進錢袋中,從最底部抽出一沓克魯塞羅鈔票。這沓每張鈔票中央都蓋上了狹長的大紅章印,章印中紅色大字寫著:不具任何價值。

這些全是印製來當作教學工具的鈔票。換言之,也就是官方偽鈔。強人一沓沓地檢查,發現只有一沓真鈔,而這些金額比他把美元拿到銀行兌換的所得還少。騙子用假鈔騙了他。

這就是米納多馬托的終曲。強人打電話告知家鄉這個消息後,坐在即將發車的公共汽車旁的長椅上,哭泣。

河底淘鑽的潛水夫

如果河道太長無法建壩,那麼還有另外一種方法可以碰到河底的多沙部分。必須有人嘴含呼吸管,手持吸管,潛水至河底。這是世上已知的挖探鑽石方法中相當危險的一種。不過在巴西,有一群人卻擁抱這種工作,完全不覺得每天花四個小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污濁河底當中有何不可。

這些礦工自稱巴爾塞羅斯(balseiros,意即「船民」),一如其他礦工同儕,這些人沒有固定薪資,收入全靠開挖出來的鑽石抽成。這種工作典型的一天始於日出之時,三人小組駛著由兩個空鐵桶以及中間架著一塊平鐵台所製成的平底小船離開河岸。船上有個壓縮泵、一個沙土收集桶、一個將岩塊分類的篩礦器,以及一張用來遮陽的廉價塑料防雨布。這種粗製濫造的平底船要比在干河床中挖洞用的汽油泵稍微先進一些。巴爾塞羅斯的標準裝備是一套乳膠潛水衣以及為了不被河底尖石割傷而纏在手指上的膠帶。他們戴上呼吸面罩,在胸前畫個十字後就下水,一手握著鐵撬,一手持著吸管,在河底尋找到合適位置,便將吸管硬生生插入河床中。水底能見度通常極低,或甚至根本看不見。

一位名為魯本斯·弗朗西斯科·卡利斯托(Rubens Francisco Calixto)的30歲巴爾塞羅斯告訴我:「我的雙手就是眼睛。只要一摸就能認出是什麼東西。我一點都不怕做這份工作。」

和其他潛水夫一樣,卡利斯托腰際纏著一條重達53磅的鉛皮帶。如果發生問題,他只須解開皮帶就能夠浮出水面。他們使用全球都相同的呼吸管拉扯信號:如果拉兩次呼吸管,是告訴船上的夥伴吸管已準備就緒;如果呼吸管被扯了三次,表示需要更長的吸管;如果是四次,那麼這趟任務已經結束。萬一船上呼吸管不斷狂亂拽扯,那麼就一定是有顆大鑽石出現在篩礦器中,發錢的時候到了。

「有時候每天都可以挖到鑽石,有時候則連找到一顆石頭的機會都沒有。」卡利斯托告訴我。他離了婚,有兩個孩子,濕漉漉的緊身足球運動衣裹著結實的肌肉。他說這份工作很好,四年的潛水生涯中,從未遇過危險。

「在水底的時候,根本感覺不到時間流逝。那種感覺一定和飛翔很像。河水清澈的時候,我試著看清週遭一切。那種感覺甚至比在瀑布下挖礦還棒。我感到水在我周圍旋轉。」他說。

對其他巴爾塞羅斯而言,這種日復一日的潛水不但單調無趣,偶爾還會令人驚恐。潛水夫何塞·威爾遜(Jose Wilson)對我說:「我們之所以做這份工作,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有好多人甚至不會游泳。」據說瘸腿的人最適合這份工作,因為經常使用枴杖,他們上臂的臂力理應比一般人強。在水底,上臂臂力非常重要,因為潛水夫要用雙手與鐵鍬,有時還要利用鐵鍬來撬開岩床,把石塊移開。他們要把大石頭鏟到一邊,有時候還必須把小一點的岩塊提搬到船上的小鐵盒中。不過最重要的工具是吸管,吸管頭接著一個三角形鐵框。潛水夫使用吸管一如煤礦工使用空氣壓縮鑽頭。兩種工具的目標都相同:將礦牆打破。巴爾塞羅斯跪在河底,用力把吸管頭戳進地底,然後開始在河床表面之下吸出一條大家稱之為「路」的坑道。這是大部分危險情況發生的地方。大型岩塊因為移位而坍塌,把礦工壓在水底,造成許多礦工在坑道中喪命的事件時有發生。其他危險包括插入的吸管突然脫落,造成岩塊不斷打落在潛水夫身上。

一位中年非裔巴西人迪亞凡·佩雷拉(Djavan Pereira)有次就碰到這樣一個雜亂的恐怖險境。他當時在馬德拉河底剛挖完一條路,船上夥伴也已將吸管拉回了水面,這時突然有種東西驅使他仰頭上望。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水中,他看到了這輩子永遠都忘不了的景象——崩落的岩塊與碎石有如一陣髒雨般朝他劈頭蓋下。佩雷拉的反應非常快,即使在這種讓一切行動都變得遲緩的膠狀河川中也不例外。他立刻扭身逃開了落石正下方。如果當時沒有抬頭看,他早已葬身河底了。

「我以為自己死定了!我的腎上腺素拚命飆躥。等我回到水面,才吸了好長、好大的一口氣。」他說。

在深深的河底,他看到朋友在剛剛上升過快的彎處喪命,因為血液壓力無法與水面壓力取得平衡。他們在船板上安靜地斷氣,手腳輕柔地敲著木板,猶如被捕的魚在拍打中送走了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佩雷拉告訴我迴避彎處的一套做法——上升到感覺溫度已經出現變化的地方時,停下來、摘掉面罩、喝一小口水,讓自己放鬆幾秒。再戴上面罩,往上游一點點距離,停下、喝水。然後重複這些動作,直到浮出水面為止。

我們在帕圖斯-迪米納斯鎮4美元的公寓前,一起蹲在陰影下。佩雷拉雖然缺錢,不過心情非常好,因為他正要往博阿維斯塔市去,那兒有個他特別喜歡的歡場女子。他已經當了23年的金礦與鑽石礦礦工,走遍了南美洲。他為我細數曾工作過的河川:阿拉瓜亞河、帕拉尼亞巴河、阿巴埃特河、伊亞波克河、馬德拉河、特雷斯河。他在行李中,帶了一根小笛子與一本相冊。一堆不同的女友和縱情玩樂的影像裡,有一張他個人照片,照片中幾乎全裸的他,站在朗多尼亞州偏遠叢林裡一片泥濘當中,手中握著一根水壓管,正準備炸開河岸。

「我對這個已經上癮了。這是我覺得自己還活著的唯一方法。我的生活在水裡。」他告訴我。

佩雷拉並不是典型的巴爾塞羅斯,真正巴爾塞羅斯的生活總是繞著家人的需要與迫在眉睫的貧困而轉。佩雷拉比較像個聽任自己衝動而行事的僱傭兵。不過,他要的東西和其他巴爾塞羅斯一樣。

「我靠著一顆顆鑽石過日子,這是這兒最好的工作。有車、有酒、有女人。不錯的飯店加上不錯的餐廳。正常工作?我瘋了才會去做正常工作。」佩雷拉在回到公寓前這麼說。

光著腳履行承諾

對強人而言,報警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因為從一開始,在黑市兌換美元就是非法行為。這就有如抱怨在毒品交易中被人搶劫一樣行不通。他不但永遠見不到自己的美元,還可能被逮捕。當然,私下的報復行為絕對可行,不過強人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他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去找那名兌換商。

既然沒有錢支付債務,他被迫賣掉了泵與貨車。套句礦工的行話,他「破了相」——也就是說,強人失去了一切,而且必須放棄挖礦工作。他在6英里外的農場接下了一個伐木工作,當找不到便車可搭時,就走路去上工。在鎮裡,他總是會碰到以前有錢時圍在身邊的女孩子,她們身上依然戴著他以前買給她們的首飾。

強人開始痛恨自己的傲慢。他知道自己過去一直財大氣粗,因此這時尋求贖罪之法。他開始過著禁慾的生活,每天赤足步行到農場工作,讓自己感到疼痛與謙卑。他的鬍子留長及腰。接下來,強人想到要向聖母阿帕雷西達許下承諾。

這是件嚴肅的事情,因為這是對巴西聖母的個人盟誓,而巴西聖母又是他國家中公認的上帝之母。大家都知道那個故事——去尋找某種難以捉摸的東西,結果厄運去好運來的故事。1719年,三名漁夫在聖保羅附近一條河裡捕魚,當天運氣背透了,大家準備回家。此時,漁網裡卻撈到一個聖母無頭身像。下一次撒網,撈起了聖母頭。第三次撒網,出現了滿網的魚。漁夫們認定這是個奇跡,教士也同意他們的說法,於是大家建了一座榮耀聖母的教堂。聖母阿帕雷西達有張黑臉,一如墨西哥瓜達盧佩聖母。強人不止一次,而是三次,為了聖母步行至迪亞曼蒂納,就像他步行去伐木一樣,只為了要在聖安東尼奧教區教堂中獻上自己的尊敬之意。強人試著遠離當初引導他走向兌換商的貪婪之心。每次徒步之旅,都換來血淋淋的雙腳。然而他並沒有再次變得富有,事實上他陷得更深。他的皮夾中總是帶著幾張不具任何價值的紙鈔,一方面是為了不讓皮夾空空如也;另一方面是當作證據,拿給那些以為他是把所有錢都花在娼妓身上的人看。

不過他也確實碰到了一件好事。以前他曾答應住在附近庫爾托馬加哈耶斯村(Cuoto Magalhaes)的朋友,要當那人兒子的乾爹。那座村子裡有個名叫瑪麗·何塞的女孩,吸引了強人的注意力。瑪麗·何塞有點兒胖,不過是個很有愛心又寬容的女孩。她接受了強人所有缺點,也接受了強人像無頭蒼蠅般迴旋在肉慾與虔誠兩個極端之間。這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也同樣深陷在兩個極端之間。

因為第一任妻子坎迪達不合作,強人與瑪麗·何塞無法結婚,但仍可以如巴西鄉間許多情人所稱的「自我結合」般,在不舉行任何宗教儀式之下,依據習慣法同居在一起。她搬進了強人在山頂的小房子,兩人一起在路邊擺蛋糕攤子,賺一點點錢。「你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謙遜了。」瑪麗·何塞總是喜歡這麼對強人說。

強人的落魄成為某些人的玩笑話題。一位珠寶商笑著說道:「他以前總是為了展現虔誠而赤足走路,現在他真的得光腳走路了。」

巴西鑽石有限公司

儘管心思巧妙、工作努力,嘎林皮耶洛斯每年只能生產約50萬克拉鑽石,不到全球鑽石總產量的1%。也因此,巴西今天在全球鑽石舞台上只不過是個配角。但這個國家尚未發掘的角礫雲橄巖礦源,讓許多國家的礦業公司始終對它保持著高度興趣。只要任何人發現一根富含鑽石的巖管,巴西就可能輕易大走紅運。

18世紀讓整個里斯本宮廷雀躍的鑽石,應該是出自一個地下礦源,也許是一連串圍繞在米納斯吉拉斯與附近其他州的復合火山體。這兒的礦源躲開了大家的搜尋,或許是因為巖管已被無期無盡的風吹雨淋完全蝕盡,或許是因為角礫雲橄巖已經變得一點都不像該有的形狀,也或許是因為巖管上又覆蓋了數百英尺砂岩。已經有人找到了好幾根貧瘠的巖管(從高速公路上的某段路塹上,可以看到巴西利亞附近一條狹長黑土區),只不過「鑽石庫」還沒出現。

1975年,有組來自法國地質研究與礦產局的地質學家,循著一條沖積鑽石的行跡,來到靠近聖弗朗西斯科河一個山腰上。他們在山頂取了核樣後,發現這裡是個值得開採的礦脈——散含著鑽石微粒的角礫雲橄巖。進一步勘驗更發現含有寶石品質的鑽石淺管。如果依照非洲標準,這根本是上不了檯面的微量,但在巴西,卻可算是革命性的發現——傳奇鑽石庫有史以來的第一名競爭者。

戴比爾斯很快就知道了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因此通過一家空殼公司買下那塊地,開始在那塊山腰進行好幾年緩慢的地質研究。這是戴比爾斯集團的一貫作風,他們總是在大家把人為的聖石丟進市場之前,先行搶下或接手每根新發現的巖管。這根巖管看起來像個藏量相當豐富的礦脈——2萬噸礦石整體採樣,可生產出相當於 5000克拉的鑽石——不過戴比爾斯一點都不急著開採。

另外還有一個因素阻礙狀況發展。這塊高原離巴西傳奇之河聖弗朗西斯科河源頭不到3英里,許多當地居民與這條河有很深的感情。20世紀80年代,全球對亞馬孫雨林面積銳減的關注,為巴西環保運動注入了生命。因此,一整群新起的非營利組織站穩了腳步,準備製造阻礙。同時,戴比爾斯集團不但幾乎沒有付出任何努力,試圖贏得新鄰居善意的輿論,反而可能從一開始就與這些團體建立了極其不善的關係。「你們派這些偷偷摸摸、口風很緊的英國人、南非人,在那裡進進出出,製造出各種猜忌,可是這些人就是不肯說是來幹什麼的。」有位旁觀者這麼對我說。有鑒於巴西曆來偏好進步不重維護的傾向,這些因素其實不一定會成為阻礙。然而在這件事情上,角礫雲橄巖管恰巧坐落在一個極度不便的位置——位於1972年巴西政府設立的廣闊的卡納斯特拉國家公園西緣之外。積極的環保分子以及聯邦環境部內相當有權勢的少數人員,希望見到國家公園更往西延伸,永遠封閉這個鑽石庫。這實在是個很棘手的問題。

不過戴比爾斯根本不以為意。在19世紀、20世紀之交,戴比爾斯集團破天荒將事業重心移轉至零售業之後,他們又重新評估手上握有的全球礦場。巴西巖管被視為一項可變賣資產,2002年由一家名為黑天鵝資源(Black Swan Resources)的加拿大公司買下,後來改名為巴西鑽石有限公司(Brazilian Diamonds, Ltd.)。這家鑽石界新兵開始嘗試說服巴西聯邦政府批核執照,希望能在公園擴大之前獲准在山腰進行採礦。除了這個辦法,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讓產鑽計劃向前推行。

「大家一想到礦區,就以為要剷平整座山。事實上,我們只需要1.5公頃、大不過一個足球場的地區。政府不能不知道這塊地下面有什麼。」巴西鑽石有限公司的財務主管盧西奧·毛羅·德·索薩·柯埃洛(Lucio Mauro de Souza Coehlo)這麼說。

拓展卡納斯特拉國家公園的遊說正方興未艾,巴西鑽石還得設法阻止在他們其他地產上進行的竊采鑽石行為。其中一塊地產位於米納斯吉拉斯州西部一條彎曲小溪的盆地區,小溪的名稱是聖多安東尼奧多波尼塔。之前,州檢察官曾派出一隊武裝警察到此打擊非法採礦。此舉讓嘎林皮耶洛斯震怒。對他們而言,這又是另一樁高級陰謀,意欲假借環境保護法之名,剝奪他們獲得鑽石合法權利之實。雙方關係緊張。

我跟著巴西鑽石一位負責該區的業務主管到那個區域去參觀。這位主管是前葡萄牙特種部隊的隊員,名叫馬裡奧·弗雷塔斯(Mario Freitas)。在戴比爾斯放棄巴西之前,他是旗下員工。他有個圓鼓鼓的肚子、一部手機,以及一本每頁都擠滿了密密麻麻文字的活頁記事簿。我們鑽進他的三菱小貨車上,顛簸地沿著一條土道進入了礦區。這兒的鄉間看起來有點像索諾馬縣,只不過葡萄園換成了咖啡樹叢。這兒有綠色緩丘,遠方山丘上還有零星的幾頭牛,高高低低的沃土上,出現了連在一起的小徑。過幾個月,豆苗會從地底鑽出來。

這些礦區可能很危險,馬裡奧這麼告訴我。他並沒有遇到過直接的威脅,不過每個人都認識他的卡車,也都知道他有權報警處理破壞非法礦區。有時候他會帶著手槍視察這些礦區,隨時準備面對麻煩。1975年葡萄牙人準備撤離在安哥拉的殖民區時,也就是殘暴的安哥拉內戰即將爆發前,馬裡奧就是在安哥拉服役。

「在這兒我隨時保持警戒。」他說。車裡後視鏡上吊著一個微笑南瓜的芳香劑。

我們經過一串山脊,來到一棟位於寬闊河谷中的水泥農舍。「我認識這兒的人。」馬裡奧說。有位婦人走出來邀請我們進入滿是煙霧與蒼蠅的廚房。在這兒,她從一隻黃色保溫瓶中倒出了濃稠的甜咖啡請我們喝。她的名字叫阿莉塞·博爾熱斯(Alice Borges)。丈夫幾年前在溪床上找到一顆87克拉的鑽石,兩人用那顆鑽石所換來的利潤買下了這棟農舍。「這個年頭,錢不容易賺。」她這麼對馬裡奧說。剛挖出來的廢石仍在,她之前一直纏著丈夫再去將那些岩塊清洗一遍,希望找到更多鑽石,不過他拖拖拉拉,現在雨開始打進來。

馬裡奧告訴阿莉塞,他打算去看看她的土地。嚴格說起來,那一大片短草地其實是屬於巴西鑽石公司的地產。那塊地蜷在聖多安東尼奧多波尼塔溪的彎道之中,這對夫妻用有倒鉤的鐵絲網將這塊區域交叉圈圍,裡面還養了幾頭牛。最大的一塊草地中央,立著一棵孤單的棕櫚樹。「這塊地同時也是主要的鑽石草地區。」馬裡奧這麼告訴我。溪流90度的彎道與博爾熱斯平坦的農舍,暗示著草下有許多尚未開發的卡斯卡荷。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條溪數百年前曾流經這座農舍,但後來河道改變了方向。

我們連續經過了好幾道鐵絲網門,顛顛撞撞穿越了田野,朝著溪水邊緣附近一個開挖點前進。有名中年的嘎林皮耶洛斯正站在淺淺的開鑿切口之中,努力地對著地面揮舞十字鎬。挖采坑邊擺著一台用電池的調頻小收音機,他正在收聽科羅曼德爾鎮播送的桑巴音樂。獨立作業的嘎林皮耶洛斯放下十字鎬,自我介紹說他叫拉扎羅·努內斯·達希爾瓦(Lazaro Nunes Da Silva)。

「還沒挖到東西。我正在等上帝選擇的時間。」他告訴我們。

馬裡奧蹲下身子,注視著他挖出來的3英尺深坑牆。顯然,地表土下有一層厚重的碎石。接著馬裡奧從胸前口袋中掏出一個看起來像胎壓計的儀器,細長的金屬擺錘接著一條電線。馬裡奧將儀器靠近從坑裡挖出來的土堆中某一個岩塊,擺錘開始輕輕向岩塊移動。「這根擺錘具有磁力,所以會被角礫雲橄岩塊吸引。」他這麼告訴我。這兒有必要進行更進一步的地質探究,不過對博爾熱斯家庭來說,這可不像是個好消息。

我們和達希爾瓦握了握手後,繼續前往下一個開挖點。這次是在上游好幾英里處的一個河谷,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廢石堆,許多石堆上已有長草蓋過。這條溪流的這個彎道,從殖民地時代就已經有人在挖鑿了。馬裡奧極為緩慢地將卡車駛過溪流,然後停在對岸一個深坑旁。我下車後,拉長了身子朝坑的另一邊張望,結果看到一名拿著食魚長刀的年輕人朝我們走過來。馬裡奧退縮了一下,但接著臉上立刻又露出了大大的微笑。「歐拉!」馬裡奧打聲招呼,年輕人也朝他微笑。這個人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襯衫與一條剪掉一邊褲腿的牛仔褲,褲子拉鏈沒拉,紅紅皺皺又遭到遺忘的生殖器半露在外。我們談話時,他的食魚長刀仍握在手中。

他叫何塞·馬沙多·內圖(Jose Machado Neto),他告訴我們他正和一名同伴把水管切成符合泵口徑的尺寸。過去幾個月,他們在兩個礦坑中找出了八顆大小相當不錯的鑽石,不過都沒有超過1克拉。何塞從6歲就當了礦工,手上的繭看起來幾乎有半英吋厚。「嘎林皮耶洛斯是酒鬼,而挖礦就像是朗姆酒。只要一開始,就停不下來。」他告訴我。

馬裡奧在看到食魚長刀的第一眼後隨即放鬆了下來,他看到何塞同伴走了過來,便問他們在幹什麼。這位同伴彎下腰,在地上畫地圖。「1932年,這座河谷曾發生過暴力衝突事件。」他解釋道。兩組礦工各自從他們所在的溪床位置往內陸移動,大家在中央相遇。兩組人馬都宣稱擁有權利開採一位農人土地之下的某個地點,那兒以前曾經挖出過一顆大鑽石。彼此叫囂了一陣後,演變成開槍交火。農人叫兩組礦工把坑填平後滾蛋。前途無限的礦區消失了,現在,沒有人確定那個地點究竟在哪兒。何塞曾在這個地點看過閃光,他認為這是個徵兆。

「會怎麼樣呢?」何塞這麼問馬裡奧,「他們會被驅逐嗎?」「下游有個傢伙被警察關閉了礦坑,不過他已經又開始挖了。」何塞說。他顯然很擔心法律的鐵腕會壓在他這兒與他的竊採行為上。

「不用擔心,我們對你沒有什麼不滿。你又不是挖采一大堆。不尊重環境的是那些大規模運作的傢伙。」馬裡奧答道。

回到車上再度出發時,馬裡奧用英文喃喃自語。他說,這兩個傢伙挖出來的巖土堆至少要花六個星期的時間清洗,警察來之前,他們絕對洗不完那些岩塊。

「關鍵全在於時間。」他說。

一樣鑽石兩樣情

強人的蛋糕攤子有不少客人聽過他那個綠色小貨車的故事。他對有興趣的人開心講述自己的鑽石故事,不過中間省略了他曾花天酒地、非法採礦的部分,而強調20世紀90年代一連串異常的好運氣與赤腳步行去履行自己的承諾。強人說故事時,真實與神話完全糅合成一體,沒有人分得出其中的界限與區別。他成了自己傳說中的主角,在鄰居眼中,他的生活是一出道德劇。強人現在雖然窮得連屋裡電費都付不起,但他很高興有瑪麗·何塞做伴。每當她離家時,強人都感到焦慮與憂鬱。「對我來說,她不只是個妻子。」強人一面這麼說,一面思索著應該如何形容瑪麗·何塞才不至於褻瀆她。最後終於說:「她像個母親。」

如果可能,強人願意再回去挖礦。前幾個星期,瑪麗·何塞做了一個夢,夢中她坐在河岸上把玩著沙。她在其中一把沙中發現了一顆6克拉的鑽石。瑪麗·何塞說:「這些鑽石擁有屬於它們自己的力量,讓你去找一些不是你親手放在地裡的東西,是一種信仰的層次。」

村裡其他人認為販售花生糖對強人比較好。當地酒館老闆裘奧·巴爾博扎(Joao Barboza)說:「他是個好人,不過一碰到礦工病,就變得瘋瘋癲癲,神經兮兮。」他所說的「礦工病」是當地名詞,用來指花錢如流水與用錢進行性交易的狂歡行為,這些行為通常都發生在發現了一顆大鑽石之後。巴爾博扎繼續說:「不過對他,我還有這樣的話要說,很多傢伙有錢時都忘了朋友,但強人從來沒有忘記過朋友。」

強人的前妻坎迪達仍住在鎮上那棟用強人的鑽石收入所建造的房子裡。太陽西落到艾斯皮納可山山脊上時,我看到她從加油站越過高速公路,撿拾外面的木材。儘管已經40多歲了,而且一撮撮白髮與極為僵硬的鬈發混雜在一起,坎迪達仍然有著令人矚目的美麗。她在當地小學擔任管理員,供其中一個兒子念迪亞曼蒂納大學。這個孩子努力學習,希望有朝一日成為環境保護者。

我問坎迪達有關強人的事情,她笑了笑,有點疲憊。「他後來簡直著了魔,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拋棄家庭。他交了許多女朋友,買珠寶首飾給她們。」

不過坎迪達一點都不怨恨她的前夫,至於這是因為她的天主教信仰,還是因為她對生活溫和恬靜的態度,不得而知。坎迪達很清楚自己比前夫過得好,她的房子有個綠色大鐵門、有電,前院還有個花圃。

「我替他感到難過。不管發生過什麼事,他從來都不是個壞人。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年,他從來沒有對我大聲說過話。我幫他養大了三個兒子,我給了他我的一切。我很感激他。」她說。

「強人的三個兒子沒有人會當嘎林皮耶洛斯。」坎迪達這麼對我說。

「礦坑裡的錢全是受到詛咒的錢。如果不好好管理,詛咒會從手指間滲漏出來。不過我們都過得很好。我們可以得到的,全都拿到了。一切都打理好了。不需要鑽石了。」

說完,她撿起了木枝,走進家門。


  1. [1]: 熱基蒂尼奧尼亞河河谷(the Jequitinhonha valley):位於巴西東南部的米納斯吉拉斯州南部。

  2. [2]: 米納斯吉拉斯州(Minas Gerais):位於巴西東南部,是巴西二十六州中面積第四大、人口第二多的州。

  3. [3]: 柯巴依巴樹(pau d』oleo):學名Copaifera multijuga Havne,樹幹中含油。主要分佈在巴西北部,但米納斯吉拉斯州及其他南部州也生產一些。

  4. [4]: 帕圖斯-迪米納斯(Patos de Minas):離貝羅荷立松提約400公里的城市。

  5. [5]: 托馬斯·科爾(Thomas Cole, 1801—1848): 19世紀美國藝術家,被視為哈德遜河派(the Hudson River School)的創始人。非常關注美國自然與野外風景畫的寫實性與細節描繪。

  6. [6]: 門達尼亞(Mendanha):位於巴西東南部的里約熱內盧州(Rio de Janeior)。

  7. [7]: 聖母阿帕雷西達(Our Lady of Aparecida):巴西的守護神,10月12日為其慶祝日。

  8. [8]: 戈爾孔達(Golconda):位於印度南部的古都,是古代海德拉巴王國(Hyderabad State, 1364—1512)的一座城市,又作Golkonda。在印度還是世上唯一已知的鑽石產區時代,歐洲人以為所有鑽石都來自戈爾孔達傳說中的礦區。不過事實上,銅牆鐵壁的戈爾孔達是當時的鑽石交易中心,鑽石來自許多不同礦區,包括戈爾孔達附近的礦區。

  9. [9]: 理查德·伯頓(Richard Burton, 1821—1890):全名Richard Francis Burton,獲英國皇室頒發二等勳章(KCMG)爵士地位,也是皇家地理學會(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會員。英國人,擁有探險家、翻譯家、作家、人種學家、語言學家、詩人以及其他多重身份與能力。據稱,伯頓可說歐、亞、非等洲的29種語言,對各地文化有非常淵博的知識。《天方夜譚》與《印度愛經》的英文版均是出自他之手。他也是第一位發現非洲坦干伊喀湖(Lake Tanganyika)的歐洲人,去過索馬裡蘭的伊斯蘭教聖城哈拉爾(Harar)與當時的禁地麥加和麥地那城(Medina),是19世紀最偉大的探險家之一。

  10. [10]: 法爾河(the Vaal River):南非奧蘭治河(the Orange River)的最大支流,源於德拉肯斯山脈(Drakensberg Mountains),全長1120公里。

  11. [11]: 朋素塞索鎮(Bom Successo):位於幾內亞灣中的聖多美島(Sao Tome Island)上。聖多美島為聖多美及普林西比共和國(Republic of Sao Tome and Principe)的一部分,位於非洲西岸幾內亞灣內,由聖多美島、普林西島(Principle)及其他小島組成,首都為聖多美。

  12. [12]: 約翰四世國王(King Dom Joao Ⅵ, 1767—1826):1816—1826年間的葡萄牙、巴西和阿爾加維聯合王國(1825年承認巴西獨立後,改名為葡萄牙和阿爾加維聯合王國)的國王。

  13. [13]: 克魯塞羅(Cruzeiros):巴西在1942—1986年間以及1990—1993年間使用的貨幣。現有貨幣為雷亞爾。

  14. [14]: 貝洛奧裡藏特市(Belo Horizonte):米納斯吉拉斯首府,巴西的第三大城。

  15. [15]: 馬德拉河(the Madeira River):巴西西部的河流,為南美洲主要水道,全長約3380公里,是亞馬孫河最長的支流,由馬莫雷河(Mamore River)與班尼河(Beni River)在巴西與玻利維亞邊境匯流而成。

  16. [16]: 博阿維斯塔市(Boa Vista):位於巴西北部,為羅賴馬州(Roraima)的首府。

  17. [17]: 阿拉瓜亞河(Araguaia):巴西主要河流之一,全長約2627公里,為托坎廷斯河(the Tocantins River)主要支流。

  18. [18]: 帕拉尼亞巴河(Paraniaba)、阿巴埃特河(Abaete)、伊亞波克河(Iapok)、特雷斯河(Tres Rios):巴西境內的河流。

  19. [19]: 朗多尼亞州(Rondonia):位於巴西西北部的一個州,南部與玻利維亞為鄰。亞馬孫雨林佔了該州三分之二的面積。

  20. [20]: 瓜達盧佩聖母(Virgin of Guadalupe):墨西哥守護神。

  21. [21]: 巴西利亞(Brasilia):巴西首都,位於巴西中部。

  22. [22]: 聖弗朗西斯科河(Rio Sao Francisco):巴西境內的河流,長3160公里,為南美洲第四大水系,源於米納斯吉拉斯州。

  23. [23]: 索諾馬縣(Sonoma County):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西北岸,為大舊金山灣區的最北區之一。

  24. [24]: 科羅曼德爾鎮(Coromandel):位於新西蘭北島東邊科羅曼德爾半島(Coromandel Peninsula)上的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