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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垂死之星:中非共和國

他用帶點腔調的英文說道:「在我們的社會傳統中,鑽石根本沒有地位。我們開礦,純粹是為了賺錢。我們想要努力工作,美國夢嘛。鑽石成了我們自以為需要繳交的入場費。」

「他們早上才剛過河。」這人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石頭。

他把石頭排擺在中庭的桌子上。這些看起來快要融化了的石頭,黃兮兮的猶如剛被噴燈烤過。我拿起一顆石頭想藉著陽光看透。一旁的走私者和他的三位朋友也正仔細端詳著我。

屋主說:「動作快點!等警察進來,我們就會被關進牢裡。」這個念頭勾起了他一個隱晦的微笑。河谷的另一邊,鳥兒在某棟政府機關大樓的破窗框上棲息。

走私者看著我玩弄石頭。他以法文和朋友說了一些話後,其中一人的手用快速的節奏敲打手機底部,另一人的眼光則掃過敞向河谷的大門。天氣相當熱,這人卻身穿夾克,用手指翻弄著夾克下擺。

「這些是你從剛果買來的?」我問。

「今天。」他回答。乘著一艘劃往班吉的獨木舟。礦坑在數百公里之外,一條通往叢林的路上。我重新把目光放在這顆暗淡的黃色八體石上,想像著它的來歷,假裝自己很懂這個東西。

「他懷疑你真正的身份。」屋主說。

走私者把石頭放在一張紙鈔正中央,小心翼翼捲成一個方塊,接著小方塊就消失在他的口袋中。他們四個人全直視著我的眼睛。

「在這些石頭的出土處,還有更多嗎?」我問。

他們告訴我:「噢,當然有。有好幾百個、好幾千個。」

問題是:我要買嗎?

鑽石從哪兒來?

不要。這輩子我只買過一顆。那是三年前的加利福尼亞州,在一片用氨水清洗過的玻璃櫃上。當時的我正準備向女友安妮求婚,心中滿溢著濃濃愛意。站在櫃檯後的亞洲女子傑奎琳,從一個個馬尼拉紙封中倒出一顆顆鑽石,排成列讓我挑選。我用一隻珠寶商專用的放大鏡細細審視所有鑽石,好像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似的,耳朵裡聽著傑奎琳對每顆鑽石相關價值的解說。她給我看有稜有角的小小心鑽,一顆顆群聚著坐在有如花托的底座上。

其中有顆比1克拉大一點點的鑽石,瑕疵看起來似乎要比其他更大些。雙方在價格上討價還價一陣子後我才決定買下。傑奎琳要把這顆鑽石嵌在一個蒂芙尼的戒座上,約定一周之後再取。鑽石高高立在圓戒的黃金托座上,像個站在講道壇上的牧師。我讚歎著這顆鑽石的光芒,傑奎琳稱之為「火彩」。拿到戒指的兩個星期後,我在一處透過柏樹空隙可以俯瞰金門大橋的峭壁上,把戒指交給安妮。在我大到足以瞭解女孩的特有之處後,那是我魂縈夢繫的剎那。

「這鑽石的產地在哪兒?」我這麼問傑奎琳,其實只是想說些什麼,因為私底下我對自己要開出一張生平最大額的支票感到不可思議。

「不曉得。」她回答。

「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知道?」我又問。

「應該沒有,」她說,「可能是非洲吧。所有鑽石都產自非洲。」

如果你真想知道鑽石如何輾轉來到美國,那麼該去的地方叫作「中非共和國」。這個與海洋完全沒有接壤的黃土色新月形國家,約莫得克薩斯州大小,地理上處於非洲大陸心臟位置。若在夜晚飛越中非共和國的高空,無疑像飛過一片完全漆黑的地毯,只有偶爾穿越林間的微弱炊火零星點綴其間。中非共和國沒有交通信號燈,連1英里的鐵軌都見不到,而在首都班吉城外,甚至根本沒有電燈。這個國家窮到連政府都發不出薪水給公務人員,身穿制服的士兵一面向過路人伸手乞討,一面用手摸著迷彩服下的肚子,表達飢餓之意。蝴蝶停駐在灰撲撲的路上以及寬闊的叢林葉上,某些當地人扯下蝴蝶五彩繽紛的翅膀,粘在紙上,當作藝術品換錢。

因強力膠而醺醉的孩子,穿著破破爛爛的涼鞋,在髒兮兮的班吉市中心區乞討法郎。他們身上穿著西方慈善團體捐贈的T恤,衣服上常常留著強力膠塊的污漬。孩子們在衣服上塗上強力膠,透過布料吸入。鞋油是另一種受到歡迎的麻醉品,當地人把鞋油當果醬塗在麵包上,然後吃下肚子,追求迷醉的感覺。也有人將偷來的錄音帶置入裝水的罐子裡浸泡一個星期,這種自家釀造的東西能夠帶來怪異的幻象。有些街上的孩子在接近新面孔乞討錢幣的時候,會抓著自己的胯下。即使這個國家約七人之中就有一個艾滋病患者,但在這兒利用性交換金錢,依然是司空見慣的事。只不過錢並不盡然是最終的目標,有位法國教師曾這麼對我說過,孩子需要關愛,在本能上也需要被觸摸,性行為因此成為許多孩子得到觸摸的唯一途徑。

自從2003年3月最近一次一連串顛覆政府的武裝暴動事件開始,中非共和國便禁止外國人進入。因此唯一合法進出這個國家的方式,只有每週一班從巴黎飛到此地的法國航空飛機。機上無可避免地滿載著一小撮這個國家少數的統治階級,也只有這些人才付得起機票費用。法國航空在每個星期天早上抵達降落,這對班吉城北區人民來說是一場混戰。好幾百輛計程車胡亂拉客、行李搬運工全擠到機場周邊的圍牆,看著旅客從這個世界走進另一個世界,從擁有空調、鵝肝、波爾多酒與《巴黎競賽畫報》的機艙,步入豐富的混沌之中。

附近的候機室有厚實的鐵絲網與遮蔽窗子的破爛窗簾,室內是等著離開的旅客。他們受到如要人般的保護,與外界隔離。我後來才知道其中有些旅客的西裝或運動夾克內層,幾乎肯定藏著方便攜帶的財產。他們隨身攜帶的財富相當於2000人的年薪總和,然而夾在衣服內卻看不出有任何的凸起。

這全是因為中非共和國——一個腐敗、貧困,而且幾乎為世界所遺忘的國家——始終是非洲大陸將來路不明的鑽石化暗為明,走私到其他合法市場的最佳地點之一。

我來這兒,就是為了要親眼見識這個過程。

血的歷史

這裡沒有幸福的歷史。至少從基督降世的前五百年開始,這個地區的人民就一直生活在原始的農村環境中。17世紀時,奴隸搜捕行為猖獗,以致此地成為今日非洲大陸上人口最稀少的區域之一。自北遷移而來的阿拉伯盜匪俘虜整個部落的人民後,賣給落腳在海岸邊、後又遷移至開羅較高建築裡的奴隸販子。如果還能找到任何連貫的文獻,許多美國黑人或許能追本溯源,發現自己祖先其實來自於好幾個世紀前從這兒消失的村落。

19世紀80年代,法國人從埃及王手上搶下了這片地區,取名烏班吉-沙裡(Oubangui-Chari),並規劃為隸屬法屬赤道非洲之下的一個部門。法屬赤道非洲擁有一大片殖民地產。法國人同時也在此建立了種植園形態的經濟體系,並在河岸設立了搖搖欲墜的首都班吉,作為外銷象牙與棉花到大西洋的運輸地點。外銷公司成了這片殖民地的實際統治者。1925年,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Andre Gide)訪問此地時,稱此地為「因少數既得利益者而形成的一處廢墟」。當地成人被迫收割野生橡膠,當地孩童學習說法文,當局還鼓勵他們忘記自己的桑戈母語。除此之外,法國人引進自己的烹調方式。在中非共和國某些極偏遠的村落中,花幾塊法郎仍有可能換到爐火上烤出來的法國麵包,只不過因沒有遮掩,麵包上往往沾滿了爐火的黑灰。

20世紀50年代末期,獨立運動席捲非洲,烏班吉-沙裡成為最早脫離殖民統治的地區之一。第一任總統巴泰勒米·博甘達(Barthelemy Boganda)在1958年鞏固了政權,試圖在有如綠色網絡的派系與村落之中建立民主國家,而這些人民除了語言和飢餓外,幾乎沒有其他相同之處。「中非共和國」這個國號一如結果般虛空。第一波長時間連續不斷的武裝政變在獨立八年後出現,讓-貝德爾·博卡薩將軍與一幫軍人控制了總統府後,開始積極進行這個國家的基礎建設,順便從中戮力擴增自己的財富。中非共和國內總共有375公里柏油路,大部分都是班吉城裡坑坑窪窪的道路。其中一半都要歸功於博卡薩主動提出的惱人的發展經費,也就是讓法國人拿大把銀子來換取鈾,以供法國境內推行核計劃。

博卡薩是個超級自大狂,即使拿20世紀非洲強人的超級自大標準來看,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設立了一個電視台轉播自己的演講,儘管當時全國大約只有40台電視機;他有17位妻子;信仰在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之間來回擺盪;他有件量身定制的超長軍服,只為了能戴上所有他頒給自己的勳章。然而這些都還不夠。博卡薩令那些拍馬屁拍得最徹底的阿諛者都跌破眼鏡的,是他竟然決定自封為「博卡薩皇帝一世」,並將這個閉鎖的國家改名為中非帝國(Central African Empire)以匹配他的稱號。

1977年12月4日,博卡薩加冕自己成王,盛大的典禮花掉這個國家三分之一國民生產總值。為了配合加冕典禮進行,當局不但砍倒數百棵挺立在班吉寬廣大道兩旁的芒果樹,還強迫首都內為數不少的人民踏步走在一長列從比利時進口的駿馬馬隊之後。馬兒拖著一輛上面裝飾著金色老鷹的古董車廂,車廂內坐著的是新上任的博卡薩皇帝。新皇帝身上那件加冕皇袍,縫製了200萬顆小珍珠與水晶,重達32磅,差點讓人忘了新皇帝的存在。頭上戴的皇冠價值 200萬美元,皇冠中央鑲嵌著一顆如球形門把般的138克拉大鑽石。

這顆鑽石是個極為相稱的象徵,因為博卡薩就是靠著鑽石的幫助才得到權勢。他將自己國內發現的好幾顆大鑽石送給了他的密友與狩獵同伴,法國總統瓦萊裡·吉斯卡爾·德斯坦就是其中一位。「收禮事件」被揭露後,法國總統顏面盡失。然而這件令人尷尬萬分的事情相較於1979年冬天發生的事件,只是小巫見大巫。那年冬天,博卡薩下令國內所有學齡孩童都必須穿著制服,而班吉唯一的制服供應商老闆恰巧是博卡薩的某位妻子。貧窮的孩子們(班吉城內幾乎沒有不窮的孩子)根本無法負擔制服費用。有天,一群孩子朝皇帝坐車丟擲石塊以示抗議。事後,氣憤不已的博卡薩逮捕了大約100名孩童。這些孩子不論無辜或有罪都慘遭殺害,其中還有許多名孩子是博卡薩親自動的手。孩子死後,博卡薩把他們的殘肢斷體冰在皇宮的冰箱裡。

在同一個冰箱裡,博卡薩還存放著其他屍體,是一些他肅清的政敵,據說博卡薩將這些人的大腦和心臟拿來做點心。悔恨不已的法國人,在累積了足夠的沮喪後(尤其是在博卡薩自稱曾數度在宴會上暗地裡請法國總統德斯坦不經意地食用人肉之後),籌劃了一場政變,試圖解除這位皇帝的權力。在1986年的審判庭上,宮廷廚師的證詞讓吃人肉事件罪證確鑿。博卡薩被判終身軟禁於班吉一間小屋子裡,大家對他的態度猶如對待動物園裡一隻上了年紀的獅子。他卒於1996年。

最近一次(獨立後第九次)武裝政變發生於2003年3月,推翻了安熱-費利克斯·帕塔塞總統的政府。這位總統犯了一個大忌,那就是曾離開總統府前往喀麥隆進行短暫的旅行。除此之外,他還忘了在非洲保有權力的另外一條重要法則:一定要付薪水給人民。拒絕當免費工的軍人不願費力對抗叛軍,因此整場政變過程,相對來說,幾乎無人傷亡。總統府牆上的畫像又換了,但其他幾乎沒有任何改變。我在中非共和國的時候,公僕即將進入第四個沒有薪水可領的月份。財政部部長更宣佈短期之內,政府不會支付任何費用,國庫隨之破產。法國人似乎早有預感,宣佈在當地部署一支部隊維持和平。配備著機關鎗與火箭筒的軍人,坐著吉普車在班吉城內巡視。2004年的除夕夜,中非共和國再次陷於大混亂的邊緣,搖搖欲墜。

走私者的天堂

「聽我說。有件事你必須要瞭解。鑽石是個幻象,鑽石是場夢。」約瑟夫·恩果澤一面這麼說,一面後仰著椅子。以前這兒還有美國大使館的時候,他是大使館的經濟官員,現在他試著靠鑽石賺錢,不過有點時運不濟。

我們在一家靠近班吉市中心的恰瑟斯餐廳吃晚餐,這兒很受法國派駐人員歡迎。餐廳名字意為「狩獵俱樂部」。恩果澤穿著色彩豐富的非洲襯衫配細直紋西裝褲。

他用帶點腔調的英文說道:「在我們的社會傳統中,鑽石根本沒有地位。我們開礦,純粹是為了賺錢。我們想要努力工作,美國夢嘛。鑽石成了我們自以為需要繳交的入場費。」

恩果澤擁有一座小型礦坑,位於河底的一塊沙床區,在班吉北部約80英里處。他發給手下十名員工的日薪相當於3美元。依照鄉下的標準,這已經是最高薪資了。工人們把坑裡的灰土鏟出來過篩,讓河水洗掉泥漿,然後全神貫注地找尋魔石的閃光。

「他們不是地質學家,但是他們知道該去哪兒開採。這些人懂得判讀河床。」恩果澤說。

恩果澤的工人要尋找的東西,是大家所稱的「沖積鑽石」。這些藏身於死火山核心中的石頭,經由每年夏季重擊中非的暴風雨沖刷而出,是最容易被找到且最常被販售的鑽石。通常分佈於離地表最深不超過5英尺之處,有些只需費點力、刷開地面幾英吋沙,就可以輕鬆找到。沒有人知道還有多少鑽石藏在更深的地下。那些未被發現的石頭也許可以一直不受騷擾,因為不論是重裝設備、地質專家或營運資金,在這兒幾乎都不存在。

儘管萬事俱缺,這個國家的礦工每年還是設法在沙子裡找到零售價相當於25億美元的寶石原石。他們的鏟子、篩子與汗水,讓中非共和國成為世界上第十大鑽石生產國。然而人民辛勤的努力,卻只能換來少得可憐的薪資與又長又熱的工作時日。至於他們的國家,則窮困到全國有三分之二人口陷在每日收入不足1美元的生活中。根據政府估計,這個國家90%的鑽石都是由「技工」發掘。這兒所謂的技工,是用來稱呼從鄉下村莊裡雇來的勞工。找鑽石的工作又髒又悲慘。礦坑通常都在地下5英尺以內,然而這裡地層鬆軟不穩,牆面屢屢坍塌,多次造成礦工死亡。沒有任何統計資料說明每年死於礦坑意外的人數,但幾乎每名礦工都聽過其他人死於這類意外的故事。儘管如此,對任何一個居住在非洲這個地區的人來說,挖鑽石幾乎是能夠維持家計的唯一工作,是眼睛所見的事物當中,唯一實際的夢。

「鑽石能讓這個國家繁榮。」恩果澤說。他的開朗似乎堅定如山。舞台上的樂團開始用桑戈語演唱《她來時將繞過山巒》。我又要了一瓶啤酒,恩果澤則又點了一瓶芬達汽水。那天晚上稍早,他才給我看過他的礦場日誌。每座礦場的經營者依法都必須記錄這個稱為銷售記錄的日誌。那是一本小作文簿,黑白雙色木紋封面,跟學生用來抄課文的簿子一模一樣。恩果澤說礦場經營者必須手寫記錄:每顆鑽石都得詳列在右側,另有欄位填入發現該顆鑽石的礦工名字、發現地點、換算成克拉數的大小,以及採購經銷商名稱。在中非共和國,這些就是確定一顆鑽石即將進入市場所需的一切資料。

我問他,如果礦工從別處弄來了一顆鑽石呢?譬如從走私者的手上。

恩果澤緩緩地說:「理論上,這套制度行得通。但實際上,要執行非常困難。」

20世紀90年代末期,兩件事情讓中非共和國成了走私者的天堂:第一件事是烏班吉河對岸(剛果)爆發了激烈的內戰,第二件事是愈來愈多的人領略到鑽石——這個愛的永恆象徵——其實要為集體謀殺事件負責。班吉是緊臨前比利時殖民區以北的主要城市。這個殖民區域舊稱扎伊爾,是約瑟夫·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所描述的地方,「如此絕望、黑暗,人類思維無法推測,而對人類懦弱又如此無情」之處。1997年,長期掌權的獨裁者蒙博托·塞塞·塞科逃離後,扎伊爾更名為剛果民主共和國。想要推翻新總統朗·卡比拉政權的叛軍,只要入侵位於北部的鑽石礦區,接著賣掉搶來的東西,即有能力購置步槍與手榴彈。同樣,卡比拉也販售自己國內廣大的鑽石礦產來與叛軍作戰。實際上,他建立了與三十年前支撐蒙博托完全相同的竊盜政權。

士兵往往都是不滿12歲的孩子兵,屢屢自行到礦場工作,鏟子成了戰爭工具,和俄羅斯衝鋒鎗一樣重要。鑽石礦場變成重要的軍事目標,試圖捍衛自己礦場的人有時會被釘死在樹上。有人在深夜把一些鑽石原石偷偷運到偏遠的臨時機場,不過更多的鑽石被明目張膽地公開販售到剛果(金)首都金沙薩(Kinshasa)的各個採購公司,再由這些採購商空運到歐洲各城。其中許多鑽石最後輾轉來到一棟鄰近倫敦金融區的陰暗水泥建築二樓。

那裡是戴比爾斯聯合礦業有限公司(De Beers Consolidated Mines,Ltd.)的銷售營業處。戴比爾斯是世上最長壽的壟斷企業之一,在殖民非洲全盛期由強人創立。這家公司通過限制市面鑽石流通的數量來維持居高不下的價格,再以重炮連發的廣告促銷煽動需求。這麼做的同時,公司頭上繞著一圈天下無敵的光環,渾身則散發著幾乎只屬於皇家的自信。價值數百億美元的鑽石原石,以前都存放在公司地下金庫內,而向戴比爾斯購貨的批發商,也全是珠寶界最有權勢的精英。其實戴比爾斯並不是如批評者所聲稱的邪惡帝國,我後來才知道,這家公司在堂皇的外表之下包藏著令人咋舌的無能。然而,戴比爾斯在今日的鑽石業界,不但依然維持著某種程度的控制,而且是其他物產交易產業難以望其項背的境界。批評者指控戴比爾斯數年來始終對「戴在美國新娘手指上的寶石,其實都是由娃娃兵挖出來的」這個事實睜只眼,閉只眼。

鑽石交易帶來了一百多億美元的資金,代價卻是剛果(金)境內陷入暴力絕境。這些交易不但牽扯了七個國家,也和1998—2002年間,因饑饉、疾病與屠殺而死亡的兩百多萬人口有密切關聯。儘管過程卑劣,然而以鑽石為基石的財政在技術上卻沒有任何不法之處。更何況,這實在是樁非常賺錢的生意。因為非洲戰爭而出現的鑽石高達全世界鑽石貿易總額14%。大家無法將血鑽石與乾淨的鑽石分開,鑽石業者其實也無意將兩者分開。這些寶石一旦被運到比利時安特衛普或英國倫敦,就會像麥子被一視同仁全倒進堪薩斯州的某個穀倉中一般,全裝入大宗販售的袋子裡。傑奎琳說得沒錯:就是沒有辦法弄清楚我未婚妻的戒指究竟來自何處。

善意封鎖了中非共和國的命運。英國一個名為「全球證人」(Global Witness)的反貪污和提倡人權的非政府組織在1998年出版了一份驚人的報告,名為《暴戾的買賣》。這份報告揭露了鑽石被毫無節制地用來支援非洲內戰,特別是安哥拉前葡萄牙殖民時代的叛軍安盟。另外,有關販售鑽石的塞拉利昂革命聯合陣線事件也開始傳開:這個組織裡吸食大麻的士兵,為了阻止村民投票,揮著開山大刀砍掉了數千村民的手掌與手臂。「血鑽石」三個字進入了西方世界的詞彙中,戴比爾斯因蒙羞而關閉了在安哥拉的採購部門。

備感壓力的南非與其他44個生產鑽石的國家,倉促想出一個名為「金伯利流程」(the Kimberley Process)的計劃,阻擋血鑽石流通。每天飛進安特衛普的一批批寶石必須出具證明,證實出處並不是那些理論上正陷於戰事的國家。鑽石業對這套策略喝彩歡呼,全認為這個計劃是朝著正確的方向跨進了一大步。然而人權組織卻批評這個政策過於表面化,漏洞百出。其中一個問題是:中非共和國的首都班吉有六個採購代理商與一條直通安特衛普的管道,而從剛果(金)划獨木舟十分鐘即可抵達中非邊境。

「表面上,政府想規範鑽石交易的過程,讓一切合法;但私底下,走私仍然存在。我可以把石頭藏在嘴裡,放在舌下。就這樣,什麼都查不到。」當我們坐在烏班吉河畔時,恩果澤這麼告訴我。

走私的程度有多囂張?當合法與走私數據放在一起比較時,合法生產與銷售的數字幾乎讓人笑掉大牙。我之所以用「幾乎」這兩個字,是因為在某些軍火商賺進相當可觀利潤的同時,也出現了許多死亡與折磨。中非共和國的礦坑一年最多能出產約50萬克拉鑽石,但以中非共和國為正式原產地之名,現身在安特衛普的鑽石,在2000年的數量卻幾乎是50萬克拉的兩倍。要猜出多餘的鑽石來自何處,一點都不難。

中非共和國唯一民營的恩德克路卡廣播電台(Radio Ndeke Luka)企劃主管萊因哈德·莫澤說:「這是大家都不願意承認的問題。在這兒,要走私鑽石易如反掌。沒有人知道真正的交易數量。」

這種地下的礦石流動情況,大家清楚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只有極短的一瞬間。那天早晨在中庭裡,當我說無法購買他們的鑽石後,那幾個來自剛果(金)的人憤憤離開。同一天稍晚,我看到他們在一家鑽石採購商的金屬高牆外,這家採購商的辦公室就在通往機場的路上。

又有三顆鑽石滾進了美夢之海。

我也有過真正痛徹心扉的時刻,那種因為實在太心痛,所以希望能從記憶中永遠抹掉的事情。其中包括了2月的那個星期二晚上,安妮把婚戒從手指上取下來還給我的那一刻。

我們當時在我的公寓裡,坐在一張灰色沙發上,進行一連串痛苦討論的最後一次,看看是否應該繼續婚禮。訂婚的最後三個月簡直糟透了,滿是疑慮與沉默。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的確做了正確的決定。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永遠忘不了當安妮取下鑽戒還給我時,她臉上的表情。我愣愣地盯著掌心中那只仍殘存著她手指餘溫的戒指。

當安妮走出公寓時,我把戒指放回到原本的藍盒子中,那種關起來會「卡」的響一聲的戒指盒。我把盒子塞進書桌上層抽屜的角落,上面蓋了些過期的電話賬單,然後立刻喝個爛醉。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每天晚上都打開盒子,只為了要看看這只戒指,每看一次就哭一次。

那個禮拜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看戒指一眼。

班吉的鑽石採購商

採購商車庫牆上的彈孔是革命留下的紀念品。這家採購商的財務主管用一種類似驕傲的神態向我指出這些彈孔。這裡是最早遭到洗劫的地方之一。「幹什麼,你以為比你早來的那些人全都空手離開嗎?」他如此質問第十二批開槍進入辦公室的搶匪。這家公司還算幸運。在六家擁有國家許可的採購商中,有一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辦公室燒成灰。

這家採購商是班吉城內防禦設備最嚴密的建築物之一,位於總統府外,很像殖民地時期的環境。高高的牆外,是一條丟滿垃圾、爬滿小乞丐的灰撲撲的街道,但高牆內卻是一座細心維護的花園、一個衛星電視天線,還有一輛路虎越野車。早期前門上有個大型的鑽石圖解,不過後來重新油漆過,目的在於遮掩這裡真正的生意與內部的財富。可惜在班吉城內,此地的真實身份並不是什麼秘密。班吉是通往安特衛普管道的入口,實際上,中非共和國所有鑽石都經這兒流入西方市場。

在我們談了約半個小時後,這名財務主管說:「聽著,我老實告訴你,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要幫助這個國家。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要蓋醫院。我大可以這麼說,可是我不是那樣的騙子。我來這兒是為了做生意,就這麼簡單。我真的認為政府應該停止付錢給那些小賊,他們應該把錢投入學校或醫院。當你看到這兒的淒慘狀況,以及不管在哪兒,人民都沒有薪水可領的時候,你真的是心都碎了。全世界都堅信鑽石採購商的利潤高得嚇死人,可是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們在這兒得像瘋了一樣地奮鬥,老兄。我們必須忍受許多令人極不爽的苦差事來賺錢。」

當他覺得和我說話感到相當自在後,從腰帶上拔出了一把貝瑞塔手槍,若無其事的態度就像揮開一隻蒼蠅,他要展現下次趁火打劫之徒在武裝政變期間上門時,將面對的歡迎方式。除此之外,他幾乎是用同樣無關痛癢的態度掏出了不久前買下的一顆未經雕琢的鑽石。27克拉的石頭,幾乎和熟透的大藍莓一樣大。花了多少錢?大概52,000美元。我一面心不在焉地把玩著這顆鑽石,一面問鑽石非法進出這個國家的過程。他立即採取了自保的說法,但也爽快承認了這種做法在這兒相當普遍。

「我不會從不認識的人那兒買鑽石,任何一行都有好有壞。不過我們在這個不安定的地方建立起這些公司,是非常冒險的事。走私就是走私。」他說。

毫無疑問的,數百年來,走私始終是鑽石業的一個特色。在小地方,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挪移大筆金錢——世上幾乎沒有比鑽石更貴的礦藏了。這是鑽石獨一無二的特性,卻也是詛咒。這正是暴力與欺瞞為何總是如影隨形般不斷尾隨鑽石的原因。身體有太多可以藏匿鑽石的地方了。歐洲的最早期鑽石業翹楚之一讓-巴蒂斯特·塔韋尼耶,在1665年旅行至印度,就他觀察到的當地礦工狀況提出這樣的報告:「他們薪資微薄的程度已經到了他們在沙中尋找鑽石時,只要有機會就會把鑽石藏起來,而不顯露出任何表情或猶豫。他們除了遮掩私處的衣物外,全身赤裸,卻機警地想出將鑽石吞下肚的藏匿方法。」

我想知道中非共和國當今的走私問題是怎麼發生的。

財務主管取走了我手中藍莓大小的鑽石,然後舉起鑽石,用一種我無法判讀的眼神盯著我看。

「把這個塞進你的屁股裡,你就可以帶著屁股裡的50萬美元走出這個國家。六顆石頭,也不過等於一小坨屎。把石頭賣給黑幫。去看看電視,老兄。那就是真實世界裡發生的情況……只要價錢對,你總會找到人為你上刀山下油鍋。」他說。

警察局驚魂記

在中非共和國,想看到一顆合法鑽石,要比看到一顆非法鑽石困難得多。我造訪了礦業部,這個政府部門位於一棟造型像汽車旅館的建築物中,週遭是一座灰塵瀰漫的庭院。我詢問該部門的一位資深副部長西裡亞克·貢達是否可在那一周參觀某個鑽石生產區。他是位親切又會說英文的副部長。

「當然可以安排」,這是我得到的答案。這兒有兩大礦區,兩個區域都在寬廣的河谷旁,而且都從班吉出發,搭車一天即可來回。唯一的小問題是外國人依法不得進入這些區域。我需要一張許可證以及一封部長出具的同意函,這兩樣東西要花費200美元,而且只收美元現鈔。

「我並不想買鑽石,我也不要挖鑽石。我只想看看鑽石從哪兒來。」我說。

「瞭解,」西裡亞克回答,「不過200美元就是費用。只收現金。」

「我不打算付錢。」我說,思忖著不曉得這是真的費用,還是一種披了羊皮的賄賂金。

「很抱歉,這是規定。」西裡亞克說。

「會有什麼大不了的秘密?」我心想。鑽石是支撐中非共和國那個小小經濟體的礦石。這個國家60%的出口收入都來自鑽石,但合法鑽石的比例略多於50%。難道他們不願意誇示合法鑽石嗎?在通訊部,我已經從日漸羞澀的錢袋中掏了130美元換取帕爾費·孟巴耶部長親簽的採訪證。儘管通訊部辦公室總共只有兩層樓,而且空無一旗的旗桿向旁邊傾斜得離譜,但照理說,孟巴耶應該是2003年讓新政府掌權的武裝暴動幕後要角之一。可惜這兒的部門不但各自為政,更視外界的任何需求為製造更多文件以及收取更多費用的機會。法國人在中非共和國留下的法國傳統,其中之一就是謹遵政府處理程序,不論政府多麼靠不住,也不論程序多麼多餘。

我惱怒地離開了礦業部後,沿著波干達大道(Avenue Boganda)走,路邊排水溝裡全是垃圾與久積的灰水,黏稠程度幾乎等同於膠質。攤販為了維持平衡,把三夾板架在輪胎之上,板子上販售的商品有鬧鐘、手機套、塑膠娃娃以及熟羊肉。到處都瀰漫著哈麥丹風(harmataan),那是一種由草原上的煙與撒哈拉沙漠吹來的沙所混合而成的煙霧,夾帶的微塵每年冬天都在空中滯留不去。主要圓環入口有個木製希臘拱門,是博卡薩時代留下的遺物。我走下拱門,爬上一個坡度很小的山丘,眼前出現了20世紀60年代總統府的高門,在這兒右轉可以回到下榻的旅館。

我在寬廣的柏油大道(那是班吉當前最平坦的一條路)上走了好幾步後,突然發現身後所發出的法文怒吼聲,對象竟然是我。

我回過身。一名穿著白色西裝的男子對我揮動著一張封在塑膠套裡的手寫文件,上面還蓋了官印。我花了兩分鐘才弄清楚「警察」(gendarme)這個法文名詞,而對方這時也才弄清楚我的法文很差。「你的護照。」他用英文對我說。我把護照遞給他。「跟我來。」他邊說邊拉住我的手臂,把我帶進總統府大門內。「有什麼問題嗎?」我問,盡力保持若無其事的音調。對方沒有回答。他的後腦勺有撮兒幾乎呈現全圓形的白髮。我們走上一條綠色的步道,又爬了幾級階梯,進入一間豎立著大理石圓柱的正式接待室,屋頂掛了盞水晶燈,遠處牆上還有博齊澤總統的大幅油畫。顯然這是博齊澤總統的來賓接待室,但室內的電燈有點問題,燈光閃爍不定,屋內也因此隨之在光明與微暗間游移。我坐在一張皮椅上張望,那位穿著西裝的警察憤憤地向另一名警察比手畫腳後又指指我。接著兩名警察都不見蹤影。

五分鐘後,我被帶到警察局大門外,他們要我貼著一堵灰泥牆站立。我身邊是個長方形的洞,電燈開關已被拔掉。「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一名警察用不流利的英文這麼問我。「我不曉得。」我回答。他聳聳肩,然後轉身離開。

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剛剛拒絕支付費用給礦業部。這有什麼問題嗎?還是他們發現了前一天我曾在市郊的某個中庭裡出現,一名走私者和他的朋友試圖向我拋售三顆來自剛果(金)的鑽石?那可是一年的牢獄之災呢!

頭上有圈白髮的男人從一間房門襯了墊子的辦公室中走出來。他像殯葬業從業者般和我握手,並用慎重的英文對我說:「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告辭。」然後首次堆出笑容,露出牙齒。另一名警察拉起了我的手臂,和兩名穿著迷彩服的軍人把我帶出警察局,穿過路邊市集辟啪震響的班吉街道。街上有幾個攤販盯著我瞧。

「你可以告訴我,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嗎?」我問,而且再次用自己能擠出的最友善的聲調。沉默是我得到的回答。

四個人向南朝著烏班吉河港前進。那座港口是法國人在19世紀 80年代建造的,為的是讓棉花與鑽石順流而下至大西洋。現在看起來像是已遭棄用數十載,港口前有個上了閂的藍色大門,門口有士兵站崗。

「我們為什麼要進港?」我問我的護衛,但他們只是不耐煩地招手要我繼續向前走。穿過水泥柏油碎石路後,繞過一棟兩層樓倉庫,後面有扇寬度足以讓大型貨物進入的柵門,我被領進一間昏暗的房間內。天花板上垂著壞了的電燈泡。

我身後的兩名軍人把步槍從肩上取下,若無其事地拿在手上,但是槍口卻隱約指著我的膝蓋範圍。

「你要我進去嗎?」我問。遭到逮捕後,我一直到這時才真正感到害怕,我發現自己的手開始顫抖,腦海裡浮現出了即時處決以及河葬的情形。他們一定是發現了我曾與鑽石走私犯見過面。

警察催我前進,我們走進貨物堆放的地方,再經過一條黑暗的長廊以及好幾間房間。那些房間裡都是垃圾,天花板上也都掛著鬆散的電線。

儘管整件事令人啼笑皆非(因為我沒有做錯任何事),但我仍感到全身抽搐,特別是背部。如果他們要毫無預警地槍殺我,會是在這兒嗎?還是他們會先跟我談一談,讓我瞭解狀況後,再要我轉身面對那些武器?

士兵把我帶到一段水泥階梯前,示意我向上爬。到了二樓,又有人帶我進入一間陰暗的辦公室內,門上的指示牌宣稱這兒是「警察事務局」。坐在辦公桌後的男子有著一雙沾著黏稠分泌物的眼睛和一張艾滋病患者的凹陷臉頰,他的英文結結巴巴,不過還是比我的法文強多了。他要知道我下榻何處、為誰工作、我母親的姓名,以及我為何在總統府前走動。

「總統府?」我摸不著頭腦。

「那條路禁止通行,那兒有告示牌。」他回答。

「很抱歉,我沒有看到。」我說。

在出發前往非洲之前,有位朋友給了我一個救急工具,我原來根本不打算使用:那是寫在偷來的《時代》雜誌信紙上的一封信,信中解釋我不但是個有任務在身的作者,還告知看信人要「竭力善待」。簽名者是個根本不存在的「國際部編輯泰德·蕭」。當然,這封信真正要傳達給讀信者的信息是:「這傢伙的朋友很有辦法,所以請不要殺害他。」我相信《時代》雜誌會原諒我為了應付危急狀況而犯下的小小偽造文書之罪。一直以來,我打心眼兒裡喜歡閱讀《時代》。

我掏出信給事務官看。他研究了好幾分鐘,眼睛不時朝我這兒瞄過來,似乎想在那封信誇大不實的證詞以及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之間,取得某種協調。

「幸好你沒有拍照。」他最後這麼說。

我被交給另一名警官,這次護衛我的是個穩穩把俄制衝鋒鎗背在肩後的警衛。那位警官要我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然後開始用法文填寫一份很長的文件。這將是我的「自白書」,他這麼向我解釋。在一堆我看不懂的字句之間,我見到了自己的姓名、生日、旅館房號以及父母姓名。在那位警官身後,透過一扇髒兮兮的百葉窗可以看見烏班吉河河景。這條河現在就像邁阿密一樣遙遠。獨木舟上的漁人劃向剛果河岸邊。不曉得他們獨木舟上載的是什麼。我想起了已分手的未婚妻安妮,也想起了曾送給她的戒指。她的鑽石是否也曾穿越這條河,進入同一間實際上是警察局的黑暗倉庫的陰影中?

當然,這全是將中非共和國擬人化的想像:這個政府過度沉迷於捍衛自己的權位以及克服反游擊戰計劃,根本無暇顧及走私活動。在這個世界裡,遊客走在總統府牆外的問題,要比非法購買來自剛果(金)鑽石的問題嚴重多了。除了語言、麵包、寥寥幾個衰敗的軍事基地,以及只顧茅舍而無視江山這種食古不化的司法系統外,法國人幾乎沒有為這個國家留下任何東西。一如恩果澤拿給我看的鑽石登記簿:如此輕易以夢遊般的行為虛應了事、如此無視於真正發生的事件。在這間以如此謹慎的態度來表現如此無效率狀況的執法所附近,一片廣大的原始無政府狀態正在吱吱竄叫。

一個鐘頭後,這位警官終於把以法文仔細書寫完成的「自白書」放在我面前。整整三大頁。他遞給我一支筆。

「我不知道內容寫的是什麼,」我請一個穿著T恤的男孩這麼告訴他,這個男孩懂一點英文,「我看不懂。」

「他說你必須在上面簽名。」男孩告訴我。

我注視著這位警官,然後搖搖頭,完全無懼於被槍殺的可能性。如果真的該死,我早就死了,看來,那封《時代》雜誌的信應該讓事情緩和了許多。我或許要面對一場牢獄之災或獅子大開口的賄款,但不管哪一樣,都比在一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情的「自白書」上簽字好多了。

「他說你一定要簽名。」男孩又說了一遍。

我帶著歉意聳聳肩,然後搖搖頭,沒有其他動作。那位警官用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眼神看著我,然後隔著桌子把護照丟過來,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對我說話,不過我知道他是要我滾出去。我立刻照辦。

和安妮分手一個月後,我搬回位於亞利桑那州的老家,在當地報社找到了一份記者的工作。安妮和我通過電話,維持了幾個禮拜相當小心翼翼的友誼。那之後,她不再接我的電話了。

我不甚積極地打聽賣掉安妮那顆鑽石的最好方式。後來也不了了之。我仍想留住那只戒指,至於原因為何,我也說不清楚。然而同時,我卻又無法容忍把戒指擺在身邊。我把戒指放進一個銀質的馬丁尼調酒瓶中,然後把調酒瓶放到祖母家。「我可以把這個留在這兒嗎?」我一面滿不在乎地問,一面把調酒瓶放到祖母的壁爐台上,擠在其他小擺飾當中。「當然可以。」祖母漫不經心地回答。我並不想告訴她瓶子裡裝的是什麼。

半年過去了。原定的結婚日6月16日也來了又去。那天我待在大峽谷谷底,當應該舉行婚禮的那刻來臨時,我坐在一塊巖壁的陰影之下。我將高聲讚頌你的統治,所有樹木都將應和,回音盤繞不去。那年夏天,每夜夢裡幾乎都有安妮的身影。在陌生人臉上,我也看得到她。

9月的某個晚上,夢境開始消退,我照例在週一晚上到祖母家陪她吃飯。這段時間,與祖母共餐時,我通常不會去看壁爐台上的馬丁尼調酒瓶,我總試著視而不見。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天晚上,我朝壁爐台上瞄了一眼。

沒看到調酒瓶。那只調酒瓶不見了。

「我放在那兒的馬丁尼調酒瓶到哪兒去了?」我問。

「噢,那是你的啊?」祖母回問,「我還在想那是誰的呢!我把它挪到客廳去了。」

我去客廳取調酒瓶,新的位置是在一盆嵌進石牆中的室內植物之上。我小時候覺得可以那樣嵌進石牆真的很神奇。我擰開瓶子。裡面空無一物。

「你知道裡面有個藍盒子嗎?」我大聲問祖母。嘴裡的口水因緊張而黏成了糊。

「那是諾妮送我的禮物,」她指的是一位最近才過世的家族至交,「她那時開始把自己的假首飾送人。我不想說『不要』,那會讓她難過。」

「那個盒子呢?」我問,「裡面有個戒指。」

「我送人了,」祖母回答,「前幾天捐給聖保羅堂了。」

這時,我叔叔弗雷德插了進來。「還沒拿走,那傢伙應該是明天才來拿。是星期二。」接著走進另外一個房間,拿出一個小藍盒子來。「這是你在找的東西嗎?」

安妮的戒指安坐在盒子裡,鑽石也四平八穩地立在戒座上。這是她在離開後,我第一次正視這只戒指。我覺得自己快吐了。

我向祖母坦言這場大驚小怪的原委。戒指並不是諾妮的,那原屬於已經分手的未婚妻,我一直都不想提起:我把戒指放在祖母家,只因為在我身邊會讓我悲不可抑。我一點都不怪祖母差點把戒指弄丟,因為沒有把來龍去脈說清楚是我的錯。但是那晚我難過得食不下嚥,而且必須立刻告辭。就這樣,我開車離開。

鑽石夢,一場空

「你要注意那些單獨離開去上大號的人。」穿著藍色棒球緊身運動衣的人這麼對我說。他只販售手機的變壓器電線,貨架是路旁一個小木台。

「他們才是試圖偷鑽石的人。這些人會把鑽石吞下肚,然後一天以後再把鑽石拉出來。他們在自己的糞堆裡扒尋鑽石。」他還示範這些動作給我看,在手掌中仔細用手指撩撥。

這個人的名字是貝因維納·葉巴納,28歲,曾是個納格巴塔(nagbata),也就是鑽石工,家鄉在卡諾,不過他絕對沒有把鑽石拉在自己的手掌中。如果他曾這麼做過,今天可能就不會在波干達大道上,緊鄰著一個陰溝販售變電器了。他告訴我他如何從父親留下的小鑽石坑一夜致富,又一夜把家產敗光。

「工作非常辛苦,你必須心無旁騖,你要有自制力。坑裡有大富,卻也有大險。我有過金山銀山,但不知道該拿這些金銀做什麼。我把錢全花在老婆身上,」他指的是自己的女朋友,「還有酒。還有其他的東西。不過我不記得錢都去哪兒了。」

葉巴納的財富在神奇的某一天就這麼到來,他在放入河水中洗沖的篩子裡,看到一顆鑽石毫不起眼地閃了閃。他從礦坑中親自把挖出來的土拖到2公里外的河裡,這趟路讓兩條手臂如火熾烤,不過那一刻,疼痛一點都不重要。那晚,大家舉辦了盛大的派對,葉巴納喝到爛醉。鑽石送到收鑽者手上,後者支付了葉巴納技術費。從沒有人告訴葉巴納那顆鑽石在採購商那兒的價格(非洲村落的礦工常常抱怨這種情況),但葉巴納還是拿到了相當豐厚的發現費,然後開始把這些錢敗光。

當然,這種情況讓他進入挖到礦後即陷入荒唐生活的典型年輕人之列。娼妓與酒館緊跟在礦區營地之後,一定有其理由;而小貨車商之所以在煉礦處提供如此輕鬆的貸款額度,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事。「在礦工身上挖礦」一直都是個比挖礦更高明的打算,而且非洲絕對不是唯一這麼做的地方。年輕與鏟子這兩樣東西的結合,在天底下任何地方都適合財富管理。葉巴納的金山銀山,像夏日一場猴麵包樹下的白日夢,來了又逝。

葉巴納的鑽石,這麼說吧,並沒有恆久遠。

「當我回顧那段過去,我知道自己還沒有真正得到好東西。一個人必須憑藉著信仰工作,不然一切都是空。」葉巴納對我說。一場空、一個幻象、一段夢,是中非共和國人民用來描述那些地底鑽石的語彙。千千萬萬的鑽石藏在沙裡,也藏在鬼魅般的河床中,然而儘管用了上述詞彙描述,這種小石頭在班圖人、巴亞卡人或其他部族的文化歷史或精神傳統上,其實一無是處。只不過這些小東西在白人眼中價值連城,而且他們願意支付的酬金遠高於其他礦石。外面的世界,事實上早就認清了這種小小碳塊的純價值不可能比內在的成分更精煉,也因此必須經過研磨、切割、市場企劃、廣告與溫柔低語,讓這些小碳塊變成燈光下閃亮的寶石、傳達擁有的標記,成為愛情和勝利的最高指標。就這樣,中非共和國每天曲腰低頭想要滿足世人對這種石頭的渴求,每年要送出100萬克拉的鑽石到比利時,其中半數是合法鑽石。只不過當挖無可挖、鑽石全飛出國的那天,這個國家還剩下什麼可以展示?

前進礦區之路

我告訴我的翻譯亞里克西:「我想看礦坑。可以嗎?」

他回答:「非常難。交通費用非常昂貴,路上有土匪。除此之外,進入礦區需要許可證。」

「別擔心那個。」我這麼對他說。

亞里克西之前是班吉大學的研究生,直到指導教授辭職,而其他教授也都沒有意願接手指導他的論文為止。他要獨立撫養三個孩子。他告訴我他妻子在前一年跟著家鄉村子裡的巫醫跑了。他像是短小版的馬丁·路德·金博士,沉靜的杏眼,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亞里克西狡猾地回答有時會讓我發狂(似乎每兩句話就會出現一句用「問題是」起頭),不過後來我卻相當欣賞他那屬於偏僻鄉間的睿智。

出發去看礦坑花了我許多時間,大家要討價還價,還要和亞里克西的許多朋友在陽台上共飲啤酒。不過三天後,我們確實有了一輛豐田車,一天索價130美元,不含油費,但包括了一個驚喜:一名司機、一名輪班司機,還有一位亞里克西失業的親戚,緊跟著我們要當「學徒」。為了這群勞工團的組合,我們有過短暫爭執,不過後來決定不再白費力氣。再怎麼說,勞工團陣容愈大,我們這群人看起來愈重要,或許對土匪來說也愈不具吸引力。我們用一台借來的電腦,創作了一些看起來像官方文件的書面資料,並命名為任務命令。文件上用粗體字打上了「帕爾費·孟巴耶」。亞里克西還用法文在文件中組合出一段話,解釋我們這群人是在「收集經濟發展資訊」。

「這份文件要蓋章,警察會處理。」他說。

警察真的蓋了章。一行人在黎明前離開班吉市中心,沒多久就來到了第一個檢查哨,一路上大概會有二十個類似哨站。檢查哨表面上的功用是防範附近鄉間的軍事活動,然而大家很快就弄清楚,設立哨站的真正目的,其實在於為負責駐守但身無分文的士兵提供某種薪資來源。這些檢查哨通常只是兩個桶子上橫躺著一根竹竿。我後來才知道在中非共和國,「咖啡」是「賄賂警察」的暗語。一般來說,亞里克西在稍作交涉並支付一小筆咖啡費後,都能讓士兵揮揮手放我們通行。沒多久,我們那份令人質疑的任務命令上出現了通關的官方印章。「印章在這個國家非常重要。」亞里克西說。法國式程序繼續留存,即使距管制嚴密的殖民統治時代已物換星移地經歷了許多代。

班吉城外約12英里處,大伙碰到了麻煩。檢查哨的一位警察大人要亞里克西支付更多的咖啡費。這名警察身穿普通的政府迷彩連身制服,裝扮讓人分不清是警察還是軍人,不過他皺眉怒視所顯現出來的權威,似乎足以讓整個村子俯首稱臣。我們不是唯一遇到麻煩的人。我看到他下令讓人把我們後面的一輛破舊小麵包車就地解體。除此之外,其他在田野工作的工人也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袋子裡的物品被掏出來扔在路上。

經過半個小時的交涉,亞里克西仍無法讓那名警察把漫天喊出的高價降下來。我走過去直接溝通。

「我們有通訊部部長的授權函。」我這麼說。

「部長!誰是部長?」這位檢查哨隊長如此詰問,「他在他的冷氣辦公室裡,我們在這兒風吹雨淋。」不過,他並沒有正視我的眼睛。我看著旁邊一名穿著穆斯林長袍的年邁工人,從那破麵包車上走下來,被槍指著跪到了地上。士兵搜查他的口袋。

我掏出一本筆記簿。

「長官,您的大名是什麼?」我問那位士兵,亞里克西露出高度緊張的神情。

我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我又問了一次,同時拿開圓珠筆的筆套。

「長官,您的大名?回到班吉後,我們會向帕爾費·孟巴耶報告。」

五分鐘後,我們已經上路。柏油路很快變成了轍痕纍纍的土道。車子放慢速度開上一條架在小溪上的橋,橋是用市場裡的木條綁在一起搭建的。光溜溜的孩子在水裡向我們招手、叫喊。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用法文喊「你好」(bonjour),後來才曉得城外老百姓法文能達到流利程度的實在少之又少。那些孩子吼叫的詞,其實是桑戈語的「馬舊」(mahjoo),意思是「白人」,樹叢裡少見的奇觀。

我們一路朝著鄉間最基層地區前進。那兒是中非共和國真正且自古未曾變更的鄉下地方。用竿子與泥巴建立起來的村子,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留存下來,比奴隸販子、阿拉伯劫匪、傳教士以及首都裡遙遠的爭鬥都來得長命。這些村莊在有如一千三百年前印加時代那種安靜又不受注意的環境中,夾雜在猴麵包樹與波霍樹(Poho)之間勉強維生。晨霧開始散去,水泥與炭灰合成的空心磚小屋景象,也已變成了滾滾塵土,叢林開始迫近。

鑽石如何生成?

鑽石是地表的異鄉人。鑽石真正的家在地球內部一塊被稱為地幔之處,那是塊充滿鐵、硅酸鹽與鎂組成的化合物的糊狀區域。這塊區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在將近1094°C的高溫下,不小心跑到這個區域的小小碳粒,慢慢結晶成了自然界目前所知最堅硬的東西。高溫與地幔壓力的重量把一層層的新碳壓成了顆粒。這些新成形碳層的分子結構本質上具備堅不可摧的性質。鑽石的每個碳原子都與四個圍繞在旁的碳原子分享一個多出來的電子,彼此形成了一個緊密的立方體。這是化學界目前已知最堅固的原子組合形態。這樣的組合無法存在於壓力較低的地殼區,因為那兒的碳被壓成了薄片形態的物質,稱為石墨。地球內部只有在深度接近120英里處那個宛如地獄的鑄造廠,才是鑽石唯一的出生地,鑽石的英文diamond源於希臘詞彙adamas,意思是「不屈不撓的」。

鑽石之所以會出現在人類的世界中,完全是因為遠古火山的火山錐被風吹開。岩漿自地幔更深處噴出,夾帶了崩落石塊,其中包括有如火車頭般躥出的珍貴小碳石。熔岩與泥漿河打穿了地殼附近的硬石溝縫,直接噴入空中。如果岩漿流動速度夠快(預估時速必須達到100英里),那麼其中夾帶的鑽石在地表氣體急速擴張的環境下,存留概率微乎其微。這就像美國太空總署太空艙需要完全精準的角度與速度,才能在不被燒成灰的情況下重回大氣層內。如果岩漿移動速度過慢,鑽石會在氣體釋放時被炸焦。因此,我們戴在手指與脖子上的鑽石全是僥倖的存留者,都是最後贏得比賽的精子。

當古老火山成為死火山或被侵蝕殆盡時,當初熔岩河經過的垂直溝壑已硬化成了紅蘿蔔形化石。這些插入地裡的短匕,含有大量被稱為角礫雲橄巖(kimberlite)的灰綠色石頭。一根根角礫雲橄巖管一直是地質學家窮追猛找的大獎,然而只有在那些當初岩漿移動速度夠快所留下的角礫雲橄岩塊之中,才找得到值錢的東西。在目前已知的6000根角礫雲橄巖當中,只有不到12根的巖管具有「經濟層面可行性」,意思是礦藏大到值得開採。然而這些數據對非洲鑽石礦工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如果既沒有卡車、鑽鑿機、滾軸、斜槽,也缺乏以嚴謹計劃探勘角礫雲橄巖所需的數千萬美元資本,那麼唯一的變通方式,就只有在那些從鑽礦所在的火山口順流至其他地方的河流中,尋找可能夾帶著的小鑽塊。礦工只須在河床上挖個洞,把掏出來的河沙過篩,然後祝自己走運,而且最好是擋都擋不住的當頭紅運。

長久以來,鑽石的出生始終是個謎。鑽石內核(也就是地幔中的外來碳苗)究竟是如何跑到地幔中的?目前存在著三種解釋。其一,碳用一種科學家還沒有準確瞭解的方式,在地幔中自然生成。第二種說法認為地球某些海底在地層移動時,傾倒出大量淤泥和有機物質,這些東西穿過玄武岩地殼的斜角裂縫,輾轉漂流進入地幔之中。其中數量極少的碳種子在這個向下沉淪的旅程中存留了下來,然後在時間洪流中,被層層極其牢固的結晶包圍,一如牡蠣層層裹住一粒細沙成就了珍珠。

這個說法同時也暗示了鑽石核心曾一度是個生命體——也許是一小塊海草,也許是一小片三葉蟲。榴輝巖鑽石中所看到的碳同位素比率為負值,不但更堅定了大家對碳塊生命體的聯想,也提供了更具說服力的想法,認為人類和鑽石其實源於同樣的祖先。

1981年史密森學會的研究人員在試著用電鋸鋸開南極艾倫山(Allen Hills)挖出的一塊隕石時,電鋸葉片被弄壞,源於生命的碳塊理論自此受到大家質疑。什麼樣的東西會把鋼損壞到那種程度?結果一點都不誇張,隕石內發現了散含的細小鑽石粒。科學家於是開始發展出另外一套理論,解釋地幔中極其細微的小鑽石粒出處,很可能是古代隕石砸落地球時所埋下:數十億年前,來自遙遠銀河的巨石,帶著星際間的乘客,砰然墜入還處於熔漿狀態的地球表面,直落地獄。這個假設在六年後又得到了強而有力的支持,因為芝加哥大學的天文學家在用分光鏡觀察一顆爆炸的超新星時,發現了直徑不到20埃的鑽石。「看起來,似乎有必要為鑽石新辟一個太陽系外的起源。」芝加哥研究者在1987年發表的報告中如此總結。這種小小的寶石曾在無垠的太空中懸浮,是一顆垂死星球所釋放出來的物質。

在中非共和國要如何找到一小塊星星?大家習慣的方式是做夢。

你有幾克拉的夢?

我們來到了博達(Boda),這座小鎮類似礦區補給中心。市場上的商店大多數都是穆斯林老闆,販售油燈以及巨袋的磨坊麵粉。有間酒吧傳來震天響的音樂,那兒的男人在中午就喝到爛醉。博達有幾家採購商,外面圍著高牆。有一條寬廣的主街,橫切過雨水注入的小河道,緩緩降入一條了無生氣的小溪之中。博達讓我聯想到普萊瑟維爾、烏雷、帕克城,以及那些在19世紀內華達山脈與落基山脈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泛黃城市。

正當亞里克西在一家店裡買香蕉與麵包、司機哈薩在附近一家小攤子上喝著塑料杯中的咖啡時,我坐在綁在豐田車後的備用燃料桶上。這時有位穿著米色襯衫的男人走過來用法語對我說話。我很快就明白他是位警官,於是伸手去掏咖啡費。然而他並不是要索取咖啡費。這個人剛剛才在50英里外一座小鎮接下了警察局局長的工作。他問我們可以讓他搭便車嗎?局長帶著一隻皮箱爬了上來,然後在車子後攤開一個泡沫塑料墊,順勢滑下和我們坐在一起,就像坐在浮筏上,抬頭看著愈來愈暗的天空。

我們在半夜來到了隆巴耶河(Lombaye River)邊。河太寬,木頭無法搭橋。對岸有艘鐵渡船,是渡河的唯一工具。兩個住在附近的孩子自願劃著獨木舟去解開渡船纜繩。他們說渡船雖然是公家財產,但對岸村子裡有個男人卻習慣把渡船鎖起來留給自己用。渡船是過河的唯一辦法。我給了兩個孩子幾塊法郎後,蹲在河邊等。耳朵裡唯一聽到的聲音是漸行漸遠的船槳打水聲以及青蛙的破鑼嗓。月光下,河面開闊得像湖面一樣。這時,黑暗中對岸傳來鏗啷啷的捶鐵聲,兩個孩子正在努力解開渡船纜繩。

沒多久,河邊出現另一輛車子加入我們的行列。那是一輛救護車,雖然只是台破舊不堪的老爺旅行車,車上卻乘載了十多人。我走過去與一名乘客攀談,他是個40歲上下的男子,褲子被扯破了,背心也髒兮兮的。他自我介紹是恩迪傑瓦·西爾文,是個納格巴塔,搭便車要回礦區。他還說自己破產了,這輩子找到的最大鑽石也不過只有4克拉。這種大小在美國零售商那兒隨隨便便就可以賣到5萬美元的價格,足夠讓中非共和國三個家庭一輩子衣食無缺;但在這兒,他卻連雙好鞋都換不到。

我問他怎麼知道鑽石在哪兒,他回答在睡夢中尋找地圖。這些夢境都是老祖先托給他的,老祖先會指點寶藏的途徑。

「夢總是帶來好消息。在夢境中,常常有人告訴我要和孩子們分享自己的食物。如果我做了好事,第二天就會找到一顆鑽石。就算沒找到,我的鄰居也會因為我的夢而找到鑽石。如果你夢中出現一道新的閃光,表示你應該會得到那道閃光。」西爾文這麼說。

我問:「這種預言的夢有沒有不靈驗的時候?」

西爾文說沒有。

「我會挖礦挖到進棺材為止。」正當鐵渡船在一片鋪天蓋地的黑暗中從河對岸朝我們漂來時,他這麼說。

當天晚上,我們睡在某座村子一棟破屋的地板上,我始終不知村名為何。抵達時,屋裡有位善心婦人為我們準備了一碗碗咖喱羊肉。我睡得極不安穩,斷斷續續,並且開始做夢。動身前往非洲之前,我開始服用一種被稱為美爾奎寧(mefloquine)的抗瘧疾藥,這種藥的標籤上有預知性的警告:「精神疾病方面的副作用」以及「栩栩如生的夢境」。曾到熱帶地區旅遊的朋友也這樣警告過我。有位在印度待了好幾個月的朋友,告訴我他曾出現謀殺自己同行旅伴的怪異念頭。他最後的結論是,如果早知道藥物引發的化學反應如此令人不適,他根本不會踏上那趟旅程。我聽到的其他反應則較為溫和,然而出現逼真程度令人毛骨悚然的夢境,卻是所有人共同的經驗。

那天晚上,我從一池嚇人的七彩泥濘中驚醒,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聽到有人用壓低了的沙啞聲音說著法語。我扭頭張望,但小屋裡除了從縫隙滲進的月光外,什麼都看不見。接著,約10英吋之外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紅點。我發現是警察局局長,他正在用短波收音機收聽《美國之音》。

第二天,我從一名較年輕礦工那兒聽到了一個比純鑽石夢內容更豐富的夢境。這位名叫納西斯·佈雷德的23歲礦工,扛著一把鏟子走在卡托普卡(Katopka)村附近的路上。他對我說,晚上造訪他的預言夢境,並不全然是祖先所托。前一年,他夢到與一名富有的白人女子激情地翻雲覆雨,第二天就挖到了一顆大克拉鑽石。

「她開著一輛新車到我家。」他說。身旁的朋友大笑,但通過亞里克西轉述故事給我聽時,他卻一點都不像在說笑。

「真是個好夢,我和神靈交歡。」他說。我問他最近有沒有發現什麼東西,他指指一個朋友。這位朋友掏出一個小小的硬紙板火柴盒,盒子上印著「拳擊手」三個字。火柴盒內是一塊慘淡的黃色碎石:一塊被污染了的黯淡的半克拉小鑽石。

「鑽石充斥著神靈,力量非常強。如果鑽石太大,人會發瘋、死亡。」他說。

夢境與神靈。中非共和國目前的狀況,就是出現了一整套全新的民間宗教。其實法國公司自19世紀80年代即開始在中非共和國的沙裡挖鑽石,然而從西部鄉間大規模僱用人力投入技工式的挖礦,卻一直要到對帝權閃熾的垂涎,變成了總統執著頑念的博卡薩時代才如火如荼般展開。總統已作古,但狂熱卻未亡殆。短短三十年間,鑽石變成了鄉間的經濟體系。然而鑽石所改變的,卻不僅僅只是年輕人的夢想——也改變了文化本身。這些來自地幔的黃石頭,以前幾乎不為人知,在釀釀、孟巴卡、班明加、孟德強波或其他部族的典禮、宗教遺產中,甚至完全沒有地位。然而現在,一整套神話卻全奠基在這些黃石頭令人不可捉摸的外表之上。

這些黃石頭大多繞著死者神靈而轉。

在凱特邦巴雷(Kate Bombale)小村附近,有一塊突出於地表的黑石。黑石位於山丘頂端,在前往附近某礦坑的細長赭土徑北邊。「那裡是鑽石神靈居住之處。每次經過,我們都向這些神靈祈禱。」當我們在路上顛簸而行時,有人這麼告訴我。

凱特邦巴雷村一共來了八個人與我同行,全擠在豐田車後座。這群人帶我們遠離道路,進入大草原之中,去看他們希冀找到俗世救贖之所。車子困難重重地駛過濃密的樹叢,所經之處,紫花與小樹枝紛紛跌落發間。這些男人全低下頭。眾所皆知,有時大蟒也會像這樣從樹上跌落。

最後,我們來到了一連串緊鄰羅阿美河(Loame River)邊的淺礦坑。有人提醒我南邊高速公路旁有開挖的碎石採礦坑,那些臨時性質的採石場又稱為「借坑」。村子來的人說第一階段的挖掘工作是由推土機執行,委託者是一名來自博達的穆斯林鑽石採購商。剩下的工作則由村民接手,工具只有鏟子與篩子。就像在加利福尼亞州淘金熱潮中淘洗黃金的人,唯一的區別是,一百五十年前的美國人使用的工具要比這些人好多了。

57歲的礦坑主管揚戈·米歇爾在中非共和國已經算是耆老了。他站在2英尺深的礦坑底部告訴我:「我兒子就是在這個位置發現了一顆6克拉的鑽石。我真是得意。如果成色能夠再好些,我一定更得意。要如何分辨自己是不是找到了好石頭——如果石頭看起來像蠟燭,很好;如果顏色看起來像個瓶子,不好。」

我問揚戈他有什麼夢,他說自己的夢境大多與雞有關。

「神靈來到夢境之中,要求你做出奉獻。我經常聽到神靈要我買只白雞和孩子們共享。鑽石要在做好事之後才會出現。神靈接著說,『我聽到你的祈求了,我是你的祖父。』然後告訴我去哪兒挖鑽石。」

他們帶我來到河邊,一名男子向我示範如何用木製器具篩選石頭,尋找神奇的八面體。有首獻給死者的歌,是大家在用篩板過篩時唱的。那是一首用低沉喉音詠唱的曲調:

我的祖先

若你們真的存在

因為工作,我知道你們真的存在

給我五克拉

十克拉

二十克拉

我站在河邊,抬眼望著切割河岸上那一列凱特邦巴雷村的男子。他們位在體系繁大的生物鏈最底層——這兒是墜亡的星星與商業世界的接壤之處。在這些人與最終使用者之間,矗立著一座龐然大物,博達、班吉、安特衛普、孟買、倫敦、紐約與美國其他城市,都是其間一個個增值站。在這兒所獲得大概200美元報酬的寶石,在阿爾伯克基商場零售價能夠輕易變成4萬美元。

這兒的人又餓又沮喪。來自博達購買鑽石的商人,從來沒有告訴過這些人他們的勞苦可以換來什麼樣的利潤。他們心中雖有猜疑(而且猜測得非常正確),但卻無力做任何事情,只能繼續挖掘,希望找到大鑽石。這兒的人也曾試圖與國會中的成員商量,只不過得不到任何回應。

我問這些人,是否知道鑽石在抵達歐洲與美國後,最後用於何處。他們說,不知道,一點兒概念也沒有。

我說:「在美國,依照傳統,男人在求婚時要送女人一顆鑽石。」這些話引起一陣大笑。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事,認為這簡直匪夷所思、荒謬透頂。他們通過亞里克西問我是不是在開玩笑,我向他們保證絕非戲言。

村裡唯一一位改信伊斯蘭教的穆斯林是巴約·阿諾,今年22歲,已經有兩個孩子。他站在切割河岸上對著我微笑。他說:「在我們的世界裡,鑽石為村子帶來財富。在美國,你們卻用鑽石買老婆,這表示你們比我們有錢多了。」

他的語氣沒有一絲挖苦或傲慢。他只是想表達誠摯(也許帶些困惑)的欣羨,羨慕西方世界用他們已逝老祖先托夢指引的石頭,創造出來的特別聘禮。

離開中非共和國前,我買了幾張用蝴蝶翅膀製成的紙卡。這些翅膀排成了令人熟悉的形狀——一個男人、一間茅屋、兩隻鳥、一棵樹。卡片似乎就是這整個國家的投影,從活生生的昆蟲身上扯下翅膀,去拼湊出根本不是昆蟲的圖像。這種卡片擁有某種美麗,但代價卻是劇痛。

老實說,究竟是什麼賦予了鑽石堅硬又冷酷的美麗?不論這些石頭是出自一顆死亡之星或某種浮游生物的生命,都沒有差別。因為這些來自異世界的小碎塊,除了是裝盛著夢境的空洞牢籠,以及除了可以在其漠然外表上寫下心中捉摸不定的希冀外,什麼都不是。鑽石能將一切存在點石成金,因為它一如這個世界:只要通過我們選擇代表的意義,那麼僅憑言語就能賦予存在。對於像約瑟夫·恩果澤這樣的人,鑽石是張通往中產階級的車票,亮閃閃卻難以掌握;對於剛果的屠夫而言,鑽石是更多槍支的頭期款;對博卡薩一類的狂人來說,鑽石是不朽的榮耀憧憬;在凱特邦巴雷村的礦工心中,鑽石代表著老祖先重新甦醒;而貝因維納·葉巴納所看到的鑽石,卻只不過是另一天除了樹薯,還吃得下的一種東西。對我來說,鑽石是凝結成了沉默哀愁的愛情、一顆像腫瘤般附著在心上的石頭,代表了我埋藏起來的期冀與失敗。我們全都注視著它,卻只看得到點火的自己。

安妮願意再次戴上這只戒指。時光荏苒,我倆重修舊好。我向她認錯,錯在愛她不夠深,而她也原諒了我。我們一起坐在一張長宴會桌上,身邊還有其他賓客。我們雙手交握,天南地北地聊著,就好像兩人之間從未出現過任何嫌隙。我不記得曾經歷過如此全然的平靜。婚戒在她手指上閃閃發光。

吃開胃菜時,我對她說:「安妮,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我想不起來我們是什麼時候復合的。」

「我也想不起來。」她說。

「我連事情怎麼發生的都不記得了。」我說。

然後,我決定這些小節都無關緊要。安妮和我又在一起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一直吃著盤子裡的辣椒,讓寬恕與圓滿的溫暖流遍全身。可惜這種感覺並不持久。

再次停頓後,我說道:「安妮,我開始懷疑你不是真的。」

「別再想了。拜託別再想了。」她回答,並用那對我深愛的綠色眸子注視著我。

「你不是真的,對嗎?」

她承認:「對,我不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只剩下幾秒鐘的時間了,我走過去擁她入懷,也抱住了正破碎幻滅成美爾奎寧的縷縷殘夢。

那是一場熟睡與鮮明至極的瘧疾夢境,我至少花了整整一分鐘才完全清醒,弄清楚身在何處:孤零零一個人,頭上罩著張開的馬鬃布蚊帳紗。這兒是桑加河邊,這兒是非洲。


  1. [1]: 班吉(Bangui):中非共和國的首都。

  2. [2]: 火彩(the firing):鑽石較一般寶石具有更高的色散率,因此可以看到鑽石呈現出彩虹光,即所謂的火彩。

  3. [3]: 桑戈(Sango,又作Sangho):中非共和國的主要口頭語言,約有500萬人把這種語言當作第二語言。把桑戈語當作母語者主要是住在小鎮裡的人,約有40萬人。桑戈語最早的使用者是湖岸商人,是以桑戈族(Sango Tribe)的語言為基調,再加上許多法國詞彙的口頭語言。

  4. [4]: 讓-貝德爾·博卡薩將軍(General Jean-Bedel Bokassa, 1921—1996):又名Salah Eddine Ahmed Bakassa,中非共和國軍權領袖,1966年開始掌權,直到1979年被推翻為止。

  5. [5]: 中非共和國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只要能用武力佔據總統府,就可以成為該國實際的領導人。

  6. [6]: 瓦萊裡·吉斯卡爾·德斯坦(Valery Giscard d』Estaing):1926年生,1974年至1981年擔任法國總統。

  7. [7]: 安熱-費利克斯·帕塔塞(Ange-Felix Patasse):1937年生,1993—2003年擔任中非共和國總統。他是第一位被大家視為由公平選舉所選出來的中非共和國總統,但該次選舉是在眾捐款國的壓力下所促成的,而且是在聯合國的協助之下完成的。1999年再借由選舉當選總統,但2003年遭到叛軍推翻,並被驅逐出境,目前流亡在多哥共和國(Togo)。

  8. [8]: 烏班吉河(Oubangui River):中非共和國境內剛果河的主要支流,經班吉南流至剛果境內,也是中非共和國與剛果共和國之間部分的天然國界。剛果於1997年爆發內戰。

  9. [9]: 扎伊爾(Zaire):位於非洲中部,現名剛果民主共和國。扎伊爾共和國是1971年10月27日—1997年5月17日之間使用的國名,如今已不復存在,但仍有許多人沿用這個名字指稱原來扎伊爾共和國的國土部分。

  10. [10]: 蒙博托·塞塞·塞科(Mobuto Sese Seko, 1930—1997):全名Mobutu Sese Seko Nkuku Ngbendu wa Za Banga, 1965—1997年間的扎伊爾(後稱剛果民主共和國)總統。在位期間惡整經濟以及侵佔財務與自然資源,讓他的名字成為非洲「竊盜政權」(Kleptocracy)的同義詞。

  11. [11]: 朗·卡比拉(Laurent Kabila, 1939—2001):全名Laurent-Desire Kabila, 1997年的剛果民主共和國總統,2001年遭暗殺身亡。

  12. [12]: 安盟(UNITA):全名為安哥拉徹底獨立全國聯盟(the National Union for the Total Independence of Angola),簡稱安盟,由薩文比(Jonas Savimbi)創立,為安哥拉的政治黨派,最早為反殖民統治的運動,1975年安哥拉脫離葡萄牙獨立後,成為一股武裝反叛勢力,反抗安哥拉的共產黨政府〔安哥拉人民解放運動(Popular Moveme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ngola),簡稱「安人運」(MPLA)〕。接受過中國、美國與南非支持的安盟與接受蘇聯支援的「安人運」之間為期27年的內戰,是「冷戰」期間最廣為人知的衝突之一。

  13. [13]: 革命聯合陣線(the Revolutionary United Front):簡稱RUF,是塞拉利昂一支創立於1991年,結束於2002年的武裝叛軍,後來發展成名為革命聯合陣線黨(the Revolutionary United Front Party)的政黨,2007年,與全民國會黨(the All People』s Congress)結合。

  14. [14]: 讓-巴蒂斯特·塔韋尼耶(Jean-Baptiste Tavernier, 1605—1689):生於巴黎,法國知名旅遊家與珠寶商,是最早與印度貿易往來的商賈之一。1631年至1688年,六度前往印度與波斯,對寶石十分內行,又通曉多種語言,因寶石交易而致富。

  15. [15]: 博齊澤總統(President Bozize):全名Francois Bozize Yangouvonda, 1946年生,原任中非共和國總統,2003年3月推翻前任總統政權後掌權,並於2005年在選舉中勝出。2013年3月,叛軍攻佔總統府,博齊澤逃亡。

  16. [16]: 出自16世紀英國詩人斯賓塞(Edmund Spenser)的《祝婚曲》(Epithalamion)中的兩句。

  17. [17]: 卡諾(Carnot):位於中非共和國西部。

  18. [18]: 「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是戴比爾斯的廣告詞。

  19. [19]: 巴亞卡族(Bayaka)即現在的巴普努(Bapounou),或又名普努(Pounou),是非洲西南部加蓬共和國(Gabon)的四個主要部族之一,大多分佈在加蓬內陸的山區與西南部的草原區。

  20. [20]: 史密森學會(the Smithsonian Institute):美國教育與研究機構,同時下設多個博物館,由美國政府資助、管理。該機構大多數的研究設施都位於華盛頓特區,每月出版名為《史密森》的期刊。

  21. [21]: 埃(angstrom):單位名,一億分之一厘米,即0.1納米。數學符號為A。

  22. [22]: 普萊瑟維爾(Placerville):位於美國科羅拉多州(Colorado),最早是個礦區的臨時營區,以聖米格爾河(San Miguel River)和李奧波溪(Leopard Creek)區的普萊瑟金礦區(the Placer Gold Mines)命名。

  23. [23]: 烏雷(Ouray):位於美國科羅拉多州。

  24. [24]: 帕克城(Park City):位於美國猶他州。

  25. [25]: 釀釀(Niam-Niam):現稱阿贊德(Azande,為複數形態,單數詞為Zande),中非共和國北部的一支部族,依照不同的資料粗估,人數在100萬至400萬。孟巴卡(M』Baka)、班明加(Baminga)、盂德強波(Mondjombo):中非共和國的少數民族。

  26. [26]: 阿爾伯克基(Albuquerque):位於美國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

  27. [27]: 桑加河(Sangha River):為剛果河支流,流經喀麥隆、剛果共和國與中非共和國。沿岸多種植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