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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春橋從天而降

1966年11月11日,在黧黑的夜色之中,在嗚嗚呼叫的寒風之中,一架軍用專機穿雲南來,從北京直飛上海。

機艙裡坐著張春橋。平生頭一遭,他享受坐專機的待遇。望著腳下茫茫大地,猶如無涯的大海,在翻騰著黑色的浪潮。他的心中,忐忑不安,未知此行是否會覆舟滅頂於上海。

雖然穿著一身軍裝,仍掩不住秀才本色,他怎麼看都不像一個軍人。不過,在那樣非常「革命」的年月,在「全國學習解放軍」的時代,軍裝不僅「時髦」,而且是一種「保護衣」。正因為這樣,在「文革」初期,他穿慣了的中山裝壓在箱底,卻天天穿著綠軍裝。

在他急急動身之前,陳伯達作為「中央文革小組」組長,已於這天中午發急電到上海西北遠郊、嘉定縣內一個位於滬寧線上的鐵路小站——安亭站,告知在那裡攔截火車、中斷交通、吵著要北上的一千名上海「造反派」工人:「中央文化革命小組派張春橋同志即日回上海會見你們,你們有意見可以和他當面商量……」

筆者在採訪陳伯達時,他回憶說[5],他當時與李富春商量,馬上派人前往安亭,勸阻工人不要攔斷交通。派誰去呢?陳伯達提出派張春橋,因為張春橋既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又是中共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李富春同意了。據陳伯達回憶,當時並未意識到「安亭事件」的嚴重性,派張春橋去是他匆匆決定的,沒有請示過毛澤東,不是張春橋後來所吹噓的那樣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派我去安亭」。

事情緊急,張春橋必須坐飛機趕往上海。

筆者採訪了「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據他回憶[6],是陳伯達要他掛電話給空軍司令吳法憲,調來一架軍用專機。王力送張春橋到機場。張春橋上了專機,於11月11日晚8時離開北京,飛往上海。在上海機場接張春橋的,是韓哲一。

短短的一天多時間,安亭的知名度急劇上升。這個小站,一下子聞名全國,外電也紛紛報道:「上海爆發『安亭事件』。滬寧線交通被『造反派』工人在安亭切斷……」濃雲密佈的夜空,沒有一絲星光。

對於張春橋來說,此行非同小可。誠如他後來所說:「處理安亭事件,要麼立一大功,要麼犯一大罪。」此刻,這位「狗頭軍師」正憂心忡忡,因為擺在他面前的,是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工總司」必須從安亭撤回上海,這是中央的意見,陳伯達的電報也是遵照這一意見發去的,他急急趕往上海,也是為了執行這一意見;可是,這麼一來,等於證明上海市委是正確的,曹荻秋是正確的,而且很容易會使他處於「工總司」的對立面。

張春橋處心積慮的,便是如何打倒上海市委,幹掉陳丕顯、曹荻秋。不把他們幹掉,他無法取而代之,無法成為上海的一代新主。「工總司」是反陳、曹的一支勁旅,顯然,利用這支力量是至關重要的。

張春橋處於「三夾板」之中:中央、上海市委和「工總司」。

所幸,他是一個比別人多一個心眼的人。他早已與「首都紅三司」的那位蒯司令有了聯繫。通過「首都紅三司」駐滬聯絡站,他不斷獲知關於「工總司」的種種內情。

11日夜10時,在冷雨飄灑之中,張春橋的專機悄然降落在上海北郊的大場軍用機場。

這時,滬寧線剛剛恢復通車,受阻的大批列車仍未疏散,一長串一長串停在軌道上。

張春橋披著咖啡色海虎絨領的軍大衣,剛剛走下專機,兩路人馬已在停機坪前等候。

上海市委的代表韓哲一搶先一步[7]:「春橋同志,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張春橋淡然一笑:「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東風!」

韓哲一緊接著說:「請上車,先到衡山賓館,上海市委的領導同志向你匯報……」

這時,另一路人馬——「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駐滬聯絡站」的代表江濤也在機場等張春橋。

「不,我不去衡山賓館!」張春橋甩開了上海市委的代表。

「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的「司令」是21歲的清華大學工程化學系三年級學生蒯大富。蒯「司令」那時已經與張春橋有了單線聯繫。張春橋把「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駐滬聯絡站」視為他可信賴的耳目。

「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駐滬聯絡站的江濤,閃身上了張春橋的轎車,直奔安亭。

夜雨敲打著車窗玻璃,雨刷來回擺動著。司機擰亮大燈,吉普車在雨簾中飛奔。後座,張春橋不住地「嗯」著。包炮在他的耳際低語。間或他問了幾聲,然後,又是細細傾聽著。

向西,向西,轎車朝著安亭急駛。一路上,從江濤的嘴裡,掏得了關於「工總司」和「安亭事件」的最準確的情報。張春橋向來是很重視情報的。兵書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張春橋確信這是古人經驗之談。

從大場經真如、南翔、黃渡,直入安亭。

「不要去車站。到上海無線電專用機械廠!」江濤提醒司機道。

轎車在凌晨駛入安亭上海無線電專用機械廠。

一個拄著一根拐棍、穿著棉大衣的紅衛兵,第一個跟張春橋握手。江濤介紹說,此人是「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駐滬聯絡站的包炮。

多年之後,包炮回憶說[8]:

工總司開成立大會是在文化廣場。那天有幾個事。一個是保守派去了,會場亂糟糟,後張寶林出來控制會場。那天會場很亂,發生搶話筒的情況。王洪文基本沒有動靜。主持會的是潘國平。會議鬧到最後的時候,曾經全體去過市委,在市委待了一會,結果沒有人出來接待,那麼就往火車站去了。這個決定我和王洪文,還有潘國平都是一致的。

到了火車站我們三個人都上火車了,但不是一個車廂。到了安亭之後,因為大家已經一天一夜了,沒有水,沒有吃的,我記得後來送去的麵包都是長條形的。結果火車一停大家就氣憤,所以我覺得安亭事件我要負責。火車一停裡裡外外都是人,而且大家在煤堆那邊辯論,我一看辯論就跑過去了,朝煤堆跑的時候我就摔倒了,結果把膝蓋給摔破了,縫了幾針。當時我跟張春橋見面的時候,我是拄著一根拐棍,穿著棉大衣……

包炮1940年出生於長春,而王洪文、王秀珍也都是長春人,所以特別講得來。在籌備成立「工總司」的那些日子裡,王洪文把包炮當成了自己的謀士。

張春橋在細雨中剛剛下車,一個清瘦的穿了一身褪色軍裝、沒有領章帽徽的年輕人,馬上用雨傘遮住飄落在張春橋臉上的冷雨。

「春橋同志,他就是王洪文。」經包炮這麼一介紹,張春橋向那年輕人伸出了手。

這是張春橋第一次與王洪文握手。於是,因搞「革命樣板戲」而江張攜手,因批《海瑞罷官》而江張姚結誼,這一回又因「安亭事件」增加了一個同夥——雖說四人結幫而左右中國政局是在好幾年之後。

「這是小潘,『工總司』的副司令。」包炮又把一個20出頭的小伙子介紹給張春橋。

「春橋同志,我們一直盼望著,總算把您盼來了——您是來自毛主席身邊的親人!」小伙子緊緊、緊緊地握著張春橋的手,一邊握,一邊上下搖動著。

「哦,我知道,你是潘國平!」張春橋馬上說出小伙子的大名,使這個上海玻璃機械廠的青工感到分外高興。

一場全國矚目的談判,便在一家不大為人們所知的工廠——上海無線電專用機械廠樓上進行。

談判的一方,是足智多謀、久經沙場的「中央大員」張春橋。

談判的另一方,是能言善辯卻乳臭未乾的潘國平。王洪文在一旁坐著,不斷地抽煙,只是專注地聽著,不吭聲。

包炮居中,偶爾插幾句,為張春橋幫腔。

「伯達同志的電報,你們都看了。電報雖然是伯達同志以個人名義打來的,但是代表著『中央文革小組』的聲音,代表著黨中央的聲音,代表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聲音。」張春橋先發制人,在談判桌上發動了強大的攻勢,「我對你們的要求,那就是按照伯達同志的電報指示精神,立即帶領造反隊員,從安亭、從南京,撤回上海,有問題到上海去解決……」

「到上海能解決問題嗎?」潘國平毫不畏忌地反駁張春橋,「我們正是因為在上海不能解決問題,這才北上告狀,這才被半途甩在安亭、南京。如果在上海能夠解決問題,我們就不會在安亭攔截火車了!」

「如果你們要北上告狀,只能派少數代表。大隊人馬必須回上海『抓革命,促生產』。」張春橋繼續說道,「你們是『工總司』的負責人,你們應該負起這個責任。」

「正因為我們是『工總司』的負責人,所以我們必須對『工總司』全體造反隊員負責!」潘國平毫不妥協地說道,「北上告狀,是『工總司』全體造反隊員的意願。派少數代表去北京,沒有聲勢,是告不倒上海市委的!」

面對著這麼個「造反精神」十足的「副司令」,張春橋心裡暗暗著急。因為如果「工總司」不撤回安亭和南京,那麼他將無法回京覆命。他不由得連連抽煙,把目光投向那個沉默不語的「司令」。

「王洪文同志,你的意見呢?」張春橋問道。

「春橋同志,我擁護你的意見。『工總司』應當撤回上海,就地鬧革命!」王洪文的話,張春橋的臉上泛起了笑容。

「但是,有幾個問題,要請春橋同志表個態。不然,我們難以說服隊員,難以打消隊員的顧慮。」王洪文到底比潘國平年長11歲,是個幹部、黨員,在政治上要成熟得多。

潘國平代表王洪文向張春橋提出了五個問題——這是包炮與王洪文、潘國平事先商量過的:

第一,上海「工總司」是不是一個革命的合法的組織?

第二,我們北上控告上海市委,是不是革命行動?

第三,「安亭事件」的責任由誰來負?

第四,能不能答應我們的要求——曹荻秋作公開檢查?

第五,能不能給「工總司」提供工作方便?

潘國平、王洪文提出的五個問題,張春橋一路上已經料想到了。他早已打好主意:借助「工總司」之力,扳倒陳丕顯、曹荻秋,扳倒上海市委。

正因為這樣,他很痛快地支持了王洪文:「我認為,『工總司』是革命的合法的組織,北上告狀是革命的行動……」

「口說無憑,寫下來,你簽字!」潘國平說道:「別開空頭支票!」

「你們先帶領造反隊員撤退。」張春橋說,「你們明天撤回上海,不,不,現在已是凌晨3點,應該說是今天了——你們今天撤回上海,明天我在上海文化廣場,給你們簽字!」

「好,好。」王洪文站了起來,向張春橋伸過手來。這意味著談判順利結束。

潘國平還在嘟嘟囔囔,嚷嚷著要繼續北上。張春橋以親切的口氣對王洪文說:「你再做做小潘的工作!」

第一次見面,第一回較量,王洪文便博得了張春橋的好感。

後來,包炮這樣回憶當時的情況[9]:

江濤陪著張春橋到安亭,就把我、王洪文、潘國平找去。江濤沒說什麼話。第一次和張春橋是在安亭的無線電廠談的,我們積極地和他辯論。我記得是在樓上,那時吃著包子,這我記得。我認為主談的是潘國平,一切主事當時是潘國平。我是拿主意(的),這點我自己清楚。潘國平起草了五條,我肯定是明確這個態度,而且支持這五條。張春橋到安亭是半夜,談到第二天早晨。第二天下雨了。那時我和潘國平、王洪文、張春橋在車上對話,內容就是要承認那五條,不能回去。這點潘國平是很有條理的,因為當時你要是不承認這是個革命組織、革命行動,那你要回去就肯定是不行的,因為當時赤衛隊還在的,回去之後工廠裡肯定是打成反革命了。我記得陳伯達電報裡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抓革命、促生產」這點。張春橋當時基本同意了這五條。在這點上,我同意張春橋的,叫他們先回去。王洪文在整個安亭事件裡是不拋頭露面的,很小心。從工總司的成立大會到安亭事件,潘國平起著主要作用,再到簽下這五條。當然,後來真正起作用的還是王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