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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4 我孤身在加勒比海度過的第一夜

風是下午四點鐘停的。放眼望去一片水天茫茫,沒有任何參照物,因此,過了兩個小時我才發現筏子在前進。其實,自從我上了這只筏子,它就一直在風的推動下筆直前行,速度恐怕比我用槳划行還要快得多。可我對行進的方向和此時的位置一無所知。我不知道這筏子是在向岸邊駛去,還是在漂向加勒比海深處。我覺得多半會是後者,因為我始終認為,大海不大可能把一個離岸二百海里的東西推向岸邊,更何況這東西還死沉死沉的,比如是一隻筏子,筏子上還載著一個人。

最初的兩個小時,我一直在心裡追隨著驅逐艦每一分鐘的航程。我想,他們已經給卡塔赫納發過電報了,也一定報告了事故發生的準確位置,那麼,接到消息後岸上的人就會派出飛機和直升機來救我們。我算了算時間:不出一個小時,就會有飛機來到這裡,在我頭頂盤旋。

下午一點,我坐在筏子上注視著海平面。我卸下了三支船槳,放在筏子裡,準備等飛機到來時迎著它們劃過去。每一分鐘都漫長而緊張。太陽炙烤著我的臉龐和後背,嘴唇由於沾了鹽而開裂,火辣辣地疼。可這時的我既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我唯一的需求就是飛機趕緊出現。我已經計劃好了:一旦看見飛機,我就盡力朝它們劃去,接下來,等它們飛到我頭頂上的時候,我要在筏子上站立起來,用我的襯衫向它們發出信號。為了做好準備,不耽誤哪怕一分鐘,我把襯衫扣子全解開了,坐在筏子邊上,四下裡搜尋觀察,因為我對飛機會從哪個方向鑽出來完全沒有概念。

就這樣到了下午兩點。風還在呼嘯,風聲裡我還能聽見路易斯·任希弗的聲音:「胖子,往這邊劃。」這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的,好像他就在那裡,就在兩米開外,盡力想抓住船槳。可我知道,當海上有風在呼嘯的時候,當巨浪撞擊著懸崖的時候,人們總是會把記憶中的聲音當成真實的聲音。這聲音會久久不散,迷人心智:「胖子,往這邊劃。」

到三點鐘的時候,我開始絕望。我知道,這個點驅逐艦應該已經停靠在卡塔赫納的碼頭上了。我的夥伴們,滿懷著歸家的喜悅,不一會兒便都會融入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有種感覺,他們不會忘記我,這個念頭給了我力量和耐心,我堅持到了四點鐘。就算他們沒發電報,就算他們沒有發現我們落水,到了這個時候,當艦船停靠碼頭,全體船員到甲板上集合時,他們也總該發現了吧。最晚應該在三點鐘,他們會立刻發出通知的。就算飛機起飛前再耽擱一段時間,半個小時之內它們也總該往這邊飛過來了吧。這麼說四點鐘——最遲四點半,飛機就應該在我頭頂上盤旋了。我繼續觀察著海平面,直到最後風停了,我只覺得自己被一片無邊的沉默所包圍。直到這時,路易斯·任希弗的叫喊聲才從我的耳邊消失。

黑夜無邊

一開始,我簡直無法想像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海上待三個小時。可到了五點鐘,已經過去五個小時了,我反倒覺得再等上一個小時也不成問題。太陽慢慢落了下去,在天邊顯得又大又紅,這時我才算找到了方向。我總算知道飛機會在哪個方向出現了:太陽在我右手邊,我就朝正前方看去,一動也不敢動,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眼睛都不敢眨,就這樣面對著我感覺中卡塔赫納的方向。看到六點鐘,我兩眼又酸又疼,可我仍然堅持盯著。甚至天變黑了,我還在頑固地堅持著。我很清楚那會兒已經看不見飛機了,但我總能在聽見馬達的轟鳴前看見那些紅紅綠綠的燈光朝我飛來吧。我一心想著那些燈光,全然忘記了黑夜中飛機完全不可能看見我。天空突然變成了一片赤紅,我繼續盯著海平面。後來,天空又變成了深紫色,我依然在搜尋。在筏子的一側,第一顆星星出現了,像顆黃色的鑽石,一動不動地掛在暗紫色的天空中。這像是一個信號,隨即夜晚降臨,濃重而巨大的夜幕籠罩住了整片大海。

當我發現自己已經深深陷入黑暗,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時,心裡升起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無法控制的恐懼。通過海水拍打筏子的聲音,我知道筏子還在慢慢地不知疲倦地繼續前行。在漆黑夜色的包圍中,我感覺到比白天更加強烈的孤獨。黑暗中我坐在筏子裡,看不見筏子,只能感覺到它就在我身下,無聲無息地在深沉的大海上滑行,海面下充斥著奇特的生物。我感到無比寂寞。為了驅走這種寂寞感,我看了看手錶表盤。差十分鐘到七點。又過了好久,我覺得應該過了兩三個小時吧,手錶顯示七點還差五分鐘。當分針指向十二這個數字時,七點整了,天上佈滿了繁星。可在我的感覺裡,好像已經過去了好長好長時間,天都應該快亮了才對。絕望之餘,我只好繼續想著飛機。

我開始有點兒冷了。想要在筏子上保持哪怕一分鐘的乾燥也是種奢望。就算你坐在筏沿上,下半身也都在水裡泡著,因為筏子的底部就像一隻掛在水裡的籃子,吃水部分深達半米。八點時,海水比空氣稍稍暖和一點。我知道待在筏子裡面能讓我免遭海洋生物的襲擊,因為筏底有保護網把它們隔開。學校裡是這麼教的,在學校裡你也就這麼相信了,可那時的情況是:指導員在一個縮小了的筏子模型上做示範,時間是下午兩點,而你坐在木凳上,身邊還有四十個同學。如今,在晚上八點,當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海上,沒有任何希望,你就會覺得指導員的話毫無道理可言。我知道自己有半個身子泡在一個不屬於我們人類、只屬於海洋生物的世界裡,雖說冰冷的風一陣陣地抽打著我的襯衫,我還是沒膽量從筏沿上挪開。按照指導員的講法,筏沿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可不管怎麼說,只有坐在那裡我才覺得自己離那些生物稍遠一點:那些巨大的未知的怪物,我能聽見它們正神神秘秘地在筏子四周遊動。

那天夜裡我費了好大勁才找到小熊星座,因為它淹沒在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的星斗之中。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那麼多的星星。整個天空都佈滿了星星,幾乎沒有留白處。我找見小熊星座後,就不敢再看別的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眼裡有了小熊星座,我的孤獨感減輕了許多。在卡塔赫納時,每當有了假期,我們常常在清晨時分坐在曼加橋上,聽拉蒙·埃雷拉模仿丹尼爾·桑托斯唱歌,還有人用吉他為他伴奏。坐在石橋的欄杆上時,我總能在珀帕山那個方向找到小熊星座。那天夜裡,我坐在筏沿上,彷彿回到了曼加橋,拉蒙·埃雷拉就在我旁邊,在吉他伴奏聲裡唱著歌,彷彿小熊星座也並不在離陸地兩百海里的遠方,而就在珀帕山的上方。我想像在此刻,卡塔赫納一定也有人正眺望著小熊星座,就如同我在海上看著它一樣,我的孤獨便少了幾分。

我在海上的第一夜顯得尤其漫長,也因為那天夜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在筏子上的這樣一個夜晚,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你心中滿是對那些未知生物的恐懼,此外,你還有一隻夜光表,你隨時都在看時間。二月二十八日的夜晚,在海上度過的第一夜,我每一分鐘都在看表。那完全是一種折磨。絕望中,我發誓不再這麼幹了,想把它摘下來裝進衣兜裡,免得總去操心幾點鐘了。我堅持到了八點四十。我倒也不渴不餓,堅信自己一定能等到第二天飛機到來。可我又一想,這樣下去這隻手表就會把我弄瘋的。深陷焦慮的我把表從手腕上摘下來,打算把它塞進衣兜裡,可把表拿在手上的時候,我轉念一想,還不如把它扔進大海一了百了。我猶豫了片刻,然後心中一陣恐懼:我想,沒了手錶我會更加孤獨的。於是我又把表戴回手腕,繼續每過一分鐘就看一下時間,就像那天下午我瞭望海平面等候飛機時一樣,最後看得兩眼酸疼。

十二點以後,我很想哭。我一秒鐘都沒睡,而且一點兒也不想去睡。就像下午我期望能在海平面上看見飛機一樣,夜間,我一直在尋找船舶的燈光。我久久地在海上搜尋;大海平靜,遼闊,沉默,可我終究沒能找到哪怕一盞和天上的星星不一樣的燈火。

凌晨時分,天更冷了,我感覺前一天下午的陽光浸透了我的皮膚,我的身體在發出螢光。天越冷,這螢光反倒越亮。午夜過後,我的右膝開始疼痛,好像海水滲進了骨頭裡似的。可這些感受都非常遙遠。我的注意力遠不在自己的身體上,我在意的是過往船舶的燈光。我想,在那無窮無盡的孤寂中,在那黑色大海的呢喃中,只要看見一條船上的燈火,我就會發出一聲大吼,不管相距多遠都能被聽到。

每天的日光

天亮的過程不像在陸地上那麼慢。天空的顏色淡了下來,星星開始消失不見,我還是一會兒看看手錶,一會兒看看海面。逐漸能看清海的輪廓了。已經過去了十二個小時,這在我看來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夜晚是不可能跟白天一樣長的。你必須在大海上度過一個夜晚,而且得坐在一隻筏子上,不斷地看手錶,才會知道其實夜晚比白天長得多。還有,天說亮就亮,你會厭倦地知道又是另外一天了。

這就是我在筏子上過完第一夜的感受。天空開始發白的時候,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既不想喝水也不想吃東西。我什麼都不去想,直到海風變得暖和,海面也變得平平展展、金光燦爛。這一整夜,我一秒鐘都沒合眼,可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剛剛從夢中醒來。我在筏子上伸了個腰,渾身上下的骨頭都酸疼酸疼的,皮膚也有灼燒感。可白天畢竟是亮堂堂暖洋洋的,陽光明媚,海風漸起,彷彿在低聲細語,我又重新鼓起力量,再繼續等下去。坐在筏子裡,我覺得很祥和寧靜。在我有生以來的二十年裡,我第一次感到無比幸福。

筏子還在繼續前行,我說不准它在夜裡到底走了多遠的路,可海平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就彷彿這筏子連一厘米都沒挪動過。早上七點鐘,我想起了驅逐艦。這會兒是早餐時間了。我想像著夥伴們坐在餐桌邊吃蘋果。接下來還會有雞蛋。然後是肉。再然後是麵包和加了牛奶的咖啡。我嘴裡湧滿了口水,胃也有點擰著疼。為了岔開這些念頭,我把身體浸到筏子底部的水裡,只露出腦袋。被曬得熱乎乎的脊背泡進涼涼的海水裡,我覺得自己強壯又輕鬆。我就這樣在水裡泡了好長時間,一面質問自己,幹嗎要和拉蒙·埃雷拉一起跑到艦尾,而不是回去躺在自己的舖位上。我回憶著這場悲劇的每一分鐘,認為自己真是個傻瓜。莫名其妙地,我成了一名落難者:又不該我值勤,我完全沒必要待在甲板上。我想,這一切恐怕都是因為運氣不好,這麼一想,我又有些傷感。可看了看手錶後,我又平靜了下來。白天過得真快:已經是十一點半了。

海平面上的一個黑點

快到正午時,我又一次想起了卡塔赫納。我想,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我失蹤了。然後我竟為自己爬上了筏子而後悔,因為有一陣子我猜測夥伴們都已經獲救了,唯一一個漂在海裡沒著沒落的就是我,因為筏子被風吹遠了。我甚至認為爬上筏子是走了霉運。

還沒等我想得更遠,海平面上似乎出現了一個黑點。我翻身爬起,兩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個前進中的黑點。這時是十一點五十分。我全神貫注地盯著,一時間,整個天空都光點繚亂。但那個黑點還在繼續前進,直朝著筏子的方向飛來。發現它兩分鐘後,我已經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形狀。在閃亮蔚藍的天空中它越飛越近,射出刺眼的金屬光芒。在一片光點當中,慢慢地它的模樣越來越清晰了。我脖子酸疼,兩眼也無法忍受天空的光亮。可我還在注視著它:它閃著光,速度飛快,直衝著筏子飛來。那一刻我反倒沒覺得有多開心,我沒有那種情緒爆發的感覺。站立在筏子上,隨著飛機越飛越近,我只覺得異常清醒,十分冷靜。我慢慢地脫下襯衫。我心中十分清楚什麼時候是用襯衫打出信號的最佳時機。我手拿襯衫,等了一分鐘,兩分鐘,等飛機離我再近一點。它朝著筏子飛來。我舉起胳膊開始搖晃襯衫的時候,清楚地聽見了它的發動機越來越大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蓋過了波濤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