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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裡的風波

P先生不記得我了。

「中國記者?2012年採訪過我?」與我撥通電話時的興高采烈相反,他應答如抽絲,經我一再提醒,終究記起來了,「哦,哦,我們聊過公投的事。」

他客氣地答應見面,把一個假日的清晨留給我。到了見面那天,我們在衛星導航儀上輸入P先生的住址,從瑞士東部開車去「世界上最小的國家之一」——列支敦士登。它夾在瑞士和奧地利之間,總面積160平方公里,北京朝陽區可以裝下3個這麼大的國家。

不見哨所,沒有警衛,一塊小鐵牌提示:「你已入境。」跟2012年年初來時一樣,列支敦士登寧靜安詳,綠草、深木、高山、雪峰。清晨,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注目你的儘是銀行。

3年前,我為一場不尋常的熱鬧而來。部分列支敦士登人要求改革,限制國家元首漢斯·亞當二世(Hans-Adam II)大公的權力。這位年近七旬的君主,有權解散政府、任命法官,可以對議會或全民通過的任何提案說「不」。這在王室普遍不干政的歐洲十分罕見。國內反對者於2003年、2011年兩次籌備公投,都在大公威脅下無果而終。2012年年初,他們終於徵集到法定的1500個簽名,得以付諸全民表決:對大公的否決權說「不」。P先生就是公投的主要推動者。

列支敦士登雖小,也分了11個行政區。P先生住在首都之外最大的城鎮沙恩。我們一路留意兩邊門牌,到了眼前不禁笑起來:他的房子如此醒目,不可能錯過。周圍都是鋼筋水泥小樓,P先生住宅卻是全木結構平房,矮矮地趴在綠草地上。與我同來的瑞士建築師說:「一股左翼氣息,住的人不是社會主義者,就是環保派。」

3年前,我在瑞士聽說列支敦士登準備公投,立刻來了興趣:列國雖小,人可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居民——查一下世界銀行、聯合國及美國中情局發佈的數據,列支敦士登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或人均國民收入,幾乎年年進三甲。2012年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世界第一(14.1萬美元),是那一年中國的23倍(6092.78美元)。我向來以為,揭竿而起因為活不下去,這群「天堂裡的人民」怎麼也鬧起來了?

P先生是革新黨(Free List)黨首。這個政黨是議會中的極少數反對派,自我定位「中左翼、綠色環保」。從那年春天到夏季公投結束,我們通過很多次電話。他總是壯懷激烈,滔滔不絕,講列支敦士登歷史,講他個人,如何走上背叛主流的道路。

那時他很高興,有外國記者關心列支敦士登的事情。震動舉國上下、可能改變歷史的公投,在大牌英文媒體中不見隻字片語——這個國家太小了!其中一次通話結尾,他來了豪情:「請你一定再來,我們一起喝啤酒!」

3年後,我敲開P先生家的門,他的肢體語言帶著距離和猜疑,很久才問我要不要來杯水。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呢?外面的人是不會明白這裡發生的事情。」

3年前,來列支敦士登的時候,沒能遇見他,採訪通過電話和郵件完成。我曾想像他的樣子:個子不高,精力充沛,深色頭髮,目光熱切。眼前這位,瘦削高挑,灰白頭髮剃得乾淨,只剩薄薄一層和稀疏的連鬢胡,藍灰色眼睛從鏡片背後打量我,神情有些刻板。這麼說吧,我想像他是個生猛的盜火者,見了面發現,他更像是旁逸斜出的枝丫,在風雨中落寞。

在君主制次第灰飛煙滅的歐洲,列支敦士登大公歷百年實權在握,其中一個原因是——國是他家買的。400多年前,列支敦士登家族買下兩塊直屬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的小莊園,合併為小型公國,一轉身,地主有了政治身份,頂著大公頭銜翩然坐上帝國議會。今天這個小公國的國名,仍然是列支敦士登家族姓氏。國民的身份意識,與王室家族不可分割。

「二戰」後公國也曾拮据困頓。後來,在現任大公的父親弗朗茨·約瑟夫二世(Franz Joseph II)治下,通過比瑞士更低的稅賦、更開放的銀行制度,吸引源源資金,再加上製造業沒有鬆懈,一躍成為首富。

幾十年來,人民富裕,社會穩定,「一小撮」鬧革命的,始終得不到廣泛支持。這一點,2012年年初我在列支敦士登地標建築、現代藝術館轉了一圈就有體會。紀念品商店職員簡妮,20出頭,打記事起就一直生活在漢斯·亞當二世治下。

「我對目前的制度,沒什麼意見。向來如此,為什麼要改呢?」她愉快地回憶起,在山間散步時遇見大公,「他連保鏢都不帶,還跟我打招呼。」

漢斯·亞當二世的公開形象更接近學者,花白頭髮,西服翩翩,熱衷著書傳播執政理念。列支敦士登街道上看不見他的畫像,旅遊紀念品上也沒有。從大公的父親開始,列支敦士登王室就以低調、親民為人稱道。簡妮說,列支敦士登年輕人出國,最終大多選擇回來,哪裡都不如祖國的福利好。

藝術館另一名工作人員魯道夫來自奧地利,另一個經歷過悠長帝制的中歐國家。「我不明白,那些人有什麼不滿意……」他嘟囔著。列國總人口3.5萬,三分之一是魯道夫這樣的外來打工族。他們沒有投票權,非常擔心公投會改變現狀。在他們眼中,拿到這個國家的入場券已經幸甚至哉,那些本地人在折騰什麼?

「不,這些說法不代表所有人,你沒有看到改變正在發生,」當我向P先生轉述見聞,電話裡他聲音堅定,「就拿革新黨來說,成立之初只有25個黨員,這些年通過雜誌、講演、面對面說服民眾,增加到兩百多人。」2012年公投前的形勢,勝於以往。保皇黨進步公民黨(Progressive Citizens』 Party,德語簡稱FBP)搞了一次內部測試,竟然都有13%的黨員支持取消大公否決權。儘管,這些變化仍不足與大公獲得的認同抗衡。

「你在街上看不見大公,他是一種隱形權力,議會政黨行事,常常看他的臉色,說到底他能一票否決。」P先生介紹說,這幾年大公經常上電視,評論政治,左右輿論。小到反對一家醫院的興建,推翻一樁涉及外商的法院裁決,大到2003年、2011年公投前搶先表態:膽敢廢除否決權,整個家族搬回奧地利,拋棄列支敦士登。這個孩子氣的威脅,果真動搖了大多數人的想法。

P先生直率坦誠,但3年前,他要求在報道中隱去全名。因為保皇黨人要是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外國人筆下,會拋出「裡通外國」的帽子。「那些人就是不信,要求改變的想法會來自列支敦士登本土。我是農夫的兒子,父母很早便教育我,人應該自由思考、自由探討,這些想法不用到外國去搬。」

一個無人守衛邊界、外交和國防交鄰國代管的小國,與其說「到外國去搬」想法,不如說,它無法不與外部思潮水乳交融。40年前,歐洲學生運動烽火遍地,反戰、性解放、環保,新觀念驚濤拍岸,自稱「六八一代」的P先生,和其他列支敦士登學生一道,在一項他們認定的不公正選舉中,投下空白票以示叛逆。「那時候就有人想把我趕出國,說我是社會主義分子。」

在他看來,眼下限制王權運動的精神傳承於此。列支敦士登位於自由的歐洲,周邊都是民主國家,不可能任由封建君主擴大權力。「有人擔心公投改變穩定,事實上,列支敦士登的穩定,來自我們使用的貨幣是瑞士法郎,低息政策吸引全球資金,誰主政都不會改變。倒是大公本人,在列支敦士登從不納稅。他真的會搬走嗎?讓我們試試。」

眼前的他,很難與3年前談笑風生、鬥志昂揚的那個人重合一體。我甚至有過片刻懷疑,是不是找錯了人。坐在P先生與其他3戶人家共用的客廳,看不到任何與他的政治生涯有關的痕跡。書架上滿是素食菜譜、園藝花卉。木廊柱上掛了些照片,是孫女們從世界各地旅行寄來的。他自己動手設計了這座木屋。鄰居們未必都是他的政治支持者,「我們很少談公投,有許多別的話題可聊,或者換個角度去聊」。他淡淡一笑。

樓梯轉角,整牆掛著一幅黑色肌膚、滿頭卷髮的女性肖像。我記起來,他早年在非洲行醫。「這出自一位著名攝影師,我很喜歡。」P先生說。

「你的想法跟大部分列支敦士登人不同,跟四方遊歷有關?」

「未見得。南非領袖曼德拉最早的民主啟蒙,來自小時候看部落族人平等議事,而不是什麼外來教化。」他仍然堅持,自己是「生於斯」的變革者。

碩大渾圓的石頭烤爐佔據客廳中央,外表貼滿藍色碎花瓷磚,古樸雅致,跟我在列支敦士登歷史博物館見到的古董相仿。臨窗一角,擺著長條木桌和木椅,看起來像個啤酒吧。我坐在木桌前,一口一口舉杯飲水,掩飾遭受冷遇的尷尬。

「公投失敗之後,這些年你都在忙什麼?」

「我還在行醫。」P先生坐在對面,身體距離木桌有半尺多。他的正職是全科醫生,副業才是議員、政黨主席。記得當年公投前,朋友勸他,要是反對大公,沒人再到你的診所看病。「有些人是不來了,要來的還是來了。我還是幹著本行。」

兩年前,他卸下革新黨議會代表的職務,「這跟公投失敗沒關係」。經歷了這麼一場震盪全國的運動,會不會走到哪裡都受人矚目?P先生搖頭:「沒有,我的生活一切正常。」

可是,我曾經聽說,在列支敦士登,公然反對大公的人,去餐廳定位都會遭白眼。P先生似乎想擋住關於他私人生活的探究:「至少我沒有覺得,或許是我感覺比較遲鈍。」不過,他不再忌諱提到自己的全名比伯·弗裡克(Pepo Frick),「現在都不重要了」,他揮揮手。而我已經習慣了像3年前那樣,筆下稱他為「P先生」。

公投塵埃落定,革新黨接受失敗。為了不擾民,他們承諾,未來10年,不再就同一話題發起運動。或許,P先生決定把與2012年有關的一切,鎖進記憶中。

「公投之後,有沒有再見到大公本人?」

P先生曾提到一個細節,令我驚奇。他反大公否決權的立場眾所周知,但作為議會黨派代表,每週進宮面見大公。

「你每星期都見到你反對的人?」

「是的,作為黨派代表,我隨時可以打電話到王宮,要求會面,通常第二、第三天就可以見到大公或他的兒子王儲。」

電影裡進宮面聖的情形浮現腦海,我試著問:「你得下跪嗎?吻手嗎?」面見列支敦士登大公,一般禮節性地稱呼「殿下」。P是大公特權的反對者,拒絕行禮。第一次進宮,他問大公:「我的名字是比伯·弗裡克,請問我該如何稱呼您?」「叫我列支敦士登先生。」大公答道。從此,會面代表中只有他不用口呼「殿下」。「父母從小教導,別人如何對待你,取決於你是否允許他們那樣做。如果列支敦士登大公變成獨裁者,那是人民縱容他那樣做。」

「但是,經過2012年公投,再見大公一定很尷尬,甚至充滿火藥味吧?」

「後來我見過他,國家那麼小,我們總會在一些場合遇上。哦,見面時我們沒有提到公投,他只問了問我家人好不好,我也問候了他的家人,僅此而已。」

P先生推動的公投,一旦成功,會把實權君主變為虛位元首。中文語境中,或許可以上升到「你死我活的鬥爭」,但大公事後沒有召見他,見面也是客氣寒暄。「外人是不能理解列支敦士登的,」P先生看看我的表情,又拋出這一句,「這裡的人際關係跟你想的不同。」

也許吧。我來自960萬平方公里、14億人口的國家,上下五千年,腥風血雨分久必合。相形之下,列支敦士登的一切都太過輕飄乏味。

2012年公投前3個月,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找到發行量最大的報紙《祖國》(Vaterland)副主編、國內版主管賈妮·庫布弗裡(Janine Kopfli)。「發行量最大」的意思是,不到9000份。

報社會客室,電視頻道鎖定德國最大電視台德國第一電視台(ARD)。列支敦士登信息通暢,媒體不受審查。20年前報紙分屬不同黨派,都稱「黨報」,後來漸漸獨立。《祖國》原本由保守政黨創立,副主編賈妮卻主張限制王權。

「媒體可以批評大公嗎?」我問。

「可以,沒人會因此坐牢,」她遲疑了一下,補充道,「但我不會直截了當地指責他,因為列支敦士登太小了,誰公開反對大公,在社會上會遭人白眼。我只能在字裡行間間接表達意見,會心人能看懂。」

「既然大公那麼受歡迎,為什麼要改變現行制度呢?」

「因為在這個國家裡,議會受人民監督,人民由法庭管束,只有大公的權力無人監督。」

32歲的賈妮一張娃娃臉,戴著聖誕雪花圖案長袖手套,捧起一杯熱烘烘的巧克力,香氣遊蕩在會客間。《祖國》大樓黑鐵結構,佈局開闊,一眼望穿,不見編輯奔跑喊叫,一切安靜井然,今日報紙頭條是全國舉行消防演習。

在列支敦士登發起變革,不必坐穿牢底,不必骨肉分離,一切似乎只是熱巧克力杯裡的風波。

「世界上無數人會對你們說,這是最富裕的地方,宛如天堂,還有什麼不滿意?廢除了大公的否決權,你們的明天會更好嗎?」

賈妮往椅子上靠了靠,緩緩說:「廢除否決權,對我們的日常生活沒什麼影響,早晨起來太陽不會更亮。但重要的是,我們不想有個人坐在那裡『允許』改變發生,人民應該自行決定。大公的權力,是我們脖子上的一根繩索。」

實際上,大公很少動用他的否決權。議會進步公民黨主席亞歷山大·巴特林納(Alexander Badliner)告訴我:「別聽那些人瞎說,這裡是大公與人民『二元統治』,大公不是專制君主,他不曾動用否決權,幹過什麼對不起國民的事情。」

大公的父親否決過一樁有關狩獵的提案。大公本人2003年否決同性戀伴侶權利,2011年重申禁止本國婦女墮胎。這些事聽起來像個老派家長干的,跟抓人開槍、壓制輿論的經典「暴政」形象相比,太小兒科。更何況,列支敦士登近80%人口信奉天主教,他的禁令又獲得宗教道德支持。

可是,正如P先生指出的「隱形威權」,大公的臉色,民眾的膜拜,約束著異議者的膽量。

賈妮是如何變成少數反對者的?她想想說,或許跟她在瑞士蘇黎世大學唸書有關。瑞士同學們拿她開玩笑,「這姑娘來自西歐最後一個封建帝國」。列支敦士登只有商科大學,半數年輕人都到國外,特別是周邊德語國家唸書。他們回來的時候,或許長出了非本土的念頭。

我向賈妮提到那一年地球另一端如火如荼的「阿拉伯之春」。「千萬別說我們在搞那種『革命』,」她連忙擺手,「列支敦士登的社會關係是克制的,不外露的。這裡只有120個警察,從來沒有發生過示威遊行。」

「那你們現在搞的是?」

「溫柔的嘗試,」娃娃臉上露出笑容,「也許需要20年,改變才會到來。」

賈妮最後向我推薦了P先生:「他是公投的關鍵人物,人很值得尊重。」

這次見面,P先生處處糾正我,以普世認知套用列支敦士登的情況,完全錯誤。

「用『鬥爭』來形容我們的運動,錯了。我們在民主中,改變只會靜悄悄發生。」

「那年公投,我們連遊行都沒搞過,這裡的人不會喊口號。」

通常而言,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人們會要求更加透明、更多參與感的政治體制。列支敦士登已經沒有「絕對意義上的窮人」,就連收入相對較低的10%的人群,都獲得國家補貼,有車有房。P先生說,粗略一分,60%的列支敦士登國民為中產階級,30%的高收入者大多從事金融業。但反對大公否決權的人,很難以收入、年齡、性別劃分,「只是一群思想超群的人」。

然而,這群人太少了。列支敦士登屢次公投失敗,展現了一種令人困惑的景象:當經濟達到一定水準時,人們對變革上層建築的要求就會減弱。又如,另一個國民最富裕的國家卡塔爾,實行的是絕對君主制,超然穩定。新加坡有繁榮無自由,也證明了經濟非政治變革的充分條件,甚至不是必要條件。

我問P先生對3年前公投結果是否失望。

「用『失望』來形容我的感受,錯了,」接著,他哀歎一聲,「我不理解我的人民。」

2012年7月,列支敦士登全民公決投票率高達到82.9%。其中76.4%不同意限制大公權力,只有23.6%贊成變革。也就是說,大多人站出來維護王權。「投票結果出乎意料,我們本來打算收到70%贊成票的。」P先生低下腦袋。

我忽然不知怎麼接下文了——他的預估真是樂觀得過頭。他總是暗示我不理解列國內部事務,而他自己,似乎也像個外國人。

這時,同來的瑞士建築師加入對話。他說,從前以為瑞士人和列支敦士登人差不多,講同樣的語言,用同樣的貨幣。但當他來到這裡做工程項目,才發現「你們更像奧地利人」。千百年來,奧地利大地上的王朝公國,此起彼伏,盛極一時,奧匈帝國半個世紀的榮光與傳奇似乎從未遠離,往事沉澱在血液裡,封建意識遊蕩在現代國家的呼吸中。今日實行代議制民主制度的奧地利,早就不見了王室,但人際關係中身份等級依然分明,個體不習慣做決定,遇事第一反應必是「問我的長官」。瑞士建築師在列支敦士登人身上,同樣看到個體精神的缺失。

P先生難得大笑起來。「是這樣的,坦白說,我也不理解自己的同胞,怎麼就不明白自己的公民權利?生活富足了,就放棄了思考。」

坐在瑞士人、列支敦士登人中間的中國人,卻忽然明白了——不同國家、民族,負載著不同體量、不同長度的歷史。經濟發展推高個體意識,但歷史的慣性總要壓過一頭,或者說,兩者交戰不斷。

列支敦士登的歷史說來簡單,卻處於複雜的時空影響中。地理上,它在西歐民主國家之中,所以1921年就立憲,建立代議制民主框架。然而,即便如此,它擺脫不了自己縱向的時間軸——帝制。400年來,列支敦士登王室不間斷的統治,成了全國人民的「母乳」,自我認同的一部分。它又不像英國、法國或者德國王室,在跌宕的戰爭、社會矛盾中,很早就被迫交出了權力。而同樣避開戰火的瑞士人,從歷史的開端,就不曾有統一的君王,直到今天仍是民眾參與度最高的民主國家。

列支敦士登王室同樣在大戰變局中中立,戰後嫁接了現代經濟手段,獲得巨大成功,舊家族迎來新的擁戴。列支敦士登王室還自信地發展了自己的執政理論。漢斯·亞當二世著書介紹各行政區的自治經驗,批評美國憲法治國還不夠民主,未來所有政府應該轉型為「服務公司」,除外交、教育、交通,全部交由私營公司。

一次接受斯坦福大學胡佛中心訪問時,主持人要求他評論中國的改革,經濟沖先政改滯後,「算一筆明智的交易嗎?」大公點頭稱是,非如此不可。他說20世紀80年代接觸過中國高官,當時他們已經意識到一些問題將來不得不改。

回顧2012年,P先生仍然相信,當時有理由樂觀。他要我謹記,公投最初的發起者,並不是他或其他政黨,而是「普通人」。這一點,同世界各地的中產變革如出一轍,傳統政黨不再是領潮者,但他們的加入會迅速擴大變革的規模。

當時,受到2008年金融危機、全球銀行保密體系持續受壓等影響,列支敦士登政府預算縮減20%,「這是從未有過的,人們開始表達不滿」。事實上,公投雖然失敗,但7個月後,革新黨和另一個不滿現狀的新黨獨立黨(The Independent)在議會選舉中,意外增加議席,打破了保守政黨幾乎獨佔議會的局面。

「也許要等上很多年,但這一天還是會到來的。」P先生的眼睛又亮起來,「寫郵件給我,我會樂意跟你討論所有跟列支敦士登有關的問題。」

臨走前,我借用他的洗手間,發現裡面掛著大大小小許多鏡框:多種語言寫成的「Free List」:阿拉伯語、日語、法語、西班牙語……

「那是早年間,大概2001年議會選舉的時候,我們想出來的點子,用各種語言撰寫黨派名字做宣傳,表現我們是個具有國際視野的政黨,結果呢,非常失敗,列支敦士登人只想要本土化政黨,那次我們輸得很慘……」他把這些標語統統收進廁所。

臨近中午,現代藝術館門前廣場上遊客漸漸多起來,很容易認出成群結隊的中國人。年紀五六十歲,多是退休夫婦組團出遊。交談之下,得知他們正在遊歷歐洲十國。中國遊客的龐大數目,大大降低了個人消費門檻,一萬多元人民幣遊遍諸國,包機票吃住。列支敦士登博物館已經有了中文簡介和廣告,紀念品商店門口,也飄揚著簡體中文條幅,顯示中國人已經是這裡的常客。

不遠處山腰上,坐落著大公的城堡,俯瞰王城。博物館展出的儘是大公私藏,一個名為「寶庫」的展室,內裡完全黑色,只有小射燈打出黃金寶石耀眼的光芒。不過,列支敦士登家族最炫的藝術品,都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那裡曾是列家長期居住地,獲得大公稱號的頭100年裡,家族成員根本沒來小公國看過一眼。

「這個國家很小,很貴。」兩個手挽手的瀋陽婦女告訴我。她們只打算在這裡逛一小時,照照相,就去瑞士買手錶,「不敢在這兒吃午飯,比瑞士還貴」。明知不會有答案,我還是鼓起勇氣問她們有沒有聽過「列支敦士登大公」和這裡的政治制度。對面兩張面孔上騰起一片惘然:「列支,什麼?」她們還說不全「列支敦士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