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走出中東: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 > 革命勝利以後 >

革命勝利以後

蓋亞瓦利準時進來。胳膊下的黑色公文包,泥星點點。「我開摩托車來的,一直下雨,路不好走。」

他是尼泊爾毛派中央委員,負責接待媒體,這天安排我去的是加德滿都谷地之外一個名叫比桑庫(Bisankhu)的村莊——毛派曾經戰鬥的地方。

蓋亞瓦利名片上的頭銜是「尼泊爾政府電影發展委員會主席」。但他不屬於武裝派別,戰爭期間,跟隨毛派去了不同地區。「我們製作了一部有關人民戰爭和總理普拉昌達的電影。」他介紹隨行的合作人,「電影叫《紅色》,已經公映了。你知道,到處是寶萊塢和好萊塢,尼泊爾自己製作的電影很難得。」

坐了半小時,蓋亞瓦利還有會議要開,留下兒子果拉夫陪我進村,擔當翻譯。「現在會議很多,呵呵。」他起身告辭。我低頭再次看看他的名片:「政府電影發展委員會主席」,大概相當於中國的廣電總局官員吧。

一路上,果拉夫說起父親的光榮歷史。原來蓋亞瓦利曾經在帕坦一所學校教書,加入毛派之後,四處闖蕩,跟家人失去了聯繫。戰時,果拉夫和媽媽留在加德滿都,改名換姓,否認跟父親的關係。政府軍常常半夜破門,盤查身份。

如今,「白色恐怖」解除,果拉夫終於可以自豪地向人說起父親。「如果我現在想找份工作,爸爸當然可以幫我,但我不願這樣。」這位「紅二代」,明年要到印度深造。

出租車開出去大約需要一小時,停在路邊等人接應。41歲的桑諾巴巴·比桑克圓肚滾滾,踩著雨點跑過來。他是「比桑庫村發展委員會第八片區」片長。家族姓氏「比桑克」,就是「比桑庫村的人」。

桑諾巴巴嗓音洪亮,愛把雙手背在身後,黑紅的面孔洋溢著革命的樂觀。在車裡,他迫不及待描述當年襲擊警局的壯舉,先用尼泊爾語對果拉夫講,手舞足蹈。果拉夫翻譯的時候,他就看著我的反應微笑,點頭,又比畫開槍的樣子。「他們只兩個人站崗,我們趁黑摸過去……交火,我前面的人倒下,我以為自己死定了……最後我們收繳了警察的槍支。」

比桑庫村第八片大約400口人,內戰期間幫助毛派游擊隊員運送武器,藏匿人員,魚水情深。戰後,桑諾巴巴榮升第八片區片長。

出租車又前行了一段,終於無路,只得徒步進山。

山路起伏,並不高,沒有台階。桑諾巴巴指著泥土裡隱約可見的碎石塊,這是毛派當年幫助村裡人修的路。臨時之作,已經損壞。行至高處,看清楚比桑庫的位置——向下俯瞰加德滿都,背靠莽莽森林,毛派游擊隊居高襲擊城市,之後又得以迅速隱藏到林中。進可攻,退可守。「農村包圍城市」,果然適合他們運用。

比桑庫村民以種植水稻為生,但種出來的糧食只夠吃兩三個月。餘下的生計,就要到水泥工廠去討。綠色田地邊緣,火柴棍般密密豎起煙囪,一眼望去,便有10多個。

一條碎石頭路通向村莊。民居盤山而建,多用牛糞糊牆。望進去,漆黑一團,空徒四壁。門前大多散養著兩三頭羊,沒有羊圈,村民聰明地把成捆青草倒掛,任羊兒自己吃。婦女們鮮紅的紗麗在林間閃沒,或揮舞著鐮刀割草,或三三兩兩聚在屋簷下喝奶茶。

整個尼泊爾80%以上的人務農,其中一半人口掙扎在聯合國劃定的貧困線以下。土地掌握在極少數世襲地主手中,耕者只賺取微薄的酬勞。

毛派根據地的婦女們,鮮紅的紗麗在林間閃沒,或揮舞鐮刀割草,或三三兩兩聚在屋簷下,與家人一起喝奶茶。

毛派根據地農民帕克塔,沒有像村裡大多數男人那樣戴花色小帽,而是扣了一頂磨翻出毛的遮陽帽,側面繡著英文字「George Armani」。

帕克塔·巴拉伊姆的床頭,等高掛著3幅海報。從左至右:尼泊爾比蘭德拉王室全家福、本區毛派議會候選人、印度教濕婆神。

尼泊爾人立志打爛一個舊世界,但舊世界的慣性,仍在參與新社會的運轉。這種佈置也有戰術考量——內戰期間,家裡不掛國王、不掛神像的,很容易被政府當作毛派支持者。只是,革命勝利了,還在猶豫著要不要立即撕下來。

帕克塔穿著顏色變白的迷彩褲、灰汗衫,沒有像村裡大多數男人那樣戴花色小帽,而是扣了一頂磨翻出毛的遮陽帽,側面繡著英文字「George Armani」。他的家庭是這次基層之旅中毛派選定的樣板人家。帕克塔在戰爭中立場堅定,表現良好。狹窄逼仄的臥室,一次掩護過28個毛派游擊隊員。半山腰那間小倉庫,曾經用來藏匿毛派槍支。

作為回報,毛派在內戰期間,開始把「土豪惡霸」的土地分給無地農民。帕克塔得到小倉庫腳下的一塊,用當地度量換算,大概0.8畝。

他家的房子是3層小樓,看上去只是幾根木桿支起來的。沿吱吱作響的木梯爬上去,見到「藏28人」的臥室和廚房。再上第三層,堆放餵羊吃的秸稈,窗口也可以兼做瞭望哨。

整個村子沒有醫院。看病要走到村外,再搭車前往加德滿都。急診也不例外。

帕克塔對未來充滿期待,但遠不及片長桑諾巴巴樂觀。他只想穩穩當當鞏固所有。然而眼下,他獲得不久的田地,面臨再次失去的可能。

「聽說,有關土地改革的法案,也許在議會通不過……」家裡沒有椅子,來了人都往門外一張木榻上坐。季雨過後,帕克塔抱來蓆子鋪上,孩子們等不及躥上去。

4個月前,尼泊爾舉行改制後的第一次議會選舉結果,預告了未來局勢的玄妙。毛派獲得超過三分之一席位,卻未達半數。這意味著,沒有毛派支持,任何議題都難獲得三分之二多數;反過來,毛派要想通過自己的政策主張,也必須拉到其他大黨派的支持。毛派是叢林裡殺出來的武裝,跟那些傳統大黨可沒什麼交情。

帕克塔不明白,不是槍桿子裡打出來的地嗎?怎麼還要到議會裡耍嘴皮子,才知道能不能分?

毛派給予民眾最大的承諾就是土地改革。可是,農村人口增長太快,現有土地已經不夠分,土改方案能否在議會通過,都做不到皆大歡喜。

「要是通不過,你怎麼辦?」我問。

回答問題前,帕克塔會先看看站在旁邊的桑諾巴巴,多數時候桑諾巴巴就替他答了。片長說,土地當然重要,但毛派還帶來了更大的改變,「我們不再遭受階級歧視。在學校裡,農民的女兒和地主的孩子平起平坐。從前,貴族根本不碰我們的東西」。

帕克塔13歲的女兒比娜念八年級,學費全免。毛派鼓勵婦女更多參與社會活動,給予女孩同樣接受教育、繼承財產等權利。在文盲眾多的農村,帕克塔的下一代已經會講英語。

幾天前,制憲議會開了一整天會,嚴重超時,原因是毛派內部分歧,推不出自己的內閣人選。帕克塔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還不知道這個消息。聽說之後,他輕歎一口氣,目光轉向別處。

不遠處,兩根電線桿之間,拉了一排毛派小紙旗風中輕擺。淋雨的緣故,紅色的「鐮刀錘子」褪成了黃色。

[1]世界知名且具有相當影響力的攝影經紀公司,成立於1947年,為了忠實呈現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影像紀實而成立。創辦者都是當時知名的新聞攝影師,如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