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走出中東: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 > 「嘿,人民能來嗎?」 >

「嘿,人民能來嗎?」

我是在埃及解放廣場歡天喜地的人群中,接到的總部電話:去巴林。2011年年初,推翻舊政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勢不可當:突尼斯本·阿里[1]出逃,埃及穆巴拉克下台,下一個是誰?也門、利比亞應聲而起,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搖搖晃晃。

但我從沒想過去巴林。它太小,也太平淡了。我對它的記憶,還停留在多年前一樁銀行詐騙案上。巴林王國就是座金融城,海灣的香港或瑞士。

然而,在我出發前一天,巴林政府武力驅逐了市中心廣場上的示威者,趁他們還在睡夢中時,發射催淚彈、散彈,拆除帳篷,造成3000多人受傷,4人死亡。這一天有了名字——「血腥星期四」。

必須去巴林了。

飛機上,我找來資料緊急補課:巴林統治者阿勒哈利法家族,跟沙特王室同源。1783年,阿勒哈利法家族流落至此,從什葉派原住民手中取得大片土地,把他們變成耕種的農民。直到今天,這個遜尼派王室統治的國家裡,仍有超過三分之二人口是什葉派穆斯林。20世紀英國人「保護」海灣時,維持了各王室統治,但在撤離時劃分了邊界,要求組建現代國家。

英國人要走,波斯灣對岸、主體人口同為什葉派的伊朗,乘虛吞併巴林。1971年,巴林人在聯合國主持下公投,結果反對併入伊朗。伊朗答應放手,條件是巴林不准加入任何遜尼派國家。於是,巴林成了最強遜尼派王室沙特與最大什葉派國家伊朗中間小心平衡的獨立王國。不過,巴林王室終究還是跟沙特上層一條心,而近些年受國際制裁的伊朗則一直自顧不暇。

也許跟活躍的銀行業有關,中國公民可以在巴林取得落地簽證。白袍圓腹的海關官員把我和攝像師的護照顛來倒去看,問這個時候跑來幹什麼。有了在埃及的經驗,我們小心應答,而且因為隨身只帶了一台小型家用攝像機,很像遊客而非記者,竟很快被放行了。

出租車進入巴林市區,街景撲面而來,頓時減少了我對巴林欠缺瞭解的擔憂——沿途儘是王室宣傳畫,國王、王儲、首相手牽手。首相謝赫·哈利法是國王的叔叔,已經任職40年。這情形跟突尼斯、埃及如出一轍:少數人長期統治多數人,終有爆發的一天。雖然巴林人口結構與埃及、突尼斯很不相同,但是教派差異真的是根本癥結嗎?

街道清冷。金融城高樓林立,造型各異,深藍色玻璃幕牆散發著幽冷之光。市中心的珍珠廣場,就是「血腥星期四」的發生地,周圍坦克排列,車輛繞行。全城一片肅殺,出租車司機也不願多說話。到了酒店,我和攝像師開始犯愁:忽然跳進巴林,誰也不認識,街上戒備森嚴,採訪從何開始?

大堂侍者過來問要喝點什麼。我向他詢問城中情況,沒想到他一概微笑不語,點頭退下。

不一會兒,兩杯咖啡送過來,托盤上竟多了一張字條:下午,斯特拉,葬禮。我一驚,抬頭,他仍是微笑,退下。我注意到他胸前的銘牌:馬赫迪,非常典型的什葉派穆斯林名字。

斯特拉是一個什葉派聚居區。自大規模示威開始,巴林政府便宣佈集會均屬非法,還曾經向葬禮人群開槍。然而,人們的憤怒悲傷無可止抑。

墓穴在早晨已經挖好,4名死者也已入土——兩個20歲出頭,兩個年近花甲。送葬的男人們拍打著自己的身體,高聲喊叫什葉派伊瑪目的名字。女人不能靠近,只能遠遠聚在一起。她們從頭到腳黑袍遮蓋,有的抱頭痛哭,有的指天怒罵。天上有飛機低低盤旋,地上看不見軍警。沒有人阻攔葬禮,但一切顯然在監控中。

墓穴邊人群兩分,白帽黑衣的宗教長老走進來。他雙腿盤坐,手心向上,念誦經文。簡短的講話中,他讚揚了年輕人的英勇、長者的正義。

這時我驚訝地看到,墓地上有人展開巴林國旗,白色與棕紅色鋸齒交錯。既然反對遜尼派王室,為什麼要打出國旗,表達對國家的認同?

「阿里是為國家而死的。」阿里·艾哈邁德·阿卜杜拉·阿勒莫門,4名死者之一,剛剛23歲。持旗的納瓦夫是他的朋友,也參加了示威。他對我的問題稍有遲疑,沒想過打出國旗有什麼異常。他說示威者並沒有「反對國家」的意思,只是希望它更好,對所有人更公平。

像他和阿里這樣的年輕人,在就業、晉陞路上都會撞到「玻璃天花板」,因為一切都是遜尼派優先。示威開始前,納瓦夫因為在網上抗議,失去了在學校教書的工作。

「巴林需要君主立憲制,不能國王一個人說了算。」他說。一個穿白袍的男子插話:「10年前國王就答應君主立憲了,可是首相一個人做了40年!」

自阿勒哈利法家族掌管巴林以來,就採用「區別對待」的方法鞏固統治。巴林政商界最有權勢的人,都是佔人口小部分的遜尼派。極少數親政府什葉派位居要職。什葉派穆斯林從來沒有中斷過抗爭。20世紀90年代出現動亂,直到現任國王就職後,舉國才達至和解,回歸到了「君主立憲議會制」框架。但是,反對者很快發現上當了,國王欽定人選的上議院獲得極大權力,壓過人民選出的下議院,國王本人的權力也一再擴大。

「巴林怎麼說也算個富裕國家吧,為什麼非得走到流血鬥爭的地步?」

納瓦夫看了我一眼:「巴林是個富國,但只是國王富裕,我們是貧窮的。」

這時,墓穴旁的人群紛紛起立,遊行開始。幾千人喊著口號,徒步穿行社區。不斷有人加入,女人們嘹亮的口哨聲四處響起。

我和攝像師隨人群走了一程,打算回酒店發稿,可四下不見出租車,正張望,一輛奧迪停下來。兩名中年婦女,招呼我們搭車。「記者嗎?」她們對這時候出現在巴林的外國人感到好奇。

兩人沒有穿黑袍,系淡色頭巾,也是剛離開送葬隊伍。我想當然認為她們是什葉派。

「不,我們是遜尼派,但我們支持什葉派抗議。」

我瞪大眼睛:「聽說遜尼派都去參加親政府遊行了……」

「有些人是自願去,但大多數人是政府花錢雇的,我們是民間社團,一直支持什葉派爭取權益。」

她們說,抗議發生第一天,巴林遜尼派反對黨就跑去什葉派人群中講演,立即被當局抓了起來。

「這裡發生的不是教派矛盾,是人權問題,什葉派人口最多,卻不能享有跟遜尼派一樣的權利,自然不滿意。」她們說,不少遜尼派支持什葉派爭取權利,因為只有他們的要求得到滿足,整個國家才得安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是土地上的人,不再僅僅把自己視作「王臣」,他們管自己叫「人民」,要求權利平等。

回到酒店大堂,遇見同一班飛機抵達的日本記者。他很驚訝我們怎麼單獨進了巴林,飛機上其他記者都被送上巴林政府準備好的旅遊大巴,繞城觀光,「巧遇」親政府遊行,打著擁護王室的標語。「轉了大半天,才到酒店。」他怨聲連連。聊起來,我們都是第一次到巴林,為城中摩登景觀與血腥清場之間的反差唏噓不已。

「國王富裕,我們貧窮」,納瓦夫的這句話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他手中的國旗,令我意識到宗教對立並非抗爭本質。可是貧富呢?我們通常認為,活不下去的窮人才揭竿而起,誰會願意打破安逸的生活?

再做些資料查證:巴林是海灣最早開發油氣資源的國家,但目前幾近枯竭。經濟對天然資源的依賴減少,金融業高度發達,不過跟海灣的能源大戶們比,要相對貧窮一些,失業率大概5%,也比鄰國高。然而,放在更大範圍比較,巴林的人均收入超過了意大利,全世界排名18位上下。全國城鄉居民都能喝上乾淨的飲用水,醫療設施齊全,人均壽命近79歲。教育普及,識字率94.6%。

巴林不存在「絕對貧困人口」。以聯合國標準計,這個國家根本沒有人「每天可支配收入少於兩美元」。這次大規模抗議爆發前10年,人均國民收入直線增長,2008年受金融危機影響有所下跌,但2010年又回升上去了。

這些基本事實勾勒出了巴林的形象:解決了溫飽,不愁吃喝;世界富裕國家之一,儘管跟鄰居們還有差距;王室在教育、醫療上的投入也不少,「改善民生」小有成績。

「國王富裕,我們貧窮」,只能用「不平等」來解釋了。除了「玻璃天花板」,納瓦夫還告訴我,什葉派穆斯林不能參軍。巴林安全部門超過半數僱員是巴基斯坦人。什葉派占本國人口大多數,卻要靠外國僱傭軍維穩,其中形同水火的關係不言自明。

斯特拉葬禮上,人們誓言要再去珍珠廣場抗議。下午,城中傳來槍聲。趕到蘇萊曼中心醫院,不但一路無遮攔,醫生看見我後,直接領我跑進了病房。不斷有擔架抬進來。到處都是傷者,呻吟不絕。醫生說,沒有死亡報告,但是,他掀起幾床被單叫我看,傷者都是腿部鮮血淋漓。「他們用了散彈,小的鉛珠鋼彈,示威者接近珍珠廣場轉盤的時候,掃射腿部。」

一個示威者給我看他的手機視頻:畫面晃動,顯示在行進中,口號聲不斷。突然,畫面一震,幾秒鐘後,拍到有人倒地,蜷曲左腿。鏡頭掃來掃去,看到也有人肩頭滲出鮮血,或是從額頭往下滴血,叫旁邊的人抬起狂奔。拉遠鏡頭,好幾個人伏在地上抽搐,怒罵聲一片。

醫院門外,墓地情形重現,怒火更加旺盛。男人們用手掌擊打自己,代表替什葉派伊瑪目受難:「用鮮血、用生命,捍衛侯賽因!」這裡沒有人打出國旗,全部是宗教情緒的展現。

醫院後門,又見到一群群不能入內、焦急等待的女人,一律黑紗遮蓋,緊挨在一起,像一團團凝固的烏雲。她們發出高分貝的顫音,像烏雲裡的滾滾雷聲。

什葉派穆斯林抗議,男女分列。但有時男女應和一齊喊出口號:「人民——要求——政府倒台——」用詞、節奏,跟開羅解放廣場一模一樣。爭取權利受挫,常常把人們逼退到宗教的對立情緒中,以至模糊了他們的訴求。但歸根結底,能夠平息衝突的,仍是政治權利的實現。

人群突然爆發出喜悅的狂呼,傳言說「首相辭職了」,所有人都為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激動暈眩,但很快就被證明是個假新聞。

巴林王室不是沒有想辦法緩和事態。收到風聲可能發生抗議後,國王提出要給每家每戶發放1000第納爾(約等於2600美元),可惜並不奏效。更沒想到,血腥鎮壓過後第二天,抗議者再次血濺珍珠廣場,王室中較溫和的王儲終於招架不住,不久宣佈撤出城中軍隊,允許什葉派在廣場集會。

消息傳開,人潮湧向珍珠廣場。一名派駐當地的中國職員,開車帶我和攝像師去現場。衝突爆發以來,他一直擔憂安全,沒出過門,聽說解禁後,也想出去看個究竟。

逆人流而行的是坦克和運兵車,沿途有身穿迷彩服的軍人護駕。他們全都用手帕遮住面孔,只露出眼睛。「都是外國人。」中國職員講,聽說沙特早就越境派兵過來了,支援巴林脆弱的維穩部隊。他們蒙面,是不想讓人看見面目,指認是外國軍隊入侵。

在一個岔路口,車流人群湧塞,一時無法開動。我們四周都是豪車,音樂震天。前頭一輛敞篷奔馳裡,站起來一個不戴頭巾的女孩,滿頭卷髮肆意,一手舉著iPhone,一手打出「勝利」的V字手勢。

中國朋友搖下車窗,四下張望。「這幫人有病!」他受不了樂聲震耳,又關上窗,「給我一輛奔馳,我才不去抗議呢!」

蝸牛般前行一番,我們告別了中國朋友,下車徒步。兩天前,廣場上一片死寂,眼下卻是人山人海。珍珠塔象徵著巴林最古老的海洋採珠業,尖塔聳立,是抗議浪潮中最明顯的地標。

在黑袍的海洋中,巴林國旗更加惹眼。一些婦女把它披在黑袍外面,斗篷一樣在領口打著結。一名婦女說:「我們不會離開,直到政府倒台,直到國王改革上議院和下議院。」黑袍之下,她們看似面目模糊,但當她們開口後,思路清晰並不遜於男子。

日頭偏西,金光萬里。禮拜呼喚聲悠長,千萬人在廣場上整齊禱告。什葉派教士謝赫·阿卜杜拉告訴我,宗教人士來這裡,是支持年輕人繼續抗議。「前一天槍擊事件後,人們再也無法同王室對話。必須鬥爭下去。」

除了國旗,人潮頭頂上,還湧動著經書和玫瑰。《古蘭經》打開,高舉齊眉,上面常常橫亙一枝鮮紅玫瑰。「給你的——」一個瘦瘦的年輕人追上來,遞給我一枝粉色玫瑰,「我們分發鮮花,是想告訴全世界,巴林人示威是和平的,我們什麼武器都沒有。」

他叫亞歷山大,地下同性戀團體的一員,基督徒。我馬上明白這個身份在巴林有多危險,多麼受到壓制。「你是記者嗎?謝謝這時候來巴林,只有你們報道,全世界才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

亞歷山大說,抗議者最擔心的是國際傳媒無法進入。海關時緊時松,後來好幾天再沒放進傳媒。巴林人擔心這裡發生的事隨時被改寫、被遺忘。美國第五艦隊駐紮巴林港口,用以平衡伊朗在波斯灣的軍事存在。「沙特和美國都不想看到巴林王室被推翻,我們幾乎是沒有希望的……其實我不介意保留國王,如果像英國女王那樣,只是象徵性的,是可以的;關鍵是,首相得由民眾選舉。」

亞歷山大帶我到廣場四周,看人們製作標語,看其他團體籌備遊行。他不可能向所有人亮明身份,但走在廣場上,他覺得巴林人忽然不分彼此,親切友好。

在我上車前,亞歷山大寫下他的臉書地址。他說最近無法打開了,好些活躍的博客寫手都被抓了。

2011年我在巴林只待了4天,便奉命離開。接下來,巴林的名字,只是不斷從新聞中跳出,流血衝突反覆上演。王室與示威者、國際壓力玩起一場你進我退、相互猜度的遊戲。承諾改革,軟化民怨,再祭暴力。廣場上的珍珠塔最終被推倒,徹底剷除。蘇萊曼醫院一度被軍方接管,不許送傷者入內。首相沒有撤換。他超過了李光耀,成為全世界在位時間最長的政府首腦。

巴林王室在國際壓力下,成立抗議事件獨立調查委員會。委員會報告指出,沒有證據顯示巴林什葉派受到了伊朗指使。

一年後,再次讀到巴林的新聞,是一級方程式賽車。2011年被迫中斷後,昂貴的國際賽事重返島國。新聞畫面中,巴林似乎出現了兩個平行世界:賽場內,車輪滾滾,萬象太平;場外,抗議洶洶,浴火喋血。領獎台上,F1車手打開香檳,慶祝勝利;街頭,汽車輪胎在燃燒,受傷的示威者在哭喊。

巴林王室急於向世界宣佈:衝突完結,歌舞昇平。示威者更清楚,這是再借國際媒體發聲的時刻。F1的到來,令對抗急速升級。沒了珍珠塔,整個城市成了抗議區。

體育應該與政治區分,可是體育往往會成為政治的舞台。1985年,F1來到種族隔離制度下的南非後,運動員罷賽、廣告商撤資,賽事告吹。在巴林,F1擁有者、英國人伯尼·艾克爾思通(Bernie Ecclesone)一再強調,不問政治。

我想到亞歷山大的絕望和無助。美國和北約雖然從道義上譴責巴林王室,但相比要求穆巴拉克、卡扎菲、巴沙爾下台的凜然之聲,對巴林抗爭者只能轉過頭去。

F1開賽前,我聽到BBC記者從巴林首都發回的報道。他說,與任何一個人交談,他們會告訴你自家經歷,如何不能與遜尼派穆斯林享有平等地位,街頭抗爭怎樣一次次遭到鎮壓。「我被打動了。」廣播裡記者的聲音有些不確定,他使用了不夠專業的「個人情感」。

西方政客、商人也許令人失望,民間卻大有同情者為巴林人發聲。F1賽事後不久,英國女王登基60年午宴名單公佈,巴林國王赫然在列。英國輿論炸了鍋。《每日郵報》(Daily Mail)刊登讀者來信,除了一封為女王辯解「如果剔出所有『手上沾血』的,恐怕沒什麼人赴宴了」,其他一概炮轟,稱這場6月盛宴「必將玷污民主」。其中一個聲音最具創意:「如果巴林國王不來了,我能填空嗎?難道不是民眾繳稅供養了王室?嘿,我能來嗎,人民能來嗎?」

我當時正坐在英國一家圖書館裡,翻閱這份《每日郵報》。想到巴林城內烽火連天的樣子,和走進沙漠裡的F1賽區恍若兩重天。然而,身處強力手段造出的安全孤島中,會不會有一個細微的聲音,不捨不棄,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嘿,人民能來嗎?」

巴林什葉派手持經書和玫瑰,以示和平抗議。

舉著iPhone出來抗議的巴林人。

[1]Zine El Abidine Ben Ali,在1987年推翻前任總統之後,本·阿里擔任突尼斯總統職位長達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