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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的盛宴

世界第一高樓即將揭幕。直播畫面中,迪拜酋長謝赫·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馬克圖姆(Sheikh Mohammed bin Rashid Al Maktoum)坐在前排,卻看不出興奮。按理說,沒有什麼比在自己執政4週年之際,對外宣佈迪拜「仍然是第一」更加美妙了。

「286、287、289……」

表示樓高的數字不停在螢幕上翻滾。世界屏息以待,迪拜塔究竟有多高?

828米。

煙花驟起,噴泉狂舞。

但美國有線電視CNN的主播一時糊塗了,為什麼直播畫面上出現一個名字叫作「哈里法塔」?「迪拜塔到底有多高,當局似乎還沒宣佈,現在我們知道一座『哈里法塔』的高度是828米……」

說阿拉伯語的世界卻一下子明白了。「哈里法」取自阿布扎比酋長謝赫·哈里法·本·扎耶德·阿勒納哈揚(Sheikh Khalifa bin Zayed Al Nahyan)的名字。阿聯酋由包括阿布扎比和迪拜在內的7個酋長國組成,迪拜的發展如火箭直上,與首都阿布扎比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

而這一夜,迪拜以鳥瞰世界的高度站起來時,額頭卻烙著阿布扎比的名字。穆罕默德殿下的心情,不難體會。

幾個星期前,阿布扎比出手100億美元,搭救迪拜無法按時還債的尷尬。迪拜塔在揭幕最後一刻改名,也是在向缺席盛典的阿布扎比王室致謝。

2009年年末的一場債務危機,迪拜險些從沙漠傳奇變成隨風飄散的蜃景。

「迪拜1號」、奔馳吉普G55的門關上,喧囂突然隔絕。窗外人群湧過來,一層一層舉著手機相機,閃光燈亮成一片。背影裡,他笑聲低沉。金色阿拉伯罩袍順垂,白色頭巾在額前疊成硬硬的尖角。

2008年,我兩次到迪拜拍攝紀錄片,第二次是以穆罕默德酋長本人為主角。酋長辦公室通知,拍攝當天兩個外景點之間的路程,我得離開攝制組,單獨坐到酋長專車上與他見面,因為他希望在訪談前「瞭解採訪者」。

吉普緩緩啟動,一隻枯瘦的手忽然猛拍車窗。酋長示意司機搖下玻璃。黑紗蓋頭的婦女,大聲喊:「我們崇拜您!殿下,我們崇拜您!」

「哈哈。」酋長微微探頭。

我從後座看著他的背影和狂喜的人群:「我想,您早就習慣了人們的敬意。」

酋長轉身,直視我:「如你所知,獲得成功,別人就尊重你。」

應酋長辦公室要求,我事先傳過去了自己的簡歷,列明曾經採訪過的對象。據說酋長對我見過哈馬斯的亞辛[1]、巴勒斯坦前領導人阿拉法特很感興趣。在車上,他並沒有太多問及我的經歷。正好,我可以更多瞭解他和迪拜,而不是相反。

酋長的媒體官員們負責製造「神秘」,事先警告此次拍攝來之不易,規矩很多。除了面對面的專訪之外,外景拍攝中,我作為出鏡記者,不准跟酋長講話。但酋長總是展現「親民」,主動走過來聊天,在車裡交談,也常常從前排側身,好讓我聽清。甚至給了我他的手機號碼。在拍攝結束後,他本人還打電話來問候全組。

我們在不同地點偶遇的民眾,都待他如明星。鏡頭中,酋長也總是停下來與民眾握手、交談,摸摸小孩子的頭。酋長專車前後沒有護衛,出行不需要封路。出租車跟「迪拜1號」並行,還超了酋長的車。

「是防彈車嗎?」我奇怪酋長為什麼不配保鏢。「普通玻璃!」他伸手用指關節連敲幾下車窗玻璃:「一次在商場裡,有個老頭看到我很驚奇,問:『您的保鏢在哪裡?』我說,你看,這裡所有的人,他們都是我的保鏢。那些坐防彈車到處帶保鏢的人,我覺得那是活在監獄裡,你必須和你的人民分享財富。」

迪拜王室的確在民間廣受擁戴。從20世紀60年代第一筆石油收入入賬,王室就聰明地與民眾分享。今日迪拜,占總人口不到五分之一的本地人,不用交稅,甚至不必工作——單從僱傭外國人的手續中就能獲利。外國人在此經商同樣免稅。很多人相信,迪拜王室是「為人民服務」的典範,創造了無數致富機會。

迪拜人工滑雪場的法國教練,盛讚酋長家族高瞻遠矚:「你看,沙特為什麼沒能產生奇跡?因為王室獨佔了所有財富……哦,我講太多了……」他捂嘴。

跟這裡的中國人交談,發現他們大多喜歡迪拜,而吸引他們留下來的,首先是免稅、物質豐富,其次是不談政治。淑容結合中西醫之長,在這裡已行醫9年。問她在迪拜找到了什麼,答:「自由。」她的前半生在希臘和美國度過,這個回答令我疑惑:「美國和希臘沒有自由嗎?」「不一樣,在美國,病人走進我的診所,我都得考慮一下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話別說錯了,而迪拜的政治氣氛太弱了。」在她看來,遠離政治,才是自由。另一名中國女士在這裡找到了戀愛的自由。「如果我在北京,家裡不會同意我嫁外國人。可是在這裡,大家都是『外國人』,在這種寬鬆的氣氛下,我找到了現在的愛人,他挺優秀的。」迪拜唯一令她不悅的,是這裡雖然有嚴格的伊斯蘭教規,但大批外國妓女的存在亦非秘密,以致中國良家女性走在街頭,有時也會被人尾隨追問「多少錢」。

2008年年初我去迪拜的時候,它正享受著世人景仰。巴掌大小的海島,勇擔無數「第一」:最昂貴的人工高爾夫球場,最大的室內滑雪場,號稱「世界第八大奇跡」的人工島,形似金字塔、泰姬陵的購物商城……奢華炫目的細節叫人目瞪口呆:貪婪與雄心,在這裡得到赤裸裸的褒獎。穿梭城中,當地人總會給你指:看,那是在建的「迪拜塔」,將要成為人造世界的巔峰。網上聊天遇到一個在國內的朋友,得知我在迪拜,他敲出兩個字:天堂,馬上又加一行:富人的。

從令人炫目的建築天際線收回視線,你也會發現迪拜並不富庶的一面。老城區破舊髒亂,外籍勞工開著「尼桑」堵在雙向14車道的公路上。一名菲律賓女傭堅定搖頭:「我不喜歡迪拜,不喜歡。」她們的工資每月不超過1000迪爾罕姆(大約2600元人民幣),許多僱主私下與她們簽訂了比官方標準更低的僱傭協議,但仍然不斷有人願意到這個看似遍地機會的天堂打工。雖然新聞報道說,當地的斯里蘭卡工人工作條件惡劣,自殺案例增多,但我遇到的一個斯里蘭卡司機說,他慶幸有一份收入,下一代可以在這裡受教育。灼熱的建築工地上,印度工人告訴我,他在迪拜月收入700迪爾罕姆(大約1820元人民幣),比在老家多一點,在老家他根本找不到工作。

外國人在阿聯酋都持短期簽證,且必須依靠本地僱主的擔保才能工作。也就是說,只要僱主不滿意,你就得搭下一班飛機離開。雖然人權組織猛烈批評迪拜的外國勞工狀況,甚至有人稱它為「21世紀的理想生活形態,背後是由中世紀社會的運作模式在支撐」,但所有缺陷都抵不過絡繹不絕的遊客和接踵而起的高樓證明的硬道理:迪拜成功了。

哈佛大學醫療中心的撒爾帕·坦裡,原籍土耳其,被派駐來迪拜工作。在全中東最大的醫療中心裡,吹著冷氣回答我關於迪拜外籍勞工的問題:「沒有人強迫誰來迪拜。」

「可是你的選擇比那些人多啊。」

「是的,可我還是說,沒有人強迫你來,這不是迪拜的問題,這是全球化,是全世界的問題。」如果成了全世界的問題,它似乎就不是個問題了。

酋長本人的生活,未見得時刻奢華。四四方方的奔馳吉普車內,沒有任何裝飾。酋長用最普通的直板手機,插在塑料底座上。跟拍一整天,他到哪裡都穿一雙涼鞋。這與整個城市的風格和它崇尚的哲學極不相符。那些紙醉金迷的酒店,毫無節制的名牌購物商城被批評為「炫耀性消費的綠洲」,炫富多於實用。而酋長簡樸的行頭,反倒令人想起貝都因人最初的遊牧生活。

迪拜的成功歸於統治者,或許不無道理。馬克圖姆家族擅長打破陳規。他們發源於阿布扎比,跟當地統治家族鬧翻之後,北上發展。阿拉伯半島夾在歐亞非三洲之間,從幾乎所有商業中心城市飛過來,都不需要轉機。但是,當半島各邦或依賴石油,或偏於保守時,迪拜卻一步當先,用好了這份「地利」。這種「領先」精神,一半也是出於無奈。波斯灣沿岸多產石油,迪拜的石油開採為發展帶來了「第一桶金」,可惜儲量十分有限,到今天石油收入也只佔到迪拜總收入的6%。另一項沒落的傳統產業,是珍珠採集。沿海漁村的天然珍珠出口生意,在20世紀30年代全球經濟大蕭條時期遭受嚴重影響,但更致命的打擊,來自日本人工珍珠養殖的興起。石油枯竭,採珠業衰敗,種種不利環境逼著迪拜另覓出路,而無法像鄰近的沙特、伊朗、科威特那樣,躺在能源上做「食利者」。

波斯灣沿岸港口眾多,但迪拜的做法不同。從現任酋長的父親拉希德殿下開始,迪拜海關就以放任進出口貨物著稱,甚至被傳為「海盜避風港」。我們參觀的「帆船酒店」(正式名稱是「阿拉伯之塔」),也就是哈利法塔出現之前,迪拜最為人熟悉的地標。英國管家介紹,酒店可以用直升機接載貴客到酒店,房間裡有一台每次換客人都換一個號碼的傳真機,確保隱私。我不由得想到,這真是個發筆橫財隱姓埋名的好去處。

迪拜也得到天時。20世紀80年代,波斯灣幾個鄰國與迪拜發生爭執,紛紛撤銷航班以示為難。拉希德殿下乾脆成立了自己的航空公司,也就是日後名聲大振的阿聯酋航空。成立不久,就迎來了全球觀光業復興——柏林牆倒塌,自由旅行成為時尚,曾經封閉的經濟體湧入市場經濟,尤其是東歐、中國、印度和東南亞。美國記者伊麗莎白·貝克(Elizabeth Becker)在著作中指出,阿聯酋航空一早把握機會,大量取得新興發展中國家的降落權,特別在只有小型航空公司的二三線城市,「當中產階級開始搭乘阿聯酋航空前往迪拜時,他們馬上成了有利可圖的市場」。在距離迪拜飛行4小時的範圍內,阿聯酋航空的市場是20億人,七八小時範圍內,住著40億人。

迪拜還是區域政治版圖上的中立地帶。西亞北非的任何動盪,竟都能為迪拜帶來新的旅行高峰。伊拉克戰爭、阿富汗內戰,乃至「阿拉伯之春」,一次次推動著逃難的商人、流亡的前統治者、改變休假行程的外國人擠爆迪拜的酒店,在戰火邊緣享極限之樂。2007年在巴格達,伊拉克總統塔拉巴尼的秘書曾恨恨地對我說:「迪拜算什麼,過去20年我們遭了殃,他們才起來……」

房地產緊跟航空業的腳步,酒店、住宅、辦公樓、購物中心,光怪陸離的摩天大樓,組成了迪拜的面孔。「建築物越高,空間利用率越低,因為你必須裝很多電梯,通常而言,25層以上就開始浪費空間了。」在中東工作多年的建築師朋友說,「不過,迪拜建在沙漠裡,土地便宜得多,他們不在乎用地,負擔得起那麼多高樓和宏大的建築。」

除了空間資源豐富,迪拜負擔得起狂飆突進的發展,還是因為「中央計劃加自由市場」的混合經濟體制。兩大地產巨頭由政府運作或控股,三大投資機構也都是國有企業。對這些企業有利的生意,馬上會變成政府政策。

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名義上奉行君主立憲制,但沒有普遍投票或完整的民主選舉。極少數迪拜公民可以參加阿聯酋聯邦選舉委員會選舉,候選人和選民都是酋長國殿下們挑選的。伊麗莎白·貝克認為,阿聯酋王室或多或少可以隨心所欲地統治,指派自己的顧問、議會及立法機關成員。這對法規能否通過具有實質影響力。這意味著,統治者不但可以隨心支配國家收入,發展項目也不用擔心有人抗議、訴訟或者否決。沒有公民團體阻撓傷害環境的建設工程。世界上大多數國際機場都不接納通宵客機,但迪拜機場不用擔心它們抵達時持續的噪聲。對於迅速擴容新航線等,其他政府也許需要權衡利弊,迪拜卻可以馬上點頭。浪費能源也無人非議:沙漠裡的高爾夫球場,每一棵樹的淡水供應一年花費3000美元。這樣的球場,迪拜有7個。在這裡唯一發生過並取得成功的公民抗議,是當地動物保護團體營救豪華酒店水族箱裡的瀕危魚類鯨鯊。

「布什來迪拜的時候,也坐在我車裡,他跟我談論民主。我告訴他,你來迪拜,我不能強迫你穿長袍,正如我去美國,你不能硬叫我穿西裝。民主在不同的地方,意味著不同的東西……」吉普繼續前行,穆罕默德酋長說起幾年前美國總統的訪問。

「不靠民主,那麼迪拜成功靠的是什麼呢?」

「我說過,只有獅子領導綿羊,不能讓綿羊領導獅子。要成功,必須有團隊合作和……」我想起那正是酋長自傳前言裡的話,接了下文:「強勢領導!」酋長竟大笑著轉向後座,以阿拉伯人的方式與我擊掌。

2008年時,59歲的穆罕默德殿下從他因心臟病猝死的哥哥手中接過王位才兩年。但他對治理迪拜並不陌生,也有人說在過去10年中,他才是迪拜真正的設計者。他的父親拉希德殿下,一早就把創立阿聯酋航空的任務交給了穆罕默德。帆船酒店、棕櫚島等標誌性工程也出自他的策劃。「我們的領導人想法超前,我們必須追趕他的腳步。」採訪迪拜官員的時候,每次都能聽到類似評價。雖然不存在並行的監督機構,酋長也能夠明察秋毫,糾正體制內的錯誤。2001年起,穆罕默德宣佈對貪腐「零寬容」,揪出一串收受利益的高層官員,還不尋常地在媒體上曝光,警示遍佈皇親國戚的官員體系。

當地人愛說,穆罕默德殿下長著沙漠飛鷹一樣的眼睛,「能看穿你在想什麼」。可是,在上一個拍攝點,在迪拜媒體城的開幕式上,我卻見他順手拉起一個獻花小男孩稚嫩的手,玩一樣放在按鈕上,啟動了阿語世界最重要的電視台的5週年慶祝儀式。我看到這眼睛裡,更有一份志得意滿——他不需要看穿什麼人,「成功」的迪拜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恰恰相反,它要挑戰眾人的成見。別人以為它的成功是走運,但迪拜的統治者相信,是他們從政治制度到經濟運行都「做對了」。

「位置、位置、位置」,通常被認為是地產業的魔咒。擁有良好位置的迪拜,念叨的卻是「信心、信心、信心」。他們要讓投資者相信迪拜的未來。「對於商業投資而言,民主不民主還在其次,重要的是政治穩定、法律公正,比周邊其他地方更具經濟潛力。」一名不願公開姓名的外國公司代表說,「從這個意義上講,迪拜需要塑造一個令人信服的君主形象、一個持續增長的城市形象。」

沒有反對聲音,迪拜的形象工程不必計較經濟賬。20世紀90年代,帆船酒店建造的初衷,是不惜把迪拜「標在地圖上」:世界最高最豪華的酒店,號稱「七星」。酒店所屬卓美亞集團執行總裁傑拉德·勞勒斯(Geralel Lawless)說它獲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但「帆船」的造價卻從不公開,盈利情況也不向市場公佈。竣工之後不消幾年,它就被同在迪拜的另一座豪華酒店以8米之高超越了。這是一場流動的盛宴,迪拜是每天更新高度的城市。

「殿下,迪拜為什麼需要那麼多最高、最大、最昂貴……而且不斷保持『之最』?」

「因為沒人記得住第二,迪拜只能做第一。」

「可是,為什麼非要爭第一?」

「Why not?」

專訪在酋長辦公室進行,每一條問答,酋長都有他的標準答案,有時聽上去跟之前接受美國CBS電視台的採訪並無二致。「why not?」已經變成了迪拜大臣們對付外國媒體的口頭禪。

採訪的所有問題,必須事先以書面形式提交,經酋長辦公室公關團隊審核。同我們打交道的兩名公關都不是當地人——一個是南非男人,繫著獵豹圖案領帶;一個是加拿大女人,不斷提到自己對咖啡因過敏。領導整個媒體團隊的國務委員,是個20歲出頭的迪拜姑娘,只出現過一次。

聽說圍繞在酋長身邊的「智囊」幾乎全部是西方人。長袍主人說「我要」,打領帶的就付諸實施。反過來,謀士們也常常鼓勵酋長冒險,把迪拜當作試驗場。

「哦,這個不行,這個……絕對不能問……」兩名公關在我的問題單上畫叉,逐字逐句,確保沒有負面或者挑釁的信息,「美國CBS電視台對酋長的訪問,前期聯絡工作做了3年!台長親自飛過來,一個一個問題核對,最後也只訪了五六分鐘,而你們3天之內就獲得了採訪,已經很幸運了。」

迪拜方面同意這次採訪的關鍵,是不久之後身為阿聯酋副總統、迪拜酋長的穆罕默德殿下將正式訪問中國。說穿了,媒體希望能夠挖掘多一點信息,而酋長的人則希望向中國市場做一次有效宣傳。

迪拜瘋狂的建築,倒影在一個佛像店櫥窗上。我想起「應無所住」4個字。

「我曾經去過中國,這次我想去看看中國的變化,從中學習,中國和阿聯酋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偉大的國家,擁有悠久的歷史。」穆罕默德殿下忽然想起了什麼,身體微微前傾,「時至今日,我覺得兩國的領導方式十分相似,我們所做的,都是為了人民。」

專訪進行時,年輕的國務委員就站在斜對面,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不准問出格的問題,不准超過時間。10分鐘到,她點頭示意。我轉向酋長:「感謝您接受訪問……」

「不,別理會他們,告訴我,你單子上還剩下一個問題是什麼?」他劫持了我跟國務委員之間的眼神。公關團隊努力塑造領袖形象,而強勢領導本人,不時突破限制展現個性。此前另一段車程中,加拿大女人提示我應該回到攝制組車上,可酋長卻發怒似的狂按吉普車喇叭,招呼我到「迪拜1號」上繼續聊天。記者當然樂見這樣戲劇性的場面,加拿大女人事後卻在我耳邊嘀咕:「他做好人,我們做壞人。」

專訪尾聲,既然酋長不在乎提問限制,我就放下問題清單:「所有『第一』終有被超越的一天,這樣的較量有沒有盡頭?比如阿布扎比新建的酒店,規模已經超過了『阿拉伯之塔』……」

酋長臉色一沉:「如果是這樣,那我就蓋個更大更高的。」

他起身離開,金黃色罩袍消失在門後的一刻,加拿大女人惡鷹般撲過來,把錄影帶上最後這段問答抹得乾乾淨淨。「還要打上彩條,徹底覆蓋。」南非人扔下一句。

迪拜酋長必須是永遠正確的君主。迪拜必須是永不止歇的神話。它用「發展、發展、發展」,把所有問題和風險拋在身後。

世界第一高樓迪拜塔在建設過程中,曾數度停工,等待世界上在建的其他工程,首先公開它們的身高,又不斷修改圖紙,追加高度,確保它是「建築之巔」。就連施工方都抱怨,沒人知道最後到底要建多高,只是不斷往上蓋。而其中一次停工的原因是,承包商破產了。為了搶到「世界第一」的訂單,承包商無限壓低價格,最終傷不起了。

快一星期了。就在人們以為金融危機的颶風已經遠去、晴天不遠之時,2009年11月26日,迪拜國有投資機構「迪拜世界」卻宣佈要求延遲還債,給人們當頭來了一棒。而發佈消息的時間似乎也經過精心選擇,宗教節日連著公眾假期,誰也找不到誰。

「迪拜世界」負責酋長國在全球的投資,穆罕默德酋長本人是最大的股東。龐大的投資航母突然擱淺,牽連多家銀行巨頭。恐慌,以光速橫掃市場。

酋長手機無人接聽。

「迪拜世界」總裁無人接聽。秘書無人接聽。

全球股市下跌。

2008年金融風暴伊始,造價15億美元的迪拜亞特蘭蒂斯酒店正式開張。全世界在風暴面前低頭,亞特蘭蒂斯的開幕典禮卻迎風直上,砸下2000萬美元。「伴隨璀璨煙花的是全球經濟萎靡,迪拜過度舉債的產業正在崩潰,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是盡頭……」美國《新聞週刊》發出警告。

然而,殿下的盛宴不能終了,必須不停證明我們更大了、更高了,不動產仍然安全,仍然潛力無窮,才能吸引追隨者投資者。「滾雪球」般的發展,無法停止,無法回頭。於是有了828米,一座信心圖騰。儘管最後一刻的改名,令人讀出恥辱柱的意象。

2009年12月1日下午,穆罕默德酋長終於露面,稱國際市場誤解了「迪拜世界」的債務危機,國際投資者「並不瞭解任何情況」。電視畫面上,他沒有笑容,沒有多餘的表情。

哈里法塔50公里外,原本計劃再豎起一座千米大廈,刷新「第一」紀錄,終因債務風波而擱置。

在迪拜風頭無兩的日子裡,心情最複雜的,莫過於阿拉伯半島的近鄰們。眼看迪拜起高樓,眼看迪拜宴賓客。

迪拜並非特例,它的模式非常容易複製。半島上有的是沙漠和君主制,還有全球化輸入的廉價外來勞動力。但是,迪拜也展示了一種風險:明智的君主,精英的團隊,未必每次都能做出最有利的決定。

從來都是新銳前衛的迪拜人,向謹慎保守的阿布扎比說教:嘿,看我們怎麼做。現在,是不是輪到保守的阿布扎比回嘴:還是我們這樣更穩妥?

不,對倒發生了。迪拜暫時黯然,阿布扎比腋下生風。它興建比阿拉伯之塔更加奢華的「八星級酒店」;世界第一高塔剛剛改名,阿布扎比便昂起「首都之門」,形似鯉魚尾的世界第一斜塔——以建築打造城市形象,以各種「第一」把自己「標注在地圖上」。這不正是迪拜「夢開始的地方」嗎?

科威特宣佈建造一座1001米的高樓。

沙特在建的「王國塔」高1600米。

卡塔爾迅速壯大自己的航空公司。

迪拜「成功」的影子裡,他們亦步亦趨。半島上石油收入充盈的國家,也意識到天然資源並非永續,新能源革命遲早到來。如果要變,只有迪拜模式,最適合他們現有的政治經濟制度。債務危機很快被遺忘,半島上更多的盛宴在流動。馬照跑,樓照起。就連沙特朝聖地區的古跡,也被拆掉蓋起了酒店。當地盛行的瓦哈比主義[2]相信,保留古跡將助長「偶像崇拜」,那是違反伊斯蘭教義的現象。開發商們樂壞了,本來就不存在政治反對派,這下連宗教都站在了自己這邊。

唯一的變化是,在「阿拉伯之春」的陰影裡,阿布扎比僱用了一支外國安全部隊,接受控制群眾的訓練,以備鎮壓勞工動亂或非武裝抗議。

據說全球有20億人同時收看了世界第一高樓的開幕典禮。

哈里法塔設計師興奮宣告:「大建築復興!」可是社交媒體推特上卻一片憂思:「羅馬在覆滅前也曾經高唱凱歌,大興土木。」「肯定很快又會產生新的世界第一高樓,可能在中國?」「這不是建築的奇觀,而是人類過度的行為。」……

埃及吉薩金字塔139米的高度,最終被英國林肯大教堂[3]超越,其間耗時3000多年。現在,半島流行迪拜酋長的名言:我現在就要(I want it now)。

阿布扎比興建比阿拉伯之塔更加奢華的酒店,號稱「八星級」。

孤獨矗立在中間的,是一心成為「建築之巔」的迪拜塔。施工方也不知道最後到底要多高,只是不斷往上蓋。

[1]哈馬斯為「伊斯蘭抵抗運動」(Harakat al-Muqāwamah al-』Islāmiyyah)的縮寫,成立於1987年,是一個遜尼派的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組織,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被以色列、美國、歐盟、日本等國家視為恐怖組織。亞辛為其創辦人與精神領袖,主張用武力建立包括從地中海東岸到約旦河西岸的「全巴勒斯坦」式的伊斯蘭共和國。他12歲時因為運動受傷而不良於行,終生靠輪椅行動。1957年赴埃及愛資哈爾大學就讀,1965年加入穆斯林兄弟會。2004年3月因以色列直升機的攻擊而喪生,有20萬巴勒斯坦人參加了他的葬禮。

[2]Wahhabism,伊斯蘭遜尼派之下的一支基本教義派,因18世紀時的教士瓦哈比(Muhammad ibn Abd al-Wahhab)而得名,以保守、嚴厲出名,常見於沙特阿拉伯與卡塔爾。

[3]Lincoln Cathedral,坐落於英國東部的林肯郡,竣工於14世紀,在1549年教堂的中心崩坍前,一度為世界最高的建築長達兩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