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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筆

擁有強大的裝甲部隊,卻未能如德國閃擊戰一樣集中起來對志願軍的防線進行連續突破,固然有朝鮮地形崎嶇的影響,仍然可算是美軍在鐵原作戰中的一大敗筆。

2009年年初,筆者在總參三部干休所採訪了曾經專門撰寫志願軍反坦克戰鬥經驗的劉獻武調研員。這位在巨室裡劃界談判中立下殊勳的老軍人在他著作中對於志願軍的反坦克作戰有較為詳細的描述。

儘管到1951年,志願軍還沒有專門的反坦克部隊,主要依靠步兵進行反坦克作戰,但志願軍已經裝備了反坦克火箭彈等武器,其反裝甲能力大為提高。有了較為精良的反坦克武器加上身經百戰的官兵,美軍巴頓式坦克第一次露面就讓志願軍的步兵打了個落花流水。

鐵原阻擊戰中,美軍坦克雖然兇猛,但在志願軍的反擊面前未能完全發揮優勢。我的一位朋友在貴州工作時,鄰居中有一位朝鮮戰場上的一等功臣老鄧,他就曾描述過自己參加的一次反坦克戰鬥經過。鐵原阻擊戰中志願軍與美軍坦克部隊的作戰,大體也與此相類。

那一仗,老鄧所部一個連堅守一道山脊陣地,經過幾次爭奪,部隊已經打得殘缺不全。戰鬥中,連指導員發現美軍在左側公路邊有兩輛坦克,能對我軍陣地進行直射,我們的重火力點都被它打掉了。而由於坦克位置太靠近山坡,我們的大炮又打不著它。現在敵軍已經熟悉了周圍地形,如果下次敵人再發動進攻,這兩台戰車肯定會順著山溝開過來,那時候威脅就更大了。

有個從團部支援上來的參謀說:「不要緊,我帶人干了它」。這時,指導員轉頭問老鄧:「山下面有兩輛坦克,你敢去把他炸了麼」?「敢啊,這有什麼不敢的」。參謀站起來喊:「高大炮,高大炮!」這個高大炮老鄧認識,他是個老兵,姓高,其實個子不高力氣挺大,能把手榴彈扔得好遠,就像開大炮一樣,所以得了個外號叫「高大炮」,真名反而沒多少人知道了。

出發前,參謀交代說:「這次炸坦克得把它炸得不能用才行,要是光炸了履帶,它修修還能朝我們開火,得先想清楚怎麼弄」。老鄧尋思,都知道坦克後面有油箱,扔准了能把坦克燒了,要不然掀開頂上蓋子往裡扔也行,可誰有那個把握啊。於是沒敢吭聲。「我有辦法。」高大炮說:「拿帶子把兩個手榴彈連著,扔到炮管上這麼一搭,就能把坦克炮筒給毀了」。「能成麼?」「能成」。高大炮力氣大,自然也就信心足。

於是他們拿來蘇聯反坦克手雷,各自解下腰帶一頭栓一個,掛在脖子上。他們說好了由高大炮負責扔,參謀和老鄧掩護。爆破小組從側面溜下去,到了坡底就沿著溝邊往左側公路方向爬。

三人下到坡底,每人披了一塊陣地上裝土的麻袋片,主要是為了遮住身上武器的反光。高大炮在前面爬,老鄧跟著,參謀在最後。原本的計劃是找個合適的地方設伏,等坦克來了再開炸。可爬著爬著,高大炮越爬越快,老鄧都要跟不上了,參謀也連忙在後邊小聲喊「慢點慢點,別太遠了」。可高大炮卻仍舊不停地爬,還說「快快,我看見坦克了」。老鄧急忙抬頭張望,可不是麼。

敵人的兩輛坦克已經離開公路開進了山谷,可不知為什麼,他們剛拐進來一半就不走了,一前一後斜斜地停在那裡,像是在等人似的。三個人從側面爬著接近坦克,距離還有40米左右時,山上陣地突然開打了。老鄧正回頭準備問參謀怎麼辦,前面高大炮就已經竄起來,拎著手榴彈衝上去了。「要說他膽子也真夠大,就那麼直著身子從坦克側面跑到正對面,揚手就把手榴彈往炮筒子上甩。可是,那帶子沒掛上炮管,手榴彈砸在炮塔上落到地下,『光』地炸了,坦克沒有什麼事,倒把高大炮給震倒在地上了。當時我還以為他完了呢。」

高大炮一倒,老鄧和年輕參謀就都衝上去了。老鄧首先接近高大炮沒炸成的第一輛坦克,可他沒再亂甩手榴彈。「我想人家那麼大力氣都不行,我就更不成了」。他老老實實地爬上坦克,把手雷搭在炮管上,拉著火再跳下來跑開。「我看著炮管子炸塌了,行了。」老鄧挺開心,回頭看見高大炮不知什麼時候已蹲在他身邊,一付還在犯迷糊的樣子,身上倒是一點傷也沒有。

參謀那邊的任務完成得更容易,也許是由於天氣熱,美國兵把炮塔下面的蓋子打開了,參謀順手把手榴彈扔進去了。老鄧回憶,坦克應該是輕型的,只是不清楚是什麼型號。美軍在朝鮮的輕型坦克只有M-24霞飛型和M-41沃克型兩種,考慮到炮塔下面要有比較大的開口,那應該是非霞飛莫屬了。

在鐵原阻擊戰的過程中,美軍的坦克始終沒有被集中作為單獨的突擊力量使用,而是分散配屬給各個步兵部隊,作為伴隨火炮使用較多。這種打法還不如美軍在二戰中對坦克的使用水平,倒是酷似日軍在中國戰場的打法。

1952年以後,美軍在朝鮮的坦克部隊普遍使用了新戰術——坦克搭載步兵進行突擊,這樣搭載的美軍步兵可以隨時對用各種裝備爆破坦克的中國步兵進行阻擊,提高坦克的生存率。平均擊毀一輛美軍坦克,志願軍大約都要付出一個班的犧牲。

值得一提的是,蘇聯最初是不同意給中國軍隊裝備反坦克火箭的,理由是擔心中國軍隊將其丟棄,落入美軍手中成為打擊蘇聯裝甲集團的裝備。結果直到五次戰役,中國不得不使用美國給國民黨軍隊裝備的反坦克火箭,並自行仿製美國巴祖卡反坦克火箭筒來裝備自己。看到中國已經有了自己的火箭筒,蘇聯隨即同意提供了RPG-2火箭筒給中國,成為中國步兵反坦克的主力武器,但已為時稍晚。

雖然損失慘重,可蔡長元顯然還不想讓美軍這樣按部就班地發動攻勢,慢慢推進。6月2日,正在陣地上咬牙死撐,已經被打得殘破不堪的566團接到師部的命令——反攻!

1951年5月下旬,隨著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戰局的發展,志願軍各部開始從進攻轉入防禦。而此時美軍及其控制下的「聯合國軍」,卻在李奇微中將的指揮下,按照預定計劃突然向志願軍發起反攻,目標直指志願軍後方樞紐鐵原。

鐵原位於朝鮮的中北部,與金化、平康構成鐵三角,是漢城至平壤鐵路的必經之地,也是幾條重要公路的交匯地,這裡山峰聳立,山嶺連綿。是朝鮮中部的重要戰略交通樞紐。經過月餘的作戰,此時志願軍從前線撤退下來的部隊,正在經過這裡向後方集結,這些正在後退中的部隊缺糧少彈,極度疲勞。一旦被敵切割,後果不堪設想。在這種情況下,63軍軍長傅崇碧臨危受命,率部死守鐵原,以巨大的犧牲爭取了志願軍主力完成戰略轉移的任務,鐵原大戰,從此名揚天下。

種子山之戰,就發生在這次鐵血大阻擊之中。

566團團長朱彪和他的部下們(在抗戰勝利時的照片,朱彪時任營長)

6月2日下午,志願軍步兵第566團團長朱彪接到189師師部下達的命令,要求其在當天夜間組織力量,奪回種子山陣地,必要時可以放棄手中的其他陣地。

當時在566團1連的楊恩起是親身參加了種子山反攻作戰的志願軍老兵,提到種子山,他糾正筆者的發音–那個「種」字,不能讀「腫」,而要讀「重」。

種子山,這三個字按照這個發音來讀,忽然就有了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

當然會讓人咬牙切齒。

中國人咬牙切齒,是因為第五次戰役中,為了這座海拔643米的山峰,志願軍189師曾反覆爭奪並死死固守,付出了重大的代價。

加拿大人咬牙切齒,是因為它的第25旅在這裡的戰鬥中損失慘重,在聯合國軍節節推進中被63軍打得敗下陣來,成了歷史的恥辱。

種子山,位於朝鮮京畿道抱川郡官仁面,海拔643米,美軍地圖上標為SeedHill,韓文發音為Jongjasan,而加拿大人稱其為467號高地,多個國家參與的戰爭,讓一個戰場往往出現了不同的名字,弄得後世研究這場戰爭的任何努力都變得事倍功半。種子山俯視著腳下的漢灘江,和江面垂直的眾多懸崖絕壁交相輝映,展示著自己的雄美丰姿。根據朝鮮民間傳說,古時候有一對三代單傳的夫妻久不生育,於是他們到山上的一個洞裡進行百日祈禱。百日祈禱結束後就有了小孩。後來這座山就被叫做種子山。由於到這裡憑弔戰友的「聯合國軍」老兵發現這裡風景秀麗,大加宣傳,現在,這裡已經是抱川郡一處頗有名氣的旅遊勝地。人們經常可以看到登山的人們沉迷其中,漸行漸慢,直到峰頂。

因為蕃衍生命而得名的種子山,1951年卻是吞噬生命的地方。

原來由566團4連據守的種子山,是在6月2日下午失守的。

5月30日,由於直屬部隊在作戰中已經疲憊不堪,美軍第25師命令配屬作戰的加拿大第二十五步兵旅(25thCanadianInfantryBrigade)發動攻擊,開始了對志願軍種子山陣地的進攻

實際上,從這個部署,也可以看出美軍在鐵原未能如李奇威中將所期待那樣打出奇跡的一個原因。從四月到五月,志願軍連續的兩波攻勢之下,儘管李奇威和范弗利特試圖採用磁性戰術對抗志願軍和朝鮮人民軍各部,並有計劃的進行後退。但是,由於志願軍攻擊極為猛烈,有計劃的後退很快就變成了艱苦而漫長的後衛戰,部分戰鬥意志較為薄弱的南朝鮮軍乾脆被打成了潰敗。

李奇威原來的計劃是將盟軍放在後衛線上阻擊和遲滯志願軍的進攻,由美軍炮兵提供遠程火力掩護,以保留美軍兵力作為反攻主力。這個讓朋友啃骨頭自己吃肉的計劃讓斷後的聯合國軍各部苦不堪言,英軍步兵第29旅(British29thInfantryBrigade),比利時營(Belgianinfantrybattalion),菲律賓部隊(Philippine10thBattalionCombatTeam(BCT)),法國營(Frenchinfantrybattalion)等部隊都遭到毀滅性的打擊。4月25日,敗下陣來的英軍29旅直屬部隊在土橋廠北山溝集合,遭到志願軍189師566團3營突襲,旅部直屬的四輛裝甲汽車均被擊中起火,皇家諾森伯蘭郡燧發槍團(TheRoyalNorthumberlandFusiliers)團長福斯特中校的吉普車被志願軍用火箭彈擊中,中校當即陣亡。湯姆·布勞迪旅長的手槍都丟掉了才突出重圍(值得一提的是福斯特中校死後榮獲OBE帝國軍人勳章,這樣的勳章,曾在國際奧委會任職的中國官員徐亨因為在二戰中組織香港英軍突圍,也曾榮獲過同樣的一枚)。

志願軍有力的穿插讓想在二線觀望的美軍也難逃辣手,4月底,在史倉裡15軍圍住了後退不及的美軍24師一個團部又兩個營,志願軍用繳獲的美軍大炮對著韓軍陣地猛轟,引發了更大的崩潰。激烈的戰鬥迫使美軍不得不將其步兵主力陸續投入戰鬥。如果不是志願軍後勤的確遭到了極大的困難,李奇威的後退決戰很可能演變成一場災難。

因為這個原因,儘管美軍擁有絕對的火力優勢和預備隊,但是,當美軍投入反攻的時候,各部都已經頗為疲勞,傷亡甚大,急需調整補充,甚至若幹部隊的建制都處在混亂狀態。在此情況下,美軍以久戰之師執行反攻計劃的力度也就不得不打了折扣。無論朱彪在580.7高地打美軍空降兵,還是唐滿洋穿行敵後時打美軍小分隊,都可以看出,儘管志願軍彈盡糧絕,但美軍也同樣處在疲勞崩潰的邊緣。這樣的敵軍,打順風仗時可以憑著一股虛勁兒猛打猛衝,一旦遭到有力阻擊停頓下來,就很難再恢復攻擊的銳氣。

如果沒有前期進攻作戰中不畏犧牲的猛攻,鐵原阻擊戰會面臨更多更大的困難。

從這個角度說,每一個犧牲都是不朽的。

正是因為前期作戰消耗太大,加上從漢江一線推進途中不斷遭到志願軍阻擊部隊的截擊,始終處在戰鬥狀態的美軍25師打到靠近漣川一線的時候已經元氣大傷,上上下下都在叫苦,而志願軍所有撤退部隊的彈藥和食品,都被精簡到最少程度,最大限度地交給後衛部隊,使擔任斷後任務的189師戰鬥力得到較大恢復。這種情況下,美軍不得不換上剛剛進入陣地的加拿大部隊來攻種子山。

加拿大步兵第25旅,下轄加拿大皇家步兵第2團,第22團,帕特裡夏公主輕步兵團,第二皇家騎炮兵團,工兵營,裝甲營和直屬隊,共計八千餘人,是加拿大投入朝鮮戰爭的地面主力部隊。加拿大步兵第25旅的指揮官是准將旅長J.M.羅賓漢(這是個響亮的名字,讓人想起英國中世紀除暴安良的好漢羅賓漢)。這支部隊1951年2月入朝,除了在五次戰役前期如同其它美國的盟軍一樣擔任阻擊,在加平之戰中吃了十九兵團一些苦頭之外,基本沒有受到大的損失。5月27日,原來配屬英軍第28旅的第2狙擊兵營也歸還建制,美軍已經顯露疲態的時候,加拿大25旅卻正是兵強馬壯。

加拿大步兵25旅旅長羅賓漢准將 

在加拿大1982年出版的《記憶中的勇氣–朝鮮戰爭中的加拿大軍團》(VALOURREMEMBERDCanadiansinKorea,ISBN0-662-52115-3)中,當年的參戰加拿大老兵曾詳細回顧了這次作戰。

按照這本書中的描述,加拿大25旅是在5月24日劃歸美軍步兵第25師指揮,參加對志願軍部隊的反攻。根據美軍所述,由於前一階段中國軍隊進攻中的消耗很大,目前正在試圖退回三八線以北的山地地區獲得補給和補充,這次戰役的目的就是要給共產黨軍隊(包括中國和朝鮮)以致命打擊,使其無法恢復和有力量發起下一次攻勢。

既然如此,阻止中國軍隊返回三八線就成為一項重要的任務,加拿大步兵第25旅奉命跟隨美軍第25師發動攻勢,行動代號「進取」。

儘管遭到一定抵抗,「進取」行動的美加聯合部隊依然在27日順利抵達臨津江畔,並繼續向北,朝鐵原方向攻擊前進。

這種進展順利的進攻作戰中,美軍當然是出風頭的主角,加拿大人執行的都是掩護側翼,保護補給線等次要任務。30日,加拿大25旅部隊接到攻擊種子山的命令,躊躇滿志的羅賓漢旅長想不到,從此,加拿大人的好日子就算結束了。正如《記憶中的勇氣》一書作者所述:「一切都在一座燒成白地的小村莊前停下了,它的後面是一座令人恐怖(formidable)的山峰,這就是467號高地。」

467高地,就是種子山。

種子山攻防作戰的前半部分,看來正是鐵原之戰前線各處爭奪要點的一個典型縮影。

在接到攻擊種子山命令之時,加拿大25旅正呈搜索攻擊的行軍狀態。該旅的前鋒是抽調裝甲部隊和少量精銳步兵組成的「達爾文特遣隊」,左右各有一個步兵營作為掩護,其後分別是第2和第22步兵團的兩個營構成本隊,整個行軍隊列分成兩翼交替掩護。相對於美軍而言,加拿大部隊屬於英軍系統,裝備和給養都略有不及,但相比志願軍各部來說,其火力強度依然佔有極大優勢。旅長羅賓漢准將是這樣佈置這次攻擊的。

羅賓漢旅長和他的幕僚們在朝鮮戰場上

他制定的攻擊計劃如下–由於種子山主峰(467號高地)恰好位於加拿大第2步兵團前方,該團第二營即擔任攻擊主力。對志願軍陣地的攻擊由這樣一個主力營進行,其他部隊擔任預備隊,目的是攻佔高地和高地腳下那個「燒成白地」的村莊彩樂裡(Chail-li)。具體部署是這樣的–第一連攻擊彩樂裡,第二連保護攻擊陣線的左翼,第三連負責奪取彩樂裡與種子山主峰間的前進陣地,對主峰的總攻擊由第四連執行。皇家第二騎炮兵團提供火力支援。

戰鬥的結果,在加拿大軍方的官方紀錄中十分簡單–「在這次行動中,皇家加拿大步兵團奉命發動了對於彩樂裡和相鄰山峰的攻擊。攻擊是成功的,但是由於該旅的進展過快,在敵軍中過於突出,缺乏側翼掩護的部隊被迫後撤。」(摘自《CanadiansinKorea,1950-1953》)

然而,第25旅老兵們的回憶,顯示這次戰鬥並沒有報告中提到的這樣體面。在《記憶中的勇氣》一書「攻擊彩樂裡」一章中,作者是這樣描述當時的戰況的–

「5月30日上午,戰鬥在大雨中打響了,第一,第二和第三連先後完成了任務,但第四連遇到了頑強的抵抗,並在敵軍密集的機槍火力下遭受傷亡。

戰鬥進行到下午,中國軍隊依然控制著山頭,他們發動了一次反擊。這次巧妙的反擊目標是第一連和彩樂裡。戰鬥中他們突破繞襲到了第一連的背後,切斷了它與後續部隊的聯繫。此時能見度很低,很難分辨山谷中運動的軍隊。因此,為了掩護第一連放在中國軍隊和彩樂裡之間的第三連完全無法發揮作用。中國軍隊的運動路線使加拿大人的子彈很難打到他們。

種子山對於中國軍隊的補給線和通過鐵原的交通線來說十分重要,因此他們最大限度地加強了這個陣地,並有效地頂住了第四連的進攻。連續多次的攻擊均告失敗,因為中國人在陣地上佈置了非常有效的機槍巢和密如蛛網的坑道工事。同時,如果我們進展太快,會在敵軍陣線上變得太突出。戰鬥中,皇家加拿大步兵第2團的情況越來越危險,他們即不可能佔領種子山,也無法堅守住彩樂裡。於是羅賓漢旅長下令撤退,並要求在後方建立新的可靠防線。在中國軍隊衝到面前的時候,加拿大官兵們不得不殺出重圍(foughttheirwayback)後撤下來,到達預定構築工事的後方陣地。」

說來可笑,其實如同前線每一個據守的要點,種子山上的志願軍部隊人數並不多,僅有566團二營四連這一個連的部隊。而羅賓漢旅長的回憶中,並沒有說明這次進攻的全部兵力。為了拿下種子山,除了第2步兵團的步兵和皇家第二騎炮兵團的三個炮群,實際上加拿大人還出動了八輛坦克,並得到了美軍六架冒著惡劣天氣起飛的飛機的支援。

油畫:朝鮮戰場上的加拿大部隊

在這樣懸殊的兵力對比下,為何加拿大部隊依然輕易敗下陣來呢?

應該說加拿大人的進攻計劃本身就存在問題。此戰加拿大第25旅名義上出動一個步兵團和一個炮兵團發動攻擊,但實際上只有第2步兵團一個步兵營的四個連投入戰鬥,而這四個連在進攻中又被同時投入到四個不同的方面,顯然是胃口太大,攤子鋪得過開。真正用於攻擊種子山主峰的只有第四連一個連。本來以一個旅打一個連擁有絕對的兵力優勢,實戰中在主峰正面雙方的兵力卻幾乎旗鼓相當。分散使用兵力是兵家大忌,加拿大25旅的攻擊因此顯得華而不實,參加過諾曼底登陸的老將羅賓漢旅長此戰未免有些過於輕敵。

加拿大人將這次戰鬥稱為與中國軍隊「第一次真正的交鋒(firstseriousengagement)」。

攻擊失敗的加拿大旅得到命令,他們被要求迅速組織第二次攻擊,奪取這個中國人在通往鐵原道路上埋下的釘子。

吃了一次苦頭的羅賓漢准將不敢再托大,這一次,他的作戰部署異常謹慎。由於天氣不好,得不到空軍支援的加拿大軍團在接下來兩天多的時間裡只能和中國守軍進行零敲碎打式的戰鬥,直到6月2日凌晨才在美軍配合下發動了下一次總攻。這一次,中國軍隊不再固守,經過幾個小時的戰鬥後,他們放棄了種子山主峰,6月2日上午11時,加拿大第25旅終於奪得了這個來之不易的戰利品。

能夠將敵軍一個旅粘在陣地前整整三天,按照189師在鐵原阻擊戰中的作戰原則,這屬於一次圓滿完成任務的防禦作戰。如果不是欺負加拿大25旅作戰經驗不足,志願軍很少在一個要點上堅守這樣長的時間。實際上,在鐵原的防禦作戰中,大多數志願軍的陣地都是一次性的–頑強地對進攻敵軍進行一次阻擊,隨後立即放棄,轉移到附近的預備陣地等待下一次較量。

整個189師的防禦正面,志願軍都在進行著這種令美軍十分鬱悶的戰鬥。

筆者曾拿了志願軍在鐵原防禦戰中的作戰經過給一位住在神戶的國民黨退休老將軍看,請他作為老對手點評一下這場作戰「共軍」打得怎麼樣。這位出身桂系,為廖磊司令官做過手槍衛士的老將軍,最為佩服的就是志願軍這條酷似「飛舞的鏈條」的防線。

他說,把部隊分散到點上,而且頂一下就換地方,這種看不到一條真正防線的打法,一個連可以當幾個連用。因為它打一仗就換一個地方,對手每次和它交手都要重新研究其陣地地形和佈防,而研究明白了來打它,它又跑到別的地方去了。美國人和日本人打仗都是重視火力的,抗戰的時候,日本陸軍的炮打得半邊天都是黑的,這邊半邊天又是紅的。當時國民黨守軍最怕這樣的炮擊,缺乏意志的部隊在陣地上不要說打,連呆也呆不住。美國軍隊的炮兵只怕比日軍還要厲害,但是碰上這樣的防守,大概大部分炮彈都要打到沒人的地方去了。正常的防線,打蛇打七寸,你只要咬住一點突破了就可以撕開它,這樣的防禦陣地是個動態的,你根本不知道它的七寸在哪兒怎麼打呢?抗戰的時候國民黨軍隊和日軍打防禦戰,可是吃過大虧的。開始,是佈置成歐戰(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樣的防線,一點突破就會全線潰敗,後來,也有部分精銳部隊改變打法,分成小部隊據點死守,叫做「有一房守一房,有一屋守一屋」,那樣損失可就大了,往往是守點的部隊一打就是無人生還,一打就是無人生還。這個仗打得沒希望,幾次以後沒開始打守軍就要跑了。

我隨口問了一句–抗戰的時候國民黨軍隊,是不是如果用這樣的做法和日本人打,打一下撤一下,作戰效果要好得多?

老先生想過之後搖搖頭,說恐怕不行,那時據點死守都是規定誰丟了某某陣地殺誰的頭,你允許他撤退轉移,怎麼督戰呢?

在談他的看法之前,老先生曾經先發了一點感慨。

他說,你看,這個守鐵原(實際是鐵原的前方陣地)的63軍,有一個188師,一個189師呢。當年廣西也有這樣兩個師,188師和189師,也是打防禦出了名的。

野戰條件下的志願軍防禦工事,從理論上說很難抗衡美軍的重炮轟擊

按照老先生的說法,桂系這兩個師打防禦出了名,是在黃梅-廣濟作戰,打的就是在南京城下大屠殺的那個日軍第六師團。那一仗打得星月無光,中國兵的屍體把戰壕都填滿了,但依然苦苦支撐。

整整打了半個月,最後,連188師的番號都打沒了。撤退的時候,桂軍弟兄們聽到當地老百姓編了歌子來唱。

老爺子學了當地湖北的口音,這樣地唱起來–

「軍隊要學一八九,一八八,到處有人誇。。。」

唱著,忽然停了,定睛看時,忽然發現老軍人把沒牙的嘴緊緊抿住了,微閉的眼中已是淚光閃現。

不相干的兩支軍隊,一戰抗日,再戰援朝,都是頂得最苦的仗,一八九,一八八,莫非也是宿命?

忽然意識到,當了一輩子國民黨的老先生,說了半天,卻沒有對志願軍這支共產黨的軍隊說一個不字。

566團在種子山的對手--加拿大步兵第25旅(1951年5月攻擊種子山作戰前夕)

那次從神戶採訪回來,和一個解放軍某報社的編輯談起這件事。

他淡淡一笑,說這樣的事兒多了,總是被日本兵追著跑的,他這是羨慕。

換了別人,我可能會責怪他過於張揚和狂傲–那是跟日本侵略軍死拼過的老前輩啊。但是對這位編輯,我能夠理解他的自豪。這位編輯的父親,也是一名軍中新聞工作者,是在朝鮮停戰之後,誤觸地雷犧牲的。

他說,我父親這個兵當得值,50年入朝,看著美國人從鴨綠江被我們用刺刀趕回三八線,還看到美國人簽了字。

這話也曾經讓我懷疑他對自己父親的感情--我能看到他的自豪,而沒有絲毫的悲傷。直到我聽說赤瓜礁海戰打響的時候,剛為人父的他寫了血書要做戰地記者,而且如果登陸作戰,要隨第一波部隊沖灘!

虎父無犬子。

羌人以戰死為吉利。

這是知道此事後,衝入我腦海最初的兩句話。

此人,就是中國軍人裡面那種被稱作鷹派的。

我曾和一位老軍人談過他們。老軍人的看法是,在和平的日子裡,鷹派多少給人不合時宜的感覺,但一個國家要是沒了鷹派,那就不是一個合不合時宜的問題了。

那是一個中國獨眼元帥劉伯承所說,有沒有卵子的問題了。

回到前面的採訪。

抗日戰爭勝利的時候,國民黨軍的中國軍人大半被擠到了國土的一角,我們是苦勝而已。

我們勝了,可敵人並不怕我們,或許是那位出身桂系的老軍人心中最深處的隱痛。採訪志願軍老兵的時候,有一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他們出國時候有一種信念,就叫做--「保家衛國」。

抗美援朝戰爭中,志願軍付出的代價也是驚人的,這是當時給志願軍烈士家屬的通知書

「保家衛國」在他們看來,有非常具體的理由,雖然任何當時認為天經地義的理由可能今天都會引發爭議。老兵楊恩起說他老家在營口,東北打了多少年,最知道打仗有多苦。好容易安定下來,有仗到外邊打,可不能再放家裡來。老兵王連生說–當時就想美國和老蔣是穿一條褲子的。家裡剛剛分了田,如果讓他們打下了朝鮮,老蔣就會回來--難怪老蔣到了台灣趕緊搞土改,看來,是終於明白自己敗在哪兒了。

他們的理由似相同,又似不同,各有各的理解。

聽著,聽著,聽得多了,忽然感到自己彷彿明白了一點志願軍普通戰士心底對「保家衛國」真正的理解–對中國人來說,朝鮮是什麼地方?

是一個退後一步是家園的地方。

這一句話,就說明了「保家衛國」的真正含義。

自己的家被戰爭禍害了幾十年,那是些國破家亡,膏塗遍野,最慘痛的日子。中國人真的被禍害怕了,以至於一旦硝煙再次逼近我們的家園,這些中國最純樸的漢子們,第一個想法就是撲過去,把這個惡魔趕開,再也不讓它靠近自己的國,自己的家–哪怕,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生命。

志願軍能在鐵原打出「飛舞的鏈條」,指揮官的戰術固然重要,如果下層官兵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沒有「保家衛國」這條信念,依然不可能頂住美軍的進攻。近代軍隊與現代軍隊的區別,在於近代軍隊最好的士兵是服從命令的木偶,而現代軍隊的士兵需要很清楚自己為何而戰,即便沒有人指揮,自己也會繼續奮戰到底。

很多志願軍的陣地,就是這樣打到了最後一個人。

儘管從裝備上說,志願軍在近代軍隊中很難能算先進,但從這一點來說,卻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現代軍隊。

中國陸軍至今威名遠震,或正是得益於此。

189師的防禦體系,是以點的形式分佈在一塊長寬各二十餘公里的囊形陣地上,美軍後勤所依賴的17號公路蜿蜒其間,丟失某一個陣地並不會造成全局的崩潰,但拿不下任何一個陣地,美軍的後勤線路就可能暴露在志願軍的炮火之下。在這種情況下,美軍不得不一個一個拔除志願軍的陣地,志願軍丟失了的陣地,卻不是必須奪回。

可是,與其它陣地丟失後的情況不同,種子山失守之後,蔡長元師長一反常態,嚴令566團團長朱彪組織兵力奪回種子山並隨即堅守。

蔡長元師長下達的這個命令,在參戰的志願軍老兵的回憶裡是件平常的事情,就像吃完了早飯吃中午飯一樣正常。老兵們講,當時每天都在打仗,不是防守就是進攻,無論怎麼說,都比從洪川江往下撤的時候讓人追著屁股打痛快多了。當時在566團四連任班長的王連生(太原干休所)講,當時打仗都打成家常便飯了。開始是害怕,等有戰友犧牲,是憤怒,幾個月連續不斷的打下來,人就麻木了,已經不再把打仗和生死當回事兒。

西方把這種現象稱作心理學上的一種戰時自我保護意識,越是這種忘掉生死的戰士,越能夠有更加專注和清醒的頭腦應付戰爭中的各種情況,生存的幾率越高。這是人類幾百萬年進化中經過無數次搏鬥產生的自我保護功能。但是,這樣的戰士,也會出現與人類社會疏離的現象,要經過痛苦的自我調節,才能夠回到正常人類社會中來。

奇怪的是,我卻從未聽到朝鮮戰爭的老兵們提到自己有這樣的調節過程。思考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在1950年前後,整個中國,都在一種從戰爭創傷中復甦的過程中。持續不斷的戰爭延續了十幾年,有些地方甚至幾十年,這種戰爭的傷痛刻在那個時代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頭。朝鮮之戰後,再沒有哪個國家同中國打過一場全面戰爭,那個時候,我們才開始體味和平的含義。所以,志願軍老戰士的心理調節,在整個社會的節奏調整中,得以自然地完成。

這一和平,就和平了五十多年。。。

直到2008年我在北京和蔡長元將軍的幼子蔡小心先生談起種子山之戰,也在通過日記和軍史材料研究自己父親軍事生涯的蔡小心才揭開了這個不尋常命令背後的原因。

189師師長蔡長元,一個看起來略有些文弱的鐵血悍將

即便是利用「飛舞的鏈條」,189師也撐不下去了。

儘管志願軍打出了最高的防禦水平,但是189師全師只有一萬二千人,而迎面而來的「聯合國軍」足足有九萬人,其火力的差別比人數更甚–整個189師只有79門炮,還不夠一個加拿大皇家騎炮團的編制。

這樣強烈的對比之下,即便戰術上沒有任何錯誤,依然無法避免我軍的重大傷亡。根據189師師部統計,美軍在志願軍防禦正面上部署的一千三百門大炮,僅僅一分鐘,就施放出4,500發重炮炮彈!在種子山一戰中,堅守陣地的566團4連,撤離陣地的時候還能作戰的只剩了一排長趙明明以下二十餘人。

在這種情況下,從志司彭德懷司令員到63軍軍長傅崇碧,都很清楚189師的困難。擔任二梯隊的188師已經開始進入陣地,準備接防。但是,中國軍隊的機動能力無法和美軍相比,189師至少還要在自己的陣地上堅守一天。

一天,24個小時,1440分鐘,如果放在平時,也就是一趟春遊的時間。這個局面繼續撐下去,大量減員的189師卻實在沒有把握能扛住這24小時了。

蔡長元還有最後一招。

這一招,就是打亂美軍進攻的節奏。蔡長元看中了種子山。

這是因為,種子山一面毗鄰漢灘川,另外兩面恰好構成了17號公路的一個大拐彎。只要控制了種子山,志願軍即便只用輕武器,也可以打到公路上行進的美軍車輛和人員。

此時,漣川-鐵原一帶剛剛發生了一次連續三天的降雨。這次降雨成了後來李奇微解釋美軍無法完成對志願軍主力攔截的主要理由。然而,從當時戰場拍攝的照片來看,這場雨的影響遠沒有這樣大。一個簡單的道理就是–如果這場雨大到令美軍無法行動,志願軍難道比美軍的交通手段還好,竟然能在這樣的大雨中完成撤退任務?

這場大雨的真正影響是大大降低了美軍的機動能力,迫使其更加依賴公路來完成負擔沉重的後勤補給。

如此,志願軍在種子山這個17號公路的拐彎處釘上一顆釘子,就成為美軍無法容忍的事情了。

因此,蔡長元師長給566團的任務,不僅是反攻,而且要堅決地拿下這個陣地,然後守在這裡。

此前,189師防禦的奧妙就在於盡量在運動中和美軍作戰,而不給美軍一個固定的打擊目標。這種針對美軍特點的打法堪稱蔡長元師長的神來之筆。要知道,第二次海灣戰爭中直到伊拉克軍隊即將全軍覆沒的時候,有一些軍事家才對這個問題若有所悟。蔡長元深知在美軍的猛烈炮火之下,想守住一個臨時建立的防禦陣地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現在給朱彪的這個任務卻與此背道而馳,蔡長元師長肯定知道566團將為此付出怎樣慘烈的代價。但是,蔡長元師長更知道,只要在種子山陣地上還有一個活著的中國兵,美軍就不敢放手向志願軍的縱深追擊,而566團是63軍唯一的紅軍團,是他手中最好的一個團。

也許,這就是慈不掌兵的真正含義。

接到命令的566團團長朱彪倒沒有過多的想法,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弄清自己還有多少部隊可用。這一清點倒讓朱彪嚇了一跳。

他身邊的主力一營,加上鐵原之戰前補充的一批新兵,三個連竟然還各有六十到七十人的兵力可以使用!

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第五次戰役後半段是一場慘烈的惡戰,而566團從洪川江一路殺回來,不算傷員,還能有一半左右的戰鬥兵員可用,到底是冀中野戰兵團的老底子阿。

朱彪明白,其他陣地上的566團部隊也在試圖向種子山方面集結,但是因為和美軍進攻部隊粘得太緊,當天的進攻是指望不上了。這一仗,只能依靠一營來打。

但是,僅僅靠一營,能不能打下種子山呢?

儘管時間已經很緊,但朱彪依然親自做了一次戰地偵查。唐滿洋回憶,借助落日的餘暉,這位中國陸軍未來的天津警備司令久久地用望遠鏡眺望著種子山上的美軍(當時並不知道山上守軍為加拿大25旅),特別是細緻地觀察了一番對手的工事。

當朱彪放下望遠鏡的時候,黑臉上綻出了一絲冷笑–「一幫新兵蛋子而已,這個種子山,老子拿定了!」

給朱彪信心的,並不是種子山上到底有多少敵軍,而是對手修工事的手段。挖戰壕可是一門學問。

在朱彪的望遠鏡裡,可以看到加拿大士兵都有和美軍一樣的圓鍬和十字鎬,交通壕也挖得縱橫交錯,看起來頗有章法。但是,在打過日軍打美軍的朱團長眼裡,卻有個致命的破綻。那就是加拿大兵挖壕溝,挖出的泥土隨手就壘在壕溝前面,形成一道低矮的牆壘。這樣,原來需要挖一百二十五公分的步兵壕,只要按照散兵坑的要求挖八十五公分,就可以了,加上壕溝前的土壘,加拿大兵完全可以在戰壕裡半直立著身子射擊。

這完全符合條例。一般來說,普通步兵構築工事,先向下直挖他半米,然後向兩邊推進,再深挖達0.75米到1米,以站立射擊後可以立刻蹲下尋求掩護為準,挖出的土就堆在自己散兵坑面對敵人可能來犯的那個方向,然後用工兵鍬拍實即可。

然而,在打過仗的老兵眼裡,這樣的戰壕並不合格。第一因為多了前方一條土壘而目標明顯,在對方火力佔優的情況下近乎找死;第二如果對方的手榴彈或炮彈在側後方爆炸,所需要承受的殺傷就比藏在一百一十五公分的戰壕裡大多了。因為面對正面以外的進攻戰壕深度不夠,打這樣的陣地一個迂迴就夠了。

這種事情,糊弄得了別人,卻糊弄不了在華北平原打慣了日本鬼子的566團。朱彪的部隊挖戰壕極有特色,都是把泥土拋到身後去的,整個戰壕低低地貼著地面。如果在灌木叢中,不用飛機偵察你根本找不到朱彪的兵藏在哪兒。

用修工事的標準衡量敵軍的戰鬥力,是華北平原老八路的基本功。

六十三軍軍長傅崇碧是四川人,但他的部下,大多來自抗戰中的河北戰場

在河北反掃蕩作戰中,八路軍曾經遇到一支奇怪的敵軍。1942年,在日軍最新「鐵壁合圍」戰術面前苦苦鏖戰的冀南軍區部隊,為了改變被動形勢,振奮華北軍民的抗戰士氣,決定集中兵力,對日軍切割冀南與冀魯豫根據地的關鍵據點–南李莊發動強攻。

戰鬥開始之前,偵查員的報告幾乎搞糊塗了八路軍的指揮員。

在華北,狡詐的崗村寧次經常讓日軍和偽軍互換軍服作戰。由於日軍和偽軍的戰鬥力迥然不同,對敵情不明的八路軍最初曾幾次吃虧。

但是,幾次之後,老八路很快總結出了新經驗。於是,每當弄不清敵軍到底是日是偽時,指揮員常常會問偵察員兩個問題–第一,敵軍是不是每天洗澡?第二,敵軍殺豬吃的時候剝不剝皮?

原因很簡單。日本兵有每天洗澡的習慣,雷打不動,而當時中國人並無此習慣;日本人殺豬剝皮只吃肉,而中國人殺豬只煺毛–至今在日本超級市場要想買到帶皮肉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只要掌握了這兩條,確定敵軍的身份百試不爽。

南李莊的守備隊指揮官是個日本軍官,由「部隊長」松本大佐帶來,但軍服和重武器與日軍又有些差別,其身份讓八路頗為狐疑,自然,就要問偵察員這兩個問題了。

然而,百試不爽的事情,偏偏在判斷南李莊守備隊身份的時候出了問題。

這伙敵軍洗不洗澡?答:天天都洗。

如此,看來是鬼子了。

那麼,他們殺豬剝不剝皮呢?

不剝皮,只煺毛。。。

嗯?

這下子真搞不清了。

指揮戰鬥的陳再道司令員於是親自去觀察,結果發現,這伙敵軍雖然分不清是日是偽,但挖戰壕時候挖出來的土一律揚到工事後面,戰壕的上沿幾乎與地面齊平。

看到這種情形,八路軍立即判定,不管這支敵軍是日是偽,其戰鬥力絕對要按照日軍來計算。

果然,一戰打下來,打出了冀南反掃蕩最慘烈也最光榮的強攻南李莊之戰。在這次戰鬥中,一名八路軍衛生員在衝鋒中戰死,但仍用刺刀插在地上巍然屹立。驕橫而又槍法出色的敵人竟瞄著他一槍一槍地射擊,最終將其遺體打成兩段!連大名鼎鼎的129師騎兵團戰鬥英雄韓猛子都犧牲在了白刃血戰之中。

無論敵軍如何凶悍,破釜沉舟的八路軍最終贏得了此戰的勝利,此戰擊斃敵軍三百餘人,俘虜二百八十六人,繳槍四百餘支(包括六挺重機槍)。這支神秘的敵軍也終於被揭開了面紗–這支敵軍的主力是日軍以偽滿新京(長春)陸軍軍官學校的畢業生為主體組建的皇協軍"種子部隊",是偽軍中唯一可以佩戴指揮刀的部隊,其軍官和骨幹雖然來自偽滿軍校,卻多是朝鮮人。這支部隊被打死的偽滿"教育班"朝鮮軍官們有一個同學很幸運地沒有參加這次戰鬥,他就是二十年後的南朝鮮總統樸正熙。

這個種子部隊是準備在華北用作未來偽軍部隊樣板的,不料剛剛入關就被陳再道消滅在了南李莊,對日軍的以華制華戰略,實在是當頭一棒。

南朝鮮前總統樸正熙,因為從長春偽滿軍校保送日本研修軍事,沒有隨同學南下華北作戰,1944年畢業。如果他也被擊斃在南李莊。。。

難怪這支敵軍既不像日軍,又不像偽軍。陳再道司令員根據其修工事的特點對其戰鬥力做出判斷,可算此戰的經典一筆。

朱彪的自信,就是來自這個老傳統。種子山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加拿大兵環繞山頂挖的一圈戰壕,如同給山頂戴了一條圍脖。

由此,朱彪斷定守山的敵軍訓練不足,屬於「新兵蛋子」。

實際上朱彪這個想法真是冤枉了這支守山的加拿大部隊。

加拿大二十五旅到朝鮮參戰,挑選的都是參加過二次大戰的老兵,和老八路一個資格。不過,加拿大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就有訓練不夠嚴格的說法。1941年日軍即將進攻香港,為了加強那裡的守備,英聯邦國家決定派遣加拿大部隊前去增援。加拿大聯邦軍總司令派一位羅遜准將對本國部隊進行考察。准將用豐富的數據得出結論--這些人雖然是兵,但訓練不足,看看俘虜還可以(當時加拿大軍隊主要的工作就是看管俘虜)根本上不得戰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聯防軍司令部隨即下令羅遜准將為司令官,率領兩個他說上不得戰場的營(加拿大皇家來福槍營和溫尼伯擲彈兵營)前去香港。大約,也有不信服准將所作結論,讓他親自驗證一下的意思。結果,香港保衛戰失敗,來增援的加拿大官兵大多成了俘虜,羅遜准將自己倒十分盡職,戰死沙場,算是用生命捍衛了自己對加拿大陸軍的評價。

此後,加拿大軍隊還經歷過迪厄普和諾曼底的登陸戰,作戰也頗為英勇,但基本都是在己方優勢炮火下攻擊,對於怎樣在敵人炮火下修築工事,並不是十分在行。

筆者在考證這次戰鬥的過程中,通過加拿大二戰退伍老兵組織獲得了一些朝鮮戰爭中的老照片,愕然發現1951年7月,加拿大二十五旅構築工事的時候,也不再把挖出的泥土堆在戰壕前方,而是和志願軍一樣分散地拋到周圍。這個轉變,不知道和種子山之戰有沒有關係。

掘壕固守的加拿大部隊,1951年7月,鐵原

由於加拿大官方資料中對於種子山前後的戰鬥描述籠統,此時加拿大第二十五旅在山上的部隊番號不詳,從戰後的統計來看,其兵力大約一個連,至少有一部分部隊屬於帕特裡夏公主輕步兵團,指揮官是突擊群指揮官托馬斯.丹頓中尉(Lt.Simpson,T.Denton)。由於美軍正在開始將加拿大二十五旅與英軍,南非,新西蘭部隊合組為英聯邦第一師,作為突擊的主力箭頭攻打鐵原,一部分南朝鮮第九師的部隊正奉命趕來接防。

如果南朝鮮部隊接防完畢,種子山恐怕會更難打一些。在志願軍的回憶中,儘管正面戰鬥力遠不及美軍,但同樣作為一支東方軍隊,南朝鮮軍在迂迴,滲透,夜襲,冒充,設伏等方面極為刁鑽。到1952年,面對美軍的空步炮協同打「油」了的志願軍,面對南朝鮮軍隊反而要多睜一隻眼。朱彪的反攻,恰好打在了加軍與韓軍接防未畢的節骨眼兒上。

天助我也。

得出了上面都是新兵蛋子的結論,朱彪把自己身邊的幾員大將–一連連長王勝瑞,代理副連長袁子蘭,三連代理連長唐滿洋,代理排長歐陽忠叫到了身邊,商量這個仗怎麼打法。由於原一連連長在雪馬裡之戰犧牲,在蘭州戰役中立過大功的王勝瑞是小理山之戰前被提升為連長的。袁子蘭是河北人,屬於立過兩次大功,打過太原戰役的老兵,五次戰役前是一連二排排長。歐陽忠是苗族,原來是三連八班班長,上戰場好掄大刀,可平時卻是文縐縐的,好給戰士們講政策講戰局,天生一個草根政委的坯子,和同樣動不動就掄大刀片的唐滿洋相映成趣。

四個打仗的老手加上一個朱彪,還能商量出什麼別的主意?八路軍的老傳統,夜襲唄。

計劃是兵分兩路,王勝瑞前山,唐滿洋後山,帶足手榴彈摸上去,一旦被發現就利用華北野戰兵團擅長的夜戰實施強攻。

正在分配任務,奉命休整的四連代理連長趙明明來了,報告說有一條隱蔽的路線可以摸上種子山去。

原來,四連守山的時候,一度想在山頂和山腳之間挖一條隱蔽的交通壕,以便必要時把傷員撤下來。沒想到剛挖一半,美機來轟炸,一個汽油彈正巧扔在交通壕裡爆炸,施工的十一個補充兵,一個也沒出來。

這樣,這條交通壕在山上的部分就沒有修,但從山根到山腰的部分大體還在,正好是一條上山的隱蔽通道。

趙明明並表示如果反攻種子山,四連願意打頭陣,雖然只剩二十幾個人了,但帶路足夠。四連在種子山扔下了一個老連長,一個指導員兩個排長,這場子得找回來。

所謂找場子云云,是筆者的演繹。按照唐滿洋的回憶,四連那是「殺紅眼了」。

朱彪沒同意,他想給四連留點兒種子。

不過,既然有這條上山之路,原來的強攻就沒有必要了。566團調整部署,袁子蘭的一連還是爬後山上去,作為佯攻,唐滿洋的三連從炸塌的坑道向上走,負責拿下原來的核心工事。根據朱彪的觀察,那裡美軍放了四個重機槍巢,強攻會帶來巨大的損失。

選擇三連打主攻,朱彪有自己的考慮。

如果在戰役開始階段,朱彪讓一連打主攻會是更合理的選擇。

王勝瑞和袁子蘭的一連本來是566團的基本部隊。

在朱彪團,一連又叫「青年尖刀連」,二百多條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冒一點兒鬍子茬的都嫌老,以全團戰鬥力最強自居。兵好,裝備也好,入朝的時候清一色波波莎,用一連一個老兵的話說:「我們用的都是衝鋒鎗,打連發的,後邊部隊都是騎槍,單打一發的,打一發掰一次,頂一次,等你頂好了,對面人那兒也瞄準了,把你打死了。」

裝備波波莎衝鋒鎗的志願軍突擊部隊

但是,在前面幾次激戰中一連都是頂在打得最苦的地方,損失比較大,已經傷了元氣。打種子山之前,一連和美軍騎一師(1stCavalryDivision)的先頭部隊頂了一天,從泉站山打到橋頭山,又從橋頭山打到鐵嶺,打打跳跳,讓美軍打又打不上,沖又衝不快。

這幾個地方說來名稱不同,其實要看地圖不過是緊緊相連的一串小山包,距離不過幾百米。惱羞成怒的美軍調動坦克投入攻擊。這種坦克和以前566團打過的霞飛式不同,裝甲很厚,參加過這次戰鬥的老兵回憶用衝鋒鎗打根本沒用,一打一個點,一打點個點。566團入朝攜帶的唯一制式反裝甲武器,是一種沒人喜歡的蘇制反坦克槍,這種槍笨重而且後坐力極大,可以把射手震吐血,槍架又高,支在那裡好像擺個靶子給美國人打。結果打了幾仗,敵人坦克沒打掉幾輛,自己卻經常一露面就被敵人幹掉,反坦克手也傷亡不小。恨得志願軍戰士破口大罵,要向斯大林反映把這槍的設計師抓起來,看他是不是階級敵人。

到鐵原阻擊戰打響,189師已經沒有這種笨傢伙了。

霞飛式坦克,美軍在朝鮮的早期坦克部隊主力,後被巴頓式坦克代替

好在美軍這種新坦克頗為笨重,一爬山就往下滑,只能在公路附近活動。在泉站山下的河灘裡,美軍把十輛新式坦克擺開,當作自行火炮對著一連的陣地猛轟,掩護步兵衝擊。坦克的直射炮火打掉了一連的重機槍陣地,臨時在一連步兵身後展開的566團團部也中了幾炮。朱彪從炸塌的臨時隱蔽部裡跳出來,看到這種情況,感到對陣地威脅太大,當即組織直屬部隊用爆破筒襲擊美軍坦克。結果敵軍火力太猛,攻擊未能成功,部隊反而遭到較大損失,在一線指揮的副團長李鎧當場陣亡。

副團長李鎧是566團鐵原戰役陣亡官兵中職別最高的。

但是,這次攻擊也讓美軍感到了恐懼,他們匆匆把坦克開走,和志願軍脫離了接觸。得到這個喘息機會的一連且戰且退,轉移到了種子山附近。臨走,還在鐵嶺附近的公路上埋了地雷,阻止美軍坦克突破。連續轉戰的一連十分疲憊,現在戰鬥力不及三連。這大概是朱彪部署三連擔任主攻的原因。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哪次需要揮刀衝陣的時候,朱彪都不會忘了唐滿洋這張王牌。

出發前,部隊吃了頓飽飯。

根據當時566團老兵回憶,從洪川江後撤以來,只收到一次補給,吃了三四天,又沒了,就再沒送上來。志願軍老兵們回憶五次戰役最難熬的就是沒吃的–「那肚子餓的不行,也沒勁兒」,「撤到議政府,議政府有美國一個小部隊,到那兒沒吃的了,沒吃的把老百姓準備種稻子的種子,泡的稻子苗都出芽了,帶皮就煮在鍋裡吃。剛要吃就來命令了,打議政府那個山頭,一個人就拿缸子舀一缸子吃,也吃不飽,最後看公路上鬼子扔那個麵包,撿起來也不管有毒沒有毒,在身上擦一擦就吃,都餓到那個程度。把老百姓剛發芽的蔥吃,這樣把這場戰鬥打下來(據推測這指的是五次戰役議政府附近志願軍十九兵團和美軍後衛發生的直洞之戰)。」「後方給運上炒麵了,運一次只能夠吃三天到四天,等打種子山的時候又沒有吃的了。」

鐵原一線,上萬名傷員在全力後送,後撤的部隊不斷通過這個炸不爛的鐵路樞紐轉向後方,這個時候逆流而上給前線送給養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

在打種子山之前,566團的官兵又餓肚子了。不過,恰好這個時候,美軍的炮擊將566團拴在樹林子里拉炮的騾馬打死了幾匹,朱彪下令,就拿那個馬肉來吃。早已經飢餓不堪的戰士不能等待,馬肉在鍋裡煮得半生不熟已經被撈出來--怕稍晚敵軍的炮火把鍋掀了,那可就誰也吃不到了。雖然馬肉不算很熟,總算每個戰士得以一飽。

由於美軍在不斷炮擊,部隊運動速度極難掌握,朱彪命令兩個連出發到達出擊陣位後再確定攻擊發起時間,務求兩線同時打響。

入夜,兩支部隊從種子山腳下的出擊陣地開始向前摸進,擔任前敵總指揮的是土橋裡打英軍裝甲部隊的戰鬥英雄,團政治部主任展化南(後擔任北京步校政委)。記入中國人民解放軍566團團史的種子山夜襲反擊戰就此開始。

在566團團史中,對這一戰的描述如下:

「(敵)於6月1日集中了大量坦克和摩托化部隊,沿公路瘋狂的尾追,向我軍展開全面攻擊。

我團在師防禦的正面,於板巨裡,地藏洞,新浦洞一線地域防禦。種子山是我團四連的防禦陣地。

6月2日晨,加拿大二十五旅約兩個營的兵力在3個炮群的掩護下,向我僅有一個連守衛的種子山陣地展開了猛攻,從早晨7點打到11點,我四連的戰士們英勇反擊敵人,終因敵我兵力懸殊太大,我暫時放棄種子山。

晚10點鐘兩個突擊隊輕裝出發了。一連突擊隊約11時摸至敵前沿陣地,排長袁子蘭一聲令下,戰士們向敵人猛撲過去,一陣手榴彈炸得敵人暈頭轉向。這時,三連突擊隊也衝上了山頂,三連機槍班長白增奎,一個人就擊潰守敵一個班,在坡下帳篷裡正睡覺的敵人,慌亂組織向我反撲,排長唐滿洋組織突擊隊奮勇還擊,敵人大部就殲,余敵棄陣而去。

此戰,斃敵五十餘名,獲大量槍支彈藥。敵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奪下的種子山,僅控制了不到十二個小時,又回到我軍手中。」

察看「聯合國軍」方面的記錄,這一戰,使加拿大官方6月6日和7日兩次公佈的傷亡名單上增加了數十個名字,指揮官丹頓中尉也在其中,看來,加拿大軍官在戰鬥中頗有羅遜准將身先士卒的遺風。

而現場參戰的志願軍官兵,對這一戰的回憶更加真實和令人震動。

黑暗中,袁子蘭的排首先摸到出發陣位。袁子蘭讓擔任通信員的楊恩起返回前敵指揮所,問展主任何時發起攻擊。

楊恩起這樣回憶自己當時的經歷–「我們有司號員,但是號都沒用上,怕敵人發覺,一般情況下都是用口頭傳達命令,出發啊、到哪兒啊,都是這樣。一吹號,敵人炮彈,遠射程炮就過來了。」

「當時的這種聯絡,號令,其實都是用用通訊員傳達。」

「連長給我下指示,讓你向團裡那個展主任,他叫展化南,他那時候是展主任,回國以後當政委了--打種子山的時候,讓我請示主任幾點出發,我就通過那個老百姓澆水稻的溝,爬了500多米,那炮彈打我20多發都沒打著我,我要站著跑去通訊我就死了。」

「完了主任說,回去告訴你們連長,9點鐘正式從種子山山腳下往上衝,我們營地的地方離種子山腳下有500米,有1里地。」

「我爬著去,爬著回來的。」

展化南做出這個決定,因為唐滿洋的三連,也已經按時到達了指定陣位。

三連,是順著那半截戰壕向上摸的。

這個動作十分危險,雖然戰壕可以幫助攻擊部隊最大限度地隱蔽自己,但是誰也不知道山上的敵軍是否已經發現了這條戰壕。如果敵軍在這裡設下埋伏,那三連就是沒頂之災。

如果是賭博,其實唐滿洋在出發的時候,這一局基本已經輸定了--丹頓中尉的部隊在566團的反擊之前,的確已經發現了這條戰壕。

從後來的情況分析,加拿大人在攻佔種子山的時候,的確發現了這條戰壕,但因為它本來就只是半完工的一段,加拿大人未予重視。特別是種子山上「聯合國軍」兵力不足,所以,加拿大人只是給這條通道布上了雷,而沒有派哨兵警戒。

按說,這也不是不可以,在越南,美軍在叢林裡作戰,就經常用地雷陣和傳感器代替哨兵的。

不幸的是,第一個順著壕溝爬上來的志願軍戰士正是唐滿洋的死黨,六班長姚顯儒。

唐滿洋和姚顯儒的關係,一如朱彪和唐滿洋。假如餓肚子的時候唐滿洋有一個饃,他不會跟姚顯儒平分,肯定告訴他自己弄來了倆饃,吃了一個覺得味道不怎麼地,剩下一個你替我吃了吧。所謂好到可以換老婆,大概就是這個程度。但是,每到摸哨,偵查,奇襲這類最危險的任務,唐滿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姚顯儒。

為何說加拿大人不幸呢?姚顯儒正是後來因為排雷立了二等功的「地雷搬家大王」,他對地雷有一種天然的嗅覺。

朝鮮戰場上正在排雷的姚顯儒,乍一看,彷彿一個老婆婆

在開城阻擊戰中被稱作63軍「詭雷大王」,拿過中蘇朝三家勳章的姚顯儒是甘肅人,正宗的西涼子弟。據老首長說,姚性格柔和,耐心極好,又細緻多智,因此成為當時的排雷大王,通過他的手終於弄清了李承晚軍引為得意,曾給我軍帶來重大傷亡的「蜘蛛佈雷法」,後期姚更把大量美韓軍地雷挖出來換到志願軍陣地前使用,給敵軍造成傷亡之餘又讓具有強烈崇美心理的韓軍產生巨大心理壓力--中國人用的都是美國地雷阿!

這一手,足以讓後輩軍人頂禮膜拜。

不過,唐滿江對他的回憶可是不帶有多少崇拜的味道,老爺子說--姚顯儒啊,危險分子,沒事兒就爬到美軍陣地前面去挖地雷,挖完了帶回來擺得滿坑道都是,地雷上全是外文字母,他在那兒又敲又砸的,讓人睡覺都覺得不踏實。。。楊恩起回憶姚顯儒怎麼成了「地雷搬家大王」--「那時候他是在159,我們159高地跟敵人對峙一個陣地,跟敵人當中就間隔一條小河,距離離我們陣地也就有400米吧,他每天晚上姚顯儒帶著一個班到159陣地取敵人地雷,取回來以後埋在我們陣地去。」「完了他起那麼多地雷,把159高地敵人的地雷都快起沒了,敵人摸上來就碰自己的雷,沒想到是他自己的地雷,那雷先進,炸了都不知道怎麼炸的,美國人說蘇聯給中國人送來了新式武器。」「他把敵人的地雷都起完了以後,我們才打,一下就把敵人陣地給打下來了。最後通過上邊批准,定他是二級起雷英雄,姚顯儒。」

所以,加拿大人用地雷封鎖戰壕,碰上姚顯儒就算碰上了剋星。

有人說,那加拿大人要放個哨兵呢?恐怕也夠嗆,很少有人知道姚顯儒是馬家軍出身的,他一個漢人,在一支少數民族舊軍隊中卻因為打架愛動刀子而出了名,馬家軍的人一提姚顯儒都繞著走。到了解放軍中,姚顯儒的刀可就不是打架用了,偵察,摸哨,照唐滿洋的說法:「姚顯儒那小刀子玩兒的,用美國話說是歪裂疙瘩的水平啊。」

所以,要加拿大人放一個哨兵在這兒,跟往老虎籠子裡放一隻羊大概沒什麼區別。

真正有效的辦法應該是布上明暗混合哨,那唐滿洋就真沒咒念了。不過,仗打到這個份兒上,聯合國軍上下多少都有些驕橫,認為志願軍炮兵已經基本沉默,所以失去了反擊的力量。

用孫立人在新平洋反駁史迪威的說法–以為只有帶著大炮才能進攻,那是你們美國人的想法。

加拿大人不是美國人,不過想法也差不多。

封鎖的地雷沒費勁兒就被姚顯儒發現了,並且將其引信拆除,回頭讓歐陽忠傳話問唐滿洋,說敵人在戰壕裡埋雷了,怎麼辦?

唐滿洋說接著起,你朝前走的時候,拿塊白粉把腳踩的地方畫個圈,後面的人只許踩圈裡不許踩圈外。

直到今天,提起姚顯儒來,566團的老兵還很佩服,但也有點兒無奈,說你看看這個姚顯儒啊,又會玩刀,打槍又准,摸地雷一摸一麻袋。小理山打得那麼狠他連個油皮兒都沒碰破,結果呢,轉業以後,教民兵擺弄手榴彈楞給弄響了,炸殘了一隻手。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呢?

看來,有的人只有在槍林彈雨中才會毫髮無傷。

順便提一句,2006年10月17日姚顯儒在老家去世,當時,他的孫女姚瑤守在身邊。姚顯儒的最後一句話是:「娃,好好學習,努力考研,等2008年陪爺爺去北京看奧運會……」

「出門時,我再次回頭,卻看見爺爺眼角流出的淚水,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爺爺流淚,也是最後一次。」姚瑤說。

就這樣,一連按時摸到戰壕盡頭,順利到達出擊陣位,並且也派出通訊員和展化南聯繫。

九點鐘,突擊部隊開始向山上摸進。

志願軍各部動作輕捷,經驗豐富,依然驚動了守軍。快要摸到山頂時,三連首先被敵軍發現。

出發前已經被任命為代理班長的楊恩起依然記得被發現的一瞬間。當時,他手提一支蘇聯鐵把衝鋒鎗,緊隨著袁子蘭在三連襲擊隊列的最前端,眼看已經摸到了那條朱彪所看到戰壕的前面,迂迴的一個戰士卻踩斷了一根枯枝。

敵軍哨兵立刻就發現了襲擊的隊伍。

楊恩起這樣回憶那一仗–「打種子山,戰鬥是9點鐘開始往上摸,那山也比較陡,爬兩步我出溜一步,跑兩步我出溜一步,9點鐘還是爬,爬到快2點來鍾了,下半夜2點來鍾了(時間與戰史稍有出入),離敵人山頭陣地很近了。還得輕輕的,不能刮樹葉子,刮樹葉子嘩啦嘩啦響,敵人聽見了就完不成任務了,還得慢慢一點一點的。9點鐘到2點鐘,爬了有5個小時,離敵人山頂還有20來米,就不爬了,繞彎走的那幾個戰士拿手榴彈準備投,趟在樹葉裡,敵人發覺了,發覺了以後往那邊扔手榴彈,我這鼻子就在那兒被崩的。」

看來,加拿大人雖然修工事不太在行,但哨兵還是盡職的。隨著喀吧一聲輕響,加拿大哨兵立即在上面大聲喊叫起來。

發現已經暴露,連長王勝瑞高聲叫道–「衝!」跟著躍起的楊恩起剛剛直起身來,只見兩個黑乎乎的東西迎面飛來,夜色中楊恩起頭腦還很清醒–手榴彈!加拿大哨兵不愧是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警惕性太高了,一聲口令不見回答,立刻投彈。

「敵人扔兩個手榴彈,扔右邊一個,炸傷了咱們好幾個人,扔左邊這個,扔我跟袁子蘭前邊有五米遠,把我鼻子給崩破了,輕傷不下火線,弄個紗布就給我包上了。」

那個彈片正打在我這兒--老兵楊恩起在新浪講述當年的戰鬥

這兩枚手榴彈其中一枚落在志願軍夜襲部隊的隊列中,當即炸死炸傷六名志願軍戰士,另一枚慌亂之中沒有投遠,扔在楊恩起前面的戰壕裡,在戰壕內部爆炸。這一枚手榴彈的彈片大多被戰壕的土壁擋住,只有一小塊如同蟬翼大小的彈片迸飛出來,正打在楊恩起的兩眼之間。

加拿大哨兵投彈的時候,袁子蘭沒有躲,他正按照和三連的約定,舉起信號槍發信號彈呢。

楊恩起一把將袁子蘭拉在了身後。「好玄,」幾十年後楊恩起回憶起這次負傷,依然餘悸未消。他用手撫摸著兩眼正中那塊斜斜的傷疤,神情欣慰中還帶著一絲後怕。

戰場上楊恩起顧不得後怕,當時他的感覺只是鼻樑上被什麼拂了一下,連摸一下都顧不得,就地一跪,朝著手榴彈飛出來的方向扣了扳機。一串子彈飛過去。「也不知道打著沒,反正披裡撲通的,不知道是讓我打著了,還是他們那哨兵躲子彈在地上滾。」

就在這時,看到袁子蘭發射的信號彈,唐滿洋連在前山方向同時打響,兩面遭到襲擊的敵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566團3連代理班長楊恩起這樣形容此後的戰鬥–「等他一扔完手榴彈,一爆炸,我們排長(即袁子蘭)一發信號彈我們就衝上去了,衝上去就把敵人陣地佔領了,那個坑道裡頭死了不少人,後來才知道死的是加拿大的兵,我還摸呢,我說他死了沒有,沒死再給他補一槍,完了袁子蘭排長還問我--你摸什麼呢?我說我摸看他們死了沒有,沒死再補一槍。」

事後才知道,楊恩起和袁子蘭的關係極好。

楊老至今雙腿上各有一個大疤,走路頗為艱難。「咱們入朝救治包都是上海資本家生產的,都是爛棉花,包上以後傷口都感染了。」「最後毛主席知道了,把這些資本家的頭頭都給槍斃了,1952年的時候都給槍斃了。」楊恩起說。

類似的情節,周而復在《上海的早晨》中曾經提到。但是,《上海的早晨》畢竟是一部小說,在共產黨已經毫無疑問取得全國政權的時代,在直接為解放軍服務的物資上面,是否真的有這樣的「黑心資本家」敢這樣沒腦子地去捻虎鬚,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讀到此處老薩也曾疑慮重重。然而楊老的經歷和傷疤,實實在在地證明了在「誰是最可愛的人」那個時代,確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根據互動百科的記載,武漢福化藥棉廠資本家李寅廷,承製志願軍急救包,領取好棉花1萬斤,全部換成廢棉,其中還有1000斤爛棉花,這批急救包中有12萬隻沒有經過消毒,帶有化膿菌,破傷風菌,壞疽菌就被送到前線,直接導致了志願軍戰士非戰鬥傷亡。

李寅廷後確實被處以槍決。

不能不讓人感歎,資本這個玩藝兒,足以讓人瘋狂,讓人失去良心,讓人做出完全失去理智的事情。過去如此,今天,恐怕也是一樣。

這也是真實的歷史。

我曾經問楊恩起,是不是因為袁子蘭救過他,這種特殊的戰友之情讓他在面對手榴彈的時候把袁子蘭拉在了身後。

楊老迷惘地看了看我,想想才說:「也沒。。。那麼想,他是排長阿,排長要給炸死了,我們這仗還怎麼打阿?」

看來,這就是真正的士兵和紙上談兵之間的區別了。

唐滿洋三連方向發動的攻擊更為兇猛,因為在「草根政委」歐陽忠的鼓動之下,三連的官兵士氣如虹,機槍手白增奎硬是順著戰壕把一挺三十多斤的郭留諾夫重機槍拖到了進攻陣地上。這種有四條膛線,理論射速650發每分的武器在近距離使用,對敵手來說是一種災難,戰鬥一開始白增奎就打掉了加軍的值班機槍,周圍一個班的加拿大兵非死即逃。五次戰役中,白增奎先後立大功兩次,是566團唯一的「雙大功功臣」。

郭留諾夫重機槍,可以看到山地作戰中這實在是個笨傢伙

與此同時,帶著「死剩一個也要衝進去」的念頭,唐滿洋和歐陽忠率隊以最快速度直插山頂加拿大軍的核心陣地。讓打老了仗的唐滿洋不明白的是,他和團長朱彪都推測敵軍有四挺重機槍扼守的核心陣地卻只有零星的子彈打出來,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抵抗三連就攻佔了種子山的制高點。

大約是美國兵忘了帶子彈上山,唐滿洋的脾氣是這種好事兒可遇不可求,就不必多琢磨了。

第一個衝進核心陣地的是歐陽忠–做不到這一點的政治工作者是沒法在志願軍裡混的,哪怕是草根的也罷。一跳進工事,他就看到射擊口那裡有一個黑影,彷彿是一挺機槍。歐陽忠反應很快,飛起一腳,想把它踢開,免得有敵軍奪過來阻擊後續部隊,卻被這東西撞得後退一步。

緊跟在後面的唐滿洋問:「是機槍麼?」

歐陽忠看了看,搖搖頭,那東西又短又粗,後面連根電線,連個槍管都沒有,什麼玩意兒?

他胡亂地回答道:「電動炮。」

唐滿洋––……¥#¥#!!!

天亮了才明白,這原來是一具大功率探照燈,整個核心工事裡沒有機槍,只有四具探照燈。566團攻擊之前,朱彪和唐滿洋就是把這個東西當成了重機槍。

事後推測,「聯合國軍」方面根本就沒有想到艱難後退中的志願軍還能殺一個回馬槍,所以種子山的防禦極為鬆懈。倒是這個陣地正好可以處於鐵原-漣川公路的大轉彎處,所以美軍想在這裡建立一個探照燈陣地,用來控制公路,避免志願軍或者游擊隊對其後勤運輸的騷擾。不料,探照燈剛運上來,就送給了志願軍。

戰鬥中還發生了有趣的事情–唐滿洋連攻佔核心工事以後,發現制高點下面有一片帳篷,黑乎乎的一群敵人正從帳篷裡跑出來朝制高點爬,大多赤手空拳,看來完全是被打懵了。

三連一排手榴彈過去,下面的帳篷頓時燃燒起來。這些敵人馬上又開始掉頭跑,卻正迎著一連衝擊的方向而來。

一連發起攻擊時,一排手榴彈就打垮了加拿大軍的警戒陣地,有兩個敵兵扛著一門無後座力炮,正要對進攻的志願軍開火,不知道是有人的子彈打進炮膛引爆了炮彈,還是有人把手榴彈剛巧扔進了炮膛,那門炮忽然在敵兵的肩頭爆炸了。

掃清障礙的一連正撞上那群如同綿羊一樣被三連趕過來的敵人。

楊恩起回憶當時的情景:「完了那邊剩下的小兵,一個連大部分被殲滅了,往那個我們這左邊跑,跑著還喊呢,往這邊跑,往這邊跑。--說的是中國話,有蔣介石的兵。」

「完了袁子蘭排長還問你們是不是三連的?我說什麼三連的,敵人!快打吧。袁子蘭就把一排子彈打光了,往那兒跑的幾個人可能也都打死了。」

這一仗566團沒有抓到俘虜,楊恩起繳了一支「大巴力」槍。所謂「大巴力」,就是美國步兵的標準武器M1式7.62mm半自動步槍。

楊恩起繳獲的就是這種槍

「那個槍我拿起來以後我還拆卸了,開始不會拆,連個螺絲都沒有,就把那個扳機後邊那地方一挑開,嘩啦嘩啦都開了,等擦完槍以後你上完了,把這個地方一摁,又成原形了。」楊恩起回憶起那支槍來,依然覺得挺新鮮。

事後查明,被打倒的這批敵軍,並不是「蔣介石的兵」,而是接防的南朝鮮第九師部隊,南朝鮮軍隊中有很多軍官曾在偽滿洲國受過訓,中國話都說得倍兒溜。

這次在種子山的反攻作戰規模並不大,戰果也並非十分突出。但控制了種子山,迫使美軍「聽話」地停止攻擊,首先來啃這塊骨頭,戰略上取得了完全的成功。志願軍在極為艱難的情況下依然能夠打出漂亮的夜襲和反擊,給美方的高級指揮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奇威在他的回憶錄《朝鮮戰爭》中寫到這一階段的戰鬥時,有如下的一段話–「又輪到我們注意防禦了。范弗裡特重新著手部署,要求盡可能地使防線變得堅不可摧。整個防線設置了一層層鐵絲網,陣地前佈滿了地雷和汽油桶。只要有可能,各處都挖掘了帶頂蓋的坑道。此外,還在各陣地周圍設置了路障和地雷,並測定了後方炮兵掩護射擊的諸元。」

這些措施,固然減小了志願軍反擊的成功率,但是,也不能不因此減緩美軍推進的腳步。

朱彪命令1營撤下休整,本來作為攻擊預備隊的2營代替1營再守種子山。

這個決定後來讓朱彪痛苦萬分。

就在3日上午,美軍王牌勁旅騎一師配合加拿大25旅和韓軍第九師向種子山發起猛烈攻擊。經過幾個小時的激烈戰鬥,566團2營進入陣地的官兵全部陣亡,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工事來。

566團其他部隊在陣地上眺望種子山,可以清楚地看到炮彈爆炸騰起的黃色煙霧,但是,白天的時候,根本無法上去增援。

如果2營能夠支撐到天黑。。。

可惜,種子山在中午時分就已經失守了。

敵軍傷亡不詳,但在加拿大政府公佈的傷亡名單中,可以看到哈里.巴羅少校(MajorBOATES,HarryBarlow)–加拿大步兵第22團的一名營長的名字。

種子山再次失守,蔡長元的189師在與美軍死戰三天後開始後撤,而另一名修煉蛇盤龜息大法的中國將軍–188師師長張英輝,正等在美軍前進的路上。鐵原,就這樣一點一點地磨去著李奇微的雄心壯志。

南朝鮮軍懂中國話是個新聞,也曾在新浪採訪的時候問過楊恩起老人是否懂得朝鮮話。老人張口就來,說完還很驕傲地說,我還會說英國話呢。

您還會說英語?在場的人都很驚訝。

老人同樣張口就來,十分流利–「Giveupyourarms,uwon』tbekilled」

「繳槍不殺」,老人說,「英語我就會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