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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親吻大地 Kissing the Ground

當他一踏上特拉維夫附近的盧德(Lod)機場的地面,我的曾祖父埃弗拉伊姆就開始哭泣。他跪在地上,彎腰朝前親吻飛機跑道。

在一家人眼前,舊世界正與新世界激盪。庫爾德猶太人步下近東運輸公司飛機時,頭上戴著手織吉密達尼頭巾,臉上寫滿驚奇和困惑,彷彿一台時光機剛把他們拋進遙遠的未來。為人父母的雙手抱著孩子,眼神緊張地步下階梯,投身在燈火通明的跑道上。一個個疲憊的身軀叮噹作響,旅客的腰帶上掛著茶壺,脖子和手上則繫著驅魔護身符。絕大多數人從前都沒見過飛機,搭飛機就更不用說了。

風塵僕僕的旅客首先接觸到的以色列人在約拿眼裡看來就像是聖經裡的參孫,他們皮膚白皙,身形巨大,頭上戴著神氣的貝雷帽。這些移民官審視著遠道而來的庫爾德猶太人,彷彿他們是科學家首次發現的哺乳類亞種生物;他們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這些穿著古怪的人們,接著迅速將他們送進消毒室。

歷史上不曾有這麼多人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從如此眾多的國家往同一個地方匯聚。從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佈建國開始到1951年底,來自世界各地的六十八萬四千兩百零一名猶太人搭機、乘船,甚至騎馬或走路來到以色列,使得猶太人口暴增兩倍多。以色列領導階層為這個史無前例的移民行動取了一個相當詩意的名字:「流散者內聚」。從也門載送猶太人到以色列的空運任務代碼定為「魔毯行動」,味道有點兒像載運伊拉克猶太人的「埃茲拉暨尼赫邁亞行動」。這些字句都像是以柔焦方式呈現某種聖經救贖的景象,彷彿彌賽亞一聲令下,猶太人便從上帝創造的大地各個遙遠角落奔返神聖的故土。然而真相更為複雜。大體而言,這場猶太人回歸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政治策略所創造出的結果,目的是讓新成立的猶太國在其合法性遭受不斷質疑、即刻的軍事威脅緊緊相逼之際,成為無法改變的具體事實。

聯合國在1947年提出分割巴勒斯坦的計劃,本-古裡安立刻指出其中一個根本的問題:上帝的應許之地缺乏猶太人。聯合國承認、憲法制定、政府成立,這些都很好。但如果沒有相當的人口,新的猶太人國度不過是只紙老虎,無論面對各方意識形態攻擊或外來的軍事威脅都將顯得脆弱不堪。「只要這個人口不足的情形沒有得到最基本的補救,」歷史學者得佛拉·哈科恩(Dvora Hacohen)搜集的數據顯示,本-古裡安在當年一場政治演說中如此表示,「就無法確保國家成立後真能繼續存在。」後來他甚至更犀利地指出:「數千年來,猶太人一直是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現在我們面臨的大危險是,我們將變成一個沒有人民的國家。」錫安幹員奔走歐洲、亞洲、北非,試圖協商——如果協商不成就密謀——將各地的猶太人社群整個移植到以色列。新以色列取消英國托管時期的限制移民政策,於1950年實施劃時代的《回歸法》(Law of Return),正式宣告移民以色列是所有猶太人與生俱來的權利。

以色列領導階層欣喜若狂地看著一艘艘輪船將成千上萬的未來公民載到海法(Haifa)港,但忘了好好估算這個年輕國家是否有能力承受那麼多人忽然如海嘯般湧入。彷彿巴別塔傾倒在以色列,新移民說著各式各樣的語言,他們既無法互相瞭解,也聽不懂既有的以色列人所說的話。

因為他們過去只在猶太會堂做禮拜時聽過幾句儀式性的希伯來語。許多移民年老體衰、病魔纏身或行動不便,需要立即的醫療照護。許多人在原來的國家是商人、老師、專業人士,來到以色列卻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試著適應鋪馬路、蓋房子,還有農場上的工作。

以色列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吸收新人口。從1948年5月到12月,超過十萬名猶太人在以色列上岸,其中許多人衣衫襤褸,在二戰時僥倖逃過納粹大屠殺,隨後一直生活在德國、意大利、奧地利境內擁擠骯髒的難民營中。在接下來的三個年頭裡,有兩萬兩千名猶太人從保加利亞抵達以色列聖土,三萬人來自利比亞,三萬人來自土耳其,四萬五千人來自也門,七萬五千人來自波蘭,十萬一千人來自羅馬尼亞,十二萬一千人來自伊拉克,還有數以萬計的人來自其他國家。在兩萬五千名庫爾德猶太人中,一萬八千人來自伊拉克,其餘來自伊朗和敘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