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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唐山大地震》和那個十年

從1976年「七二八」那天算起,到1986年3月《解放軍文藝》雜誌刊出《唐山大地震》,時間跨度長至十年。這篇報告文學的形成過程,可從一個側面,印證「文革」結束後最初十年的演變。

1976:《朝霞》派我去震區

我那時還不是記者。我是上海《朝霞》雜誌一名穿軍裝的編輯。《朝霞》編輯部裡,有工人、農民、解放軍。這是那個年代的奇觀——「工農兵佔領上層建築」。雜誌名義上隸屬上海人民出版社,主管者卻是上海市委寫作組。

《朝霞》文學月刊創刊於1974年。後來有人將《朝霞》和《學習與批判》並論,稱為「四人幫篡黨奪權的輿論工具」。如果不用這種簡單的政治標籤,說《朝霞》是一本認真執行張春橋、姚文元指示,全力宣傳毛澤東「全面專政」思想的刊物,是合乎實情的。

我1969年3月入伍到上海警備區。16歲的我,懷揣著《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兩報一刊」社論集到部隊,那些紅色語言,當時讓我入迷。一次手榴彈投擲,我的副連長為救戰士而負重傷。作為目擊者,我奉命去各單位宣講他的事跡,後來被抽調去寫演唱作品。從宣講,到創作,事實被不斷拔高,豪言壯語不斷增加,最後副連長成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型。

我在軍中自學寫作。從1972年開始,在《解放日報》發表小說、詩歌,也在《朝霞》發表過多篇文藝作品。1975年底,我被「借調」到《朝霞》,任「詩歌、散文、電影文學組」的組長。

去《朝霞》時,「批鄧」已開始。未幾,周恩來逝世,四五運動爆發。那時,包括在軍中,人們私下對「四人幫」特別是江青怨聲載道。我也參與這些議論,傳看「李一哲大字報」等地下資料。但我當時仍擁護「文革」、懷念我參加過的紅衛兵運動。1976年是「文革」十週年,7月號的《朝霞》刊登了我的長詩《獻給十年的詩篇》。

這是唐山地震發生前的我。一個受「毛文化」影響很深的文學青年;對幾年後將投身的新聞傳媒,認識幾無。

1976年7月28日,唐山7.8級大地震發生。我向編輯部請求,去參加抗震救災。我與《朝霞》和出版社幾位編輯獲准組成一個小組,到震區組稿。那些稿件的主題都是歌頌性的。比如我寫過一首詩《烙餅的大娘》,用抒情的筆調,寫一個夕陽下在路邊架鍋做飯的老人,她的鍋是哪個省支援的,面、油,又是哪個哪個省送來的。

在唐山我見到過一些記者,印象中他們在震區的時間不很久。因為偶然的機會,我留了下來。我遇見了父母的老友,唐山民政局局長蔣憶潮。這是一位老宣傳工作者,他有意識帶我參加賑災工作,並在各處瞭解情況。在唐山的兩個多月裡,許多時間我就住在他家,感受了真實的災區生活。其中最難忘的經歷,是參加護送數百孤兒到石家莊和邢台。回到唐山我向上海醫療隊做了一次內部報告,醫生護士泣不成聲。這讓我第一次感到,不帶宣傳色彩的如實報道是多麼打動人心。

在唐山我趕上一個時代的閉幕。毛澤東逝世;「四人幫」被捕;上海的張、姚體系瓦解。《朝霞》編輯部打了許多電話,才在震區找到我,命我速回。這也是《朝霞》的末日。「揭、批、查」開始了,編輯部裡貼滿了揭發市委寫作組的大字報。一次全市批判大會上,有人追問,市委寫作組派人到唐山,是去搞什麼特務活動?!

可以這樣說,在那時,無論是手頭掌握資料的完整性、確鑿性,還是我自己的觀念,都距後來的《唐山大地震》十分遙遠。「文革」末期,不要說絕無可能出版那樣一本書,連采寫的構想也不可能產生。

1984:頭腦風暴

一直到1984年。

用天地翻覆來形容那幾年,一點也不過分。改革開放開始了。

1979年初,我被抽調到前線,參加中越邊界戰事報道,由此調入解放軍報社,開始從事職業新聞工作。那正好是一個轉折點——報社在「撥亂反正」,批判林彪、「四人幫」的「假、大、空」新聞宣傳惡習。發給新記者的學習資料,除了人大編的《外國新聞通訊選》,還有美國大學的新聞教材。

後人很難想像那樣的情景:在還需要按比例吃「粗糧」的飯堂裡,年輕軍事記者們開始在飯桌上興致勃勃切磋美國新聞的導語寫法,什麼「子彈式導語」、「曬衣繩式導語」、「延緩式導語」……;熱烈討論「大兵記者」歐尼·派爾的報道風格。猶如一群餓極了的孩子,面對從天而降的大餐。

和同齡人一樣,我也天濛濛亮到書店排過隊搶購文學名著,惡補解禁書籍,興奮地閱讀報刊上一篇又一篇引起轟動的作品。大概誰也忘不了《哥德巴赫猜想》發表時的情景,許多報紙都用若干個版來全文轉載徐遲的這篇報告文學。報告文學的浪潮湧來,「文革」後一代新記者,幾乎人人是報告文學的愛好者,談起劉賓雁、理由、黃宗英的作品,如數家珍。

我們飛快接受那些全新的——而又是最基本的理念:說真話,不說假話;說人話,不說鬼話;人性;人道主義;以「5W」為標誌的新聞真實性原則;還有最重要的,「改革」。

我們這代記者的「師傅」,多為1957年的右派、「中右」、和「文革」中吃足苦頭的新聞工作者。他們方復出,尚年富,成了各大報社的骨幹。他們痛定思痛,棄舊圖新,是新聞改革的中堅力量。

中央級黨媒一度讓人刮目相看。1979年,《解放軍報》從《詩刊》轉載長篇政治抒情詩《將軍,不能這樣做》,批評一位拆除幼兒園、耗用外匯為自己興建樓房的高級將領(實有其事)。1980年,《人民日報》曾點名批評兩名副總理和四名部級領導。同年,《中國青年報》在頭版頭條刊登報道,批評國務院商業部長享受特權,到餐館就餐不照章付費的「不正之風」。

但新聞改革步履維艱,媒體的工具角色一如既往。當記者之初,我參加對越戰事、發射火箭、審判「林、江反革命集團」等報道,起步順利,但隨後狀態跌入低谷。許多反映軍隊基層實際的稿子無法寫,或寫了登不出。而一些被迫從命的政治任務,令我反感。有一回,報社派我去寫一位先進人物,並明確傳達領導的指示:「就是要用這個人生觀典型,去打自由化!」

我們許多新記者,就是這樣「逃」到報告文學去的。上世紀80年代初期,當新聞報道剛剛開始活躍便被套上枷鎖時,一些呼喚人性、披露史實、觸及現實的報告文學作品卻日益受到讀者鍾愛。這一「報告文學運動」的實質,是另闢蹊徑爭取新聞自由。

1981年,我和江永紅合作采寫了《藍軍司令》(《解放軍文藝》1981年3月號),這篇讚揚一位說真話的指揮員的作品,在次年獲得第二屆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這對我們鼓舞極大。1984年,兩人又合作采寫了記錄軍隊幹部制度改革的《奔湧的潮頭》(《崑崙》1984年第3期),在當年獲得第三屆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

《解放軍文藝》當時很活躍。第三屆全國報告文學優秀獎剛公佈,他們便萌生大手筆創意,約當時獲全國獎的幾位軍隊作者,每人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雜誌則為每人提供整整一期的篇幅,就是說,一期雜誌,只刊登一位獲獎作者的一部新作。李延國率先發表了《中國農民大趨勢》。編輯部和我商議,寫唐山。

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年。我保存著唐山救災時的筆記本,蔣憶潮叔叔那些年也常寄資料給我,說別忘了大地震,有機會你要寫!但是,除了應唐山市的徵文,我寫過一篇護送孤兒的回憶,寫長篇作品的念頭沒有產生過。1984年,條件比較成熟了。

我的責任編輯是陶泰忠。他建議,兩年後就是唐山地震十週年,可以寫一篇《一座城市的毀滅和新生》。我們商量過具體的框架,在大地震的背景下,寫唐山的重建。其中要突出改革。例如當時參加唐山重建的邯鄲第二建築公司,正在推行責任制,是耀邦抓的改革典型,要重點採訪。

當時我離職進修。1984年,我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系主任徐懷中請來一位又一位知名的作家、評論家和學者,開闊我們的視野,衝擊我們的觀念。1984,喬治·奧威爾筆下的這個虛構的年份,在我的真實記憶裡,充滿頭腦風暴的呼嘯激盪。

我邊讀書,邊一次次去唐山採訪,1985年春節前後在唐山住了一個月。換句話說,邊採訪,邊在用讀書中得到的「新觀念」重新審視唐山地震,用已經掌握的職業新聞手段重新調查事實。例如,我當時下決心找到「七二八」凌晨3點42分時的地震目擊者。這樣的人不多,淹沒在人海中,但我還是尋找到了10位,有深夜值班的醫院護士、電廠工人、火車站職工等。我用軍報剛發給我的索尼微型錄音機,錄下他們的證言。我當時想,這些極其珍貴的資料,應該被大英博物館收藏!

可以用「狂」來形容我和同伴們1984年的模樣。我當時決心,要達到基希報告文學的水準,要寫一部約翰·赫西《廣島》那樣的作品。我堅信唐山大地震屬於人類,我的作品,不同國家的人都能看懂——我相信能,只要抓住全人類共有的人性。

很自然的,我想,為什麼不能只寫「毀滅」,不寫「重建」?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陶泰忠。我們一拍即合!

重新調整了視角,內心的閘門被打開了。當年震區筆記本裡的故事、細節,在重新採訪核查後一一復活,又引出更多的大災難實況。我當時還沒有聽過「口述歷史」這個術語,事後看,《唐山大地震》中口述歷史的比重很大。採訪的後半段,我開始追蹤唐山地震預報問題。當時也還不知道何謂「調查報道」,但所做的,無疑已是錯綜複雜的調查。

寫作《唐山大地震》,有缺一不可的三個條件。一是我當年在震區兩個多月的親身經歷;二是80年代思想解放和我個人所受的影響;三是我擔任記者後受到的新聞訓練。

作品在1985年底寫成,1986年3月發表。當時意識形態領域吹來寬容、寬鬆、寬厚的「三寬」之風。《唐山大地震》的發表,碰上了難得可貴的「時間窗口」。稍早,還在「清除精神污染」;稍遲,新一輪反自由化運動又開始了。

1986:解凍效應

以災難為核心,而不是以救災為核心,這樣的寫法,在當年是突破。作品按照新聞的規範,記述了大量確鑿的事實:地震前的奇異自然現象,地震發生時的實況,震後的慘烈景象,倖存者的自述,救援者的親歷,艱難時日各種人的命運,地震工作者的痛楚……。其實這只是回到事實的本來面目,報道了在十年前就該報道的東西,然而這麼做,在1986年已足以使《唐山大地震》引起轟動。報告文學家理由說:「這是冰凍新聞的解凍效應。」

在沒有互聯網的年代,一部作品的流傳,除了報紙雜誌的刊登與轉載,很重要的渠道是廣播。當時北京、上海、天津的電台,都有優秀的播音員或著名演員在連日播送《唐山大地震》。我也因此遇到作品發表後最初的麻煩。

《唐山大地震》的第七章《大震前後的國家地震局》,觸及了地震預報這個敏感問題和國家地震局內部的矛盾。地震局有人向解放軍報社和《解放軍文藝》社的領導反映我的作品有錯誤。但領導認為是學術爭論,只是要我到國家地震局去,和持不同意見的同志座談、解釋。後來,國家地震局向正在播送這部作品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發去公函,要求不要播送第七章。《唐山大地震》在中央台播到第六章,戛然而止。

又有一天,報社領導找我談話,說總政領導對我有批示。原來,國家地震局老局長,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教科文衛委員會副主任的胡克實,寫信反映,《唐山大地震》對「四人幫」搞「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破壞地震預報和抗震救災的事實揭露不夠。總政主任余秋裡批示,大意為,請錢鋼同志去採訪胡克實同志,向他請教,在再版時對作品進行修改。我很快見到了胡克實,這位和善的老人,又讓我瞭解到許多史實。

總之,《唐山大地震》發表後,有麻煩,但麻煩不算大。2008年,有記者採訪我,要我比較汶川和唐山。我說,2008,無疑比1976開放了太多。但與80年代比呢?以《唐山大地震》為例,你們比較一下吧。

錢鋼 (本文原載《財經》雜誌2009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