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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孤兒們 3000:不幸的倖存者

1976年9月28日,距唐山地震過後整整兩個月的那一天,一輛特別列車駛離唐山車站。當列車在修復不久的京山線上緩慢行駛的時候,天津、北京、保定等地政府已從電話中得到如下消息:「唐山孤兒將經過你市。」

這是震後送往外地的第三批,也是最後一批孤兒。

華北大地震動了。

「七二八」大地震把三千多個孩子[1]的家庭徹底摧毀,卻留下了他們這些稚嫩的幼苗。這種震動,完全不亞於「七二八」地震的震級強度,它是直接衝擊千千萬萬人的心靈的,尤其是千千萬萬個母親。

這些不幸而又萬幸的孩子啊……

突降的災難,首先把中年女幹部王慶珍的命運和那數千名孤兒的命運緊緊牽連在一起。這位前唐山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辦公室主任,在震後第二天被市委副書記張干召到一個防震棚裡,接受了把全唐山孤兒尋找到、安置好的不尋常的使命。

「這件事就由知青辦負責!」副書記嚴肅地說,「那些孩子,一個也不許餓死,一個也不許凍死!」

這是一段刀刻斧鑿般留在王慶珍心上的經歷。在護送孤兒途中接受筆者採訪時,這性子剛強的女人,眼裡不時閃出淚光——

……三千多沒爹沒媽的孩子啊!光是市區的孤兒,就有一千七百多人……

張書記把任務交給了市知青辦,我們就層層佈置給基層的知青辦。那時知青辦只有一件壓倒一切的大事:找孩子,管孩子!

我坐著一輛破吉普車到處跑。東一個,西一個地把流浪的孩子「收」回來,給他們找吃找穿。那時搶孩子已經成風,全國各地許多沒孩子的父母,都托救災人員到唐山抱孤兒。運輸部門把孩子帶往天津、北京、承德……遵化縣一支大車隊,一下子就帶走了二十多個娃娃!

那時,多數孩子是被父母單位、鄰居,還有醫療隊和救災部隊收養著。執行任務的軍車上,常常能看見駕駛樓裡坐著孩子,裹著大軍裝,捧著小蘋果。有的解放軍連隊,平均三個戰士帶一個孩子。我到過一個部隊,看見一個戰士正領著十多個孩子在做遊戲,看小人書……

「你知道,這都是一些多麼懂事的孩子呵!」王慶珍含著淚對我說:

有一家,父母雙亡,留下了五個孩子——四個女孩,一個男孩。對了,姓單,老大叫單苗麗。解放軍收養了他們,把最好的東西給他們吃,把改小了的軍裝給他們穿,還在高坡上給他們蓋了簡易房。孩子們很懂事,他們嘀嘀咕咕商量著,想做點什麼來報答部隊。可他們什麼也沒有啊!

他們想到了家裡的五隻小雞。那是他們姐弟五個用小手從廢墟中扒出來的五隻沒死的小雞。心愛的五隻小活雞呀,嘰嘰叫著,成天不離開姐弟們的腳邊。老大說,解放軍叔叔扒人、蓋房那麼辛苦,咱們熬一鍋雞湯給他們送去吧!弟弟妹妹都贊成。於是,他們真把那五隻小活雞殺了……

戰士們接過了那只用布包著的小鍋,看著那五隻小小的雞雛,許多人哭了。還能說什麼?孩子們就是那麼懂感情……

那些沒爹沒媽的孩子,在地震後一下子懂了那麼多東西。酸甜苦辣他們都嘗到了,好人壞人他們都看到了。有人把他們當做寶貝捧在手裡,也有沒良心的,見死不救,甚至還想占孩子的便宜。

可是,不經這些事兒的人怎麼也不會感到,那都是一批怎樣的孩子呵!勇敢極了,就想掉淚。有個叫冬梅的六歲小姑娘,地震後,家裡只剩下她和九歲的哥哥。其實,她姥姥家還有親戚活著,在郊區農村。那些親戚進城來,不顧救人,只顧扒家裡的財產,撈了油水,扔下孩子就走。我見到小冬梅時,她穿著一身破衣服。她死死拉著我,一遍一遍地對我說:「王姨,我要穿新衣服!我是有新衣裳的,還有花布,媽媽在地震前一晚上給我裁的,還沒顧上縫,都讓他們扒走了,你什麼時候帶我去要回來?」小冬梅的身邊有五條從廢墟中扒出來的爸爸媽媽留下的圍巾,小姑娘像小大人似的,成天愛惜地帶在身邊,不讓人動。她有個表姐想要走圍巾,小冬梅發脾氣了:「你不救我爸,不救我媽,倒想要東西?不給,一條也不給,我就是燒成灰也不給你們!」六歲的孩子啊!有一天,我領著小冬梅到物資組去給她兄妹找衣服,小冬梅拿了一雙大人穿的男式膠鞋,我問:「你拿這做什麼?」她說:「給我哥……」「你哥哪能穿這?」我笑了。「我爸我媽不在了,」六歲的冬梅認真地說,「哥哥的腳長大了,要沒鞋穿怎辦?」

這就是地震留下的孤兒。災害坑苦了他們,使他們承擔了根本不該承擔的東西。要沒這場該死的地震,他們還在媽媽懷裡撒嬌呵……

他們本不該過早地知道人情冷暖,本不該知道那麼多連成人也感到說不清的事。有個孩子,地震時和後媽一起鑽出廢墟,這時父親已死,後媽指使她這兒那兒地扒,結果救出的是後媽親生的孩子,而那幾個與她同母所生的孩子卻悶死在裡邊。這個孩子勇敢地出走了,她當然也成了我們的孤兒,被我們送往外地……

把一部分唐山孤兒送往外地,是省委決定的。唐山亂啊,教育系統損失很大,沒有力量管這麼多孩子,又有瘟疫的危險。

及時地把孩子們送出唐山是太重要了。讓救災單位收養孩子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孩子們能活下來已經不容易,不能讓他們再有三長兩短、再吃苦,更不能讓他們被那些沒良心的人欺負……

唐山火車站。我親眼目睹的情景——

清晨,天有點兒陰。清除廢墟的起重機,已經在火車站廣場的兩側轟轟隆隆地工作,不時吊起一塊塊形狀猙獰的樓板。廣場上人很密,那麼多孩子忽然聚集到一起,四處是尖細的嘰喳聲。送往外地的孤兒在等待出發。

一片藍色。所有的孩子都穿著藍色的衣服,胸前掛著寫上了姓名、年齡、籍貫的白布條。

六歲的小哥哥攙著四歲的小妹妹……

五歲的小姐姐吃力地抱著一個小弟弟……

不少孩子細細的手腕上有兩隻手錶,顯然那是父母的遺物。有的孩子坐在破行李捲上,守護著家裡僅存的財產。還有許多孩子,脖子上掛著縫紉機頭,那重物壓彎了他們的腰。

我費力地鑽進人群,來到孩子們中間。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新書包,裡面裝著各個收養單位送的水果、點心、日用品。一些孩子把這些東西反反覆覆地掏出來,又裝進去。有個男孩拉住我,讓我看他那白色搪瓷杯底部的紅印章。

「叔叔,這是一等品!」

許許多多唐山人來到廣場為孩子們送行。我看見一個戴礦工帽的小伙子,蹲在地上,正為一個小姑娘梳辮子。他的手十分笨拙,總在顫抖,有時手重了,拽了頭髮,那頭髮黃黃的小姑娘就會咧嘴。我猜想,這小姑娘一定是這位青年礦工的已故師傅的孩子。

火車汽笛在響。廣場上傳出一陣陣哨音。孩子們就要出發了。有一位被秋風吹起銀髮的婆婆,深情地望著這些孩子,喃喃自語:「出遠門嘍,出遠門嘍……」

有多少人為唐山孤兒牽腸掛肚啊!外地的人們,就是從唐山孤兒和傷員身上,感受到地震災害有多麼嚴重的。沒有比接待孤兒更容易發動群眾的了!人心都是肉長的……

王慶珍清晰地記著那一切——

石家莊的人對我說過,為了辦育紅學校,市委專門開過兩次常委會,工會、青年團、婦聯、計委、建委、財辦,還有組織部、民政局、教育局,都動員起來了。從來幹什麼事都沒有這麼心齊的。

全市為育紅學校抽調了212個工作人員,有中學教師、小學教師、炊事員、保育員——因為還有好幾個吃奶的嬰兒。育紅學校校長,專門選了一位唐山人,開灤礦工出身的二中黨支部書記老董,這樣的人對唐山孤兒的感情不是深些嗎?

一批唐山孤兒要來的消息,震動了整個石家莊市。為了建育紅學校,遷了一個幼兒園,有些人接送孩子不便了,可一說是唐山孤兒要來,他們就說:「沒事!我們多繞點路就多繞點路!」第一批孩子是9月8日到石家莊的。任務下達得倉促,6日那天被褥還沒有備齊。市裡把一大批布拉到橋東區,讓街道組織趕製。7日早上,幾百條嶄新的被子、褥子就送到了育紅學校,有汽車拉來的、自行車馱來的、手推車推來的……

還有枕頭!6日那天,有枕套沒枕芯。育紅學校附近一所小學校校長拍著胸脯說:「我包了!」他到自己學校,集合起全校學生,說:「同學們,唐山市的紅小兵後天就要到了,咱們要用實際行動歡迎他們。今天放學,你們一人帶兩個枕皮兒回家,請爸爸媽媽把枕芯灌上,木棉也行,高粱花子也行!」第二天早上,所有上學的小朋友,胳肢窩下都夾著兩個鼓鼓囊囊的新枕頭……

9月8日上午,我們把孩子送往石家莊。一路上,各市的領導人都到車站迎送,送上各種食品。天津送上了罐頭,可車上沒有罐頭刀。孩子們想吃啊!火車司機就通知前方車站,以最快的速度準備了五十多把罐頭刀送上車來!

到石家莊育紅學校時,綠豆粥和炸果子已準備好了,洗澡水也準備好了。水不冷不燙,不深不淺,據說市委領導專門到澡堂看過,試過,生怕水深淹了孩子。

孩子們洗完澡,服裝廠和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就在那兒等著了,要給他們一個個量衣服鞋子的尺寸。衣服也是連夜趕製的,第二天早上7點,每個孩子的枕頭邊都放了三套新衣服。男孩兒是綠軍裝、白襯衫、藍褲子、懶漢鞋,女孩兒是花格條上衣、白襯衫、藍褲、花裙和偏帶布鞋。女孩兒們還發了紅頭繩和小鏡子。有個男孩兒的新鞋不合腳,可上午就得參加石家莊市的歡迎大會。百貨公司知道了這事,一位老營業員一大早取了鞋,滿頭大汗地蹬著自行車送到會場門口,親手給那孩子換上。

唐山孤兒們坐著大轎車進入會場,嘿,那場面!花環隊、花束隊、腰鼓隊、老人、娃娃……夾道歡迎。路上站了那麼多人,他們都想看看地震後倖存的孩子,看看這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小苗苗。一個大肚子上紮著腰帶的老警察,有人說是石家莊市交通大隊的大隊長,親自站在路口指揮車輛,那莊嚴的樣子,像在迎接外國元首。進入會場的大門口,石家莊市的小朋友吹著號在迎接唐山孩子。

唐山孩子留給石家莊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堅強!」大地震才一個多月啊。他們好像很能適應環境,在車上,還向歡迎的人們招手。

那是一個叫人動感情的歡迎大會。省市領導致歡迎詞,石家莊的小朋友致歡迎詞,接著是唐山孩子上台致答謝詞。那是一個13歲的男孩。他一上台,台下就有人哭了。他卻能控制住自己,一板一眼,講得清清楚楚。只是說到「爸爸媽媽死了,是解放軍叔叔救了我」時,他掏出手絹擦開了眼淚,但卻咬著牙沒哭出聲,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講下去。

等到石家莊和唐山兩地的小朋友同台演出的時候,會場上悲傷的氣氛達到了頂點。觀眾哭,在後台的大人也哭,有個唐山孩子叫小芹的,她唱歌天真極了,看著她笑得那麼甜,真叫人受不了。為她伴奏的大人們哭成一片。坐在台下的市委書記,突然冠心病發作,昏倒在地!

唉,都是因為那場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