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唐山大地震(紀念版) > 第一章 蒙難日「七二八」 目擊者言 >

第一章 蒙難日「七二八」 目擊者言

為了給後人留下一份逼真的史料,我一次又一次尋找他們。是的,災難突發於萬籟俱寂的夜間,親眼看見地震發生全過程的人十分罕見。筆者僅將九位被採訪者的錄音整理成文,錄以備考。

李洪義(二五五醫院原傳染科護士):

那天晚上,我值後半夜班。上半夜又悶又熱,人根本就沒睡著。12點接班後,困得不行,在病房裡守到3點半光景,我就跑到屋外乘涼。我記得我是坐在一棵大樹下,一個平常下棋用的小石桌旁邊。

四周圍特別安靜。我好奇怪,平時這會兒,到處都有小蟲子叫,青蛙叫,鬧嚷嚷的;可眼下是怎麼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靜得反常,靜得叫人發栗。

突然間,我聽見一個古怪的聲音,「吱——」從頭頂飛過去。像風?不。也不像什麼動物的叫聲。說不清像什麼,沒法打比喻,平時就沒聽見過這種怪聲音。那聲音尖細尖細,像一把刀子從天上劃過去。我打了個哆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抬頭看天,陰沉沉的,有一片奇形怪狀的雲彩,說紅不紅,說紫不紫,天幕特別的昏。我心想:「是不是要下雨啊?」起身就往屋裡走。

可是人莫名其妙地直發慌。我從來沒有產生過這種感覺,像有人隨時會從身後追過來,要抓我。我平時膽子挺大,太平間裡也敢一個人站,可那時卻害怕得要命,心怦怦亂跳,走著走著就跑起來,可穿雙拖鞋又跑不快。

我回了一下頭,見西方的天特別亮,好像失火了,又聽不見人喊。到處像死了一樣。我越發緊張,趕快逃進屋子,一把擰亮電燈,又把門插上。

這時我就聽見了「嗚——嗚」的巨響,像百八十台汽車在同時發動。「糟了!」邢台地震時我在滄州聽見過這種聲音的。我立刻想到:是地震!

說話間房子猛烈搖晃起來。桌上的暖瓶栽下地,炸了個粉碎。我用力打開門,只開了一小半,就衝出房子,衝向那棵大樹。

我緊緊抱住大樹。黑暗中,只覺得大地晃晃悠悠,我和大樹都在往一個萬丈深淵裡落、落、落。周圍還是沒聲音,房子倒塌的聲音我根本沒聽見,只看見宿舍樓的影子剛才還在,一會兒就沒了。

我伸出手在眼前晃,可什麼也看不清。

我嚇傻了,拼盡全身力氣吼了一聲:

「噢……」

田玉安(唐山豐南縣稻地大隊農民):

嗨,那一宿,真嚇人。

地震時我還在外邊打場。怎麼幹得這麼晚?都因為我們的那個隊幹部,他升隊長不幾天,新官上任,三把火剛燒起來,非要我們連夜趕活,說是怕誤農時。這話也是,那些天連著下雨,麥子都快捂壞了。沒法子,只得加班加點。

打到12點,停了電,脫粒機沒法轉了。我們就嚷嚷:「回家睡覺吧!」隊長卻正在興頭上:「不行!都等著!啥時來電啥時打!」

沒想到他這話還救了好幾條命。

大夥兒罵罵嘰嘰坐著等,罵到2點鐘光景,真又來電了。一陣猛干,3點多就完了事。別人拾掇工具回村去,我和兩個人留下掃場子。

猛然間,像當頭挨了個炸雷,「轟隆隆——」地動山搖!我像讓一個掃堂腿掃倒在地,往左掫了個個兒,又往右打了個滾,怎麼也撐不起身子。場上的電燈一下子滅了。

一扭頭,媽呀,嚇死人!一個大火球從地底下鑽出來,通紅刺眼,辟啪亂響,飛到半空才滅。

天亮以後,我看見火球竄出的地方有一道裂縫,兩邊的土都燒焦了。

姜殿威(開灤印刷廠老工人):

地震時,我正在鳳凰山公園門口打太極拳。

我血壓高,休病假,跟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學了一套「二十四式」,那人天天3點鐘起早,我這當徒弟的也得一樣。7月28號早上,我們3點半來鍾就在公園門口碰頭了,一塊兒去的還有一個姓唐的。

我們閒聊了幾句,剛剛擺開架勢想打拳,就聽見「嗚——嗚——」的聲響,像颳大風,又像昔日礦上的「響汽」。那時我面沖西南,老頭兒臉朝東北,就聽他大喝一聲「不好!失火了!」我一扭頭,見東北邊火紅一片!

人還沒反應過來,地就顛上了。起先是沒命地顛,跟著是狠狠地晃。那姓唐的緊緊扒住公園的鐵欄杆,我和老頭兒就叉開雙腿,死死抱在一塊兒。一開始我們倆還說話,我說:「地動山搖,花子撂瓢,明年準是好收成!」老頭說:「不,是失火!」我說:「不,是地震!」

沒爭兩句,就覺一陣子「櫓松」——人像擱在一個大篩子上一樣,被沒完沒了地篩著!

「嘩啦啦——」公園的牆倒了。緊接著,對面一個大樓也倒了,眨眼的工夫!只聽磚頭瓦塊嘩嘩地響,漫天塵土,烏煙瘴氣。「可壞了!」我說,「快回去摳人要緊!」

我家離得不遠,就在鐵路邊上。可我跑到了鐵路就傻眼了,怎麼也找不著家——我們家周圍那整個一片房子都平了!

張以喜(柏各莊農場附近前李莊社員):

7月27號晚上,我裝好了一輛草車,是輛單轱轆車,那滿車的葦草要往收購站送。

第二天地震那會兒,我正趕夜路走在半道兒上,就是那段從軍墾農場到小集鎮的油漆路(柏油路)。突然間,就聽東北方向一聲山響,有閃電光,馬上又有下暴雨似的聲音傳到身邊。只覺得車子前沉,人腳輕,我攥著車把一下子身子懸了空,一會兒,又落了地。

就在這時,我看到路邊的小樹樹身彎到了平路上,樹梢直掃地。我看得清楚極啦!

我稍稍回過神兒:是地震吧?想跑,腳動不了,不聽使喚了。約莫一分鐘,腳才可以挪步。回頭一瞧,路已凹凸不平,不能走車。我連忙扔下那車草,沒命地往家跑。道上的人越來越多,那些人一個個沒魂兒似的,慌慌張張地在你問我,我問你:

地震造成的地裂縫(王文瀾 攝)

「你家炕上噴水了沒有?」

「你家院子裡冒沒冒沙?」

路邊有的人家地面噴水,已經漫了整個院子,噴出的沙像一個小墳包,嚇得那些人直往大樹上面爬。

楊松亭(煤氣公司基建科幹部):

地震發生前,悶熱鬧熱,有霧氣沼沼的感覺。

那年我16歲,初中畢業後沒工作,在路北區公安分局刑警隊防範組臨時幫忙,抓小偷、「流竄犯」。7月27日晚上,我們在長途汽車站那裡巡邏值班,因為那兒人特別多,特別亂。28日3點多鐘,沒啥事了,我們哥兒幾個在汽車站旅館前頭坐著聊天,突然,屁股底下猛力顫動起來,耳邊像有老牛吼叫,又像是人立在大風口上聽到的聲響,嚇得我們跳起來就往馬路當中跑。路挺窄,我們又怕房子倒下來壓著,又怕路燈掉下來砸著,可路燈一下滅了!

我和一個叫王國慶的抱在一塊兒,可是撐不住,像有雙手硬把我們撕扯開,我們都摔倒了。強站起身,又來一人,三個人撐在一起,還是撐不住。人像站在浪尖甲板上,你也晃,我也晃,我們都蹲下來,互相死死扒住。地在狠勁地顫,腳都顛麻了。

這時候,我聽見了「彭!彭!彭!」房倒屋塌的巨響,就聞到了一股子嗆人的灰土味兒。成群的人湧到了路上,可誰也跑不快,搖搖晃晃,一步一個觔斗。我看見三個賣煙酒糖塊的女人逃出了售貨棚子,可是車站飯店那個正在做豆腐花的女人卻沒逃出來,不知是叫啥傢伙砸中了,她一腦袋扎入了滾開的鍋裡。

宋寶根(唐山火車站調車員):

那一震,我差點從車卡上掉下來摔死。

我是調車員,地震發生前,我正在專用線上掛車卡,對了,是一車卡的毛竹,堆得特高,我就坐在高高的毛竹頂上搖燈。那時車頭已經掛上了,我給了司機一個「頂進」信號,司機拉了一聲笛,正要開動,只聽「光!」一聲巨響,車卡就猛地晃動起來。我第一個念頭是「糟!脫軌!」立刻打了個「停車」信號,誰知燈還沒搖起來,人就栽倒了。晃得真兇啊!我從毛竹頂上被掀下來,幾個滾兒滾到幫上。「完了!」我不顧一切地抓住捆毛竹的鐵絲,哪怕鐵絲勒進肉裡,不抓住就得摔死!這時候又一陣搖晃,幸虧不是左右橫著晃,而是前後直著晃,我頭皮直發毛,要左右晃,車非翻了不行!

那搖晃剛停,我就從車卡上滑下來。這時候車頭大燈還亮,往前一看,天吶!溜直的鐵道,都擰成了麻花,曲裡拐彎像大長蟲。我這才明白是地震,只聽有人喊:「地要漏下去了,快扒住鐵道呀!」

我一下子撲倒在地,緊緊抓住鐵軌不放,人都嚇傻了……

張克英(唐山火車站服務員):

地震時那一聲巨響,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真嚇死人啦。

那天我2點多鐘起來值班,在問訊處賣站台票。3點多光景,聽見有人喊:「要下雨啦,要下雨啦。」我趕緊跑出去搬我的新自行車,只見天色昏紅昏紅,好像有什麼地方打閃。站前廣場上的人都往候車室裡湧,想找個躲雨的地兒。

那光景,候車室裡有二百多人,接站的,上車的,下車後等早班公共汽車的,鬧嚷嚷一片。我還記得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要找我買站台票,接北京來的車。我說:「這會兒沒車,5點以後再買吧。」他倆也不走,就在窗口等著,誰想到就這麼等來了大地震!

成為一片瓦礫的唐山火車站(李耀東 攝)

地震來以前,我正隔著玻璃窗和陳師傅說話,商量買夜餐的事,我讓他帶倆包子來,話還沒說完,就聽「光!!!」那聲響啊,把人都震蒙了。我覺得是兩個高速行駛的車頭對撞了!沒等喊出聲,整個候車室滅了燈,一片漆黑。房子搖晃起來,候車室亂作一團。喊爹的,叫媽的,人踩人的,東西碰東西的,什麼聲音都有。先是聽見「撲通!撲通!」吊燈和吊扇落下來砸在人腦袋上的聲音,被砸中的大人孩子一聲接一聲地慘叫。不一會兒,「轟隆隆」一聲,整個兒車站大廳落了架,二百多口子人哪,差不離全給砸在了裡面!

多虧房門斜倒在「小件寄存」貨架上,把我夾在中間,沒傷著要命的地方。我聽見離我很近的兩聲慘叫:「哎呀——」「媽呀——」

我聽得出,是那等站台票的一男一女。他們只喊了這一下,再沒有第二下……

劉勳(唐山市第一醫院醫務處副處長):

7月28日凌晨3點半,我睡得正香,就聽有人敲我家門:「劉大夫!劉大夫!」聲音特別焦急。開門一看,是郊區醫院的王開志,他說:「前兩天咱們一塊兒做手術的那個病人,情況危殆,你是不是辛苦一趟去看看?車已經開來了……」

這次出夜診實在是太碰巧了。我穿上衣服,剛和王開志邁出門檻,地震就來了!

先是晃,天旋地轉,晃得人站不住,又挪不開。再就是顛,腳底像過電似的。緊接著,房上的磚瓦就開始飛下來,也怪,「辟里啪啦」地砸在身上,一點也不覺得疼,只覺得慌。那「嗚嗚」的地聲太瘆人了。我看過一部火山爆發的紀錄片,火山口像有一鍋鐵水在咕嘟。地震那一刻,我覺得比站在火山口上還害怕,人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跳的節律完全亂了。四週一片漆黑,煙氣騰騰……房倒屋塌!

不一會兒,人忽然可以跑起來。我自己也都不知道我是怎麼跑起來的。可是才跑了三四步,就覺得腳下不對勁,一看,呀!我怎麼已經上了房頂!

張俊清(唐山發電廠工人):

地震時,我正在鍋爐控制室值班。突然房子搖起來,所有儀表的讀數都出現異常。剎那間,整套設備自動掉閘,全廠一片漆黑!

我一屁股摔倒了。控制室裡,椅子翻了,水瓶砸了,掛在牆上的安全帽、工具包、手電棒辟啪落地。我抓住一個電棒,立即做水汽隔絕處理。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電網發生了最怕人的事故,得趕緊恢復!

衝出控制室,樓房嘎嘎地響,磚頭亂砸,只見滅了火的八號和九號鍋爐,煤煙倒流,從鍋爐底部呼呼地倒捲出來。我們全被滾燙滾燙的煤煙和粉塵包裹住了。只聽黑煙中傳來喊聲:「現在是地震!總值班長有命令,不准離開崗位,擅離職守的要負法律責任!」

全廠的空氣緊張到了極點,房在倒,地在顫,蜂鳴報警器「嘟!嘟!嘟!」地響,還有電鈴、小喇叭,都一齊發瘋似的叫。最怕人的是幾台鍋爐發出的排氣聲。由於安全閥這陣兒起作用了,鍋爐裡的水蒸氣,以每平方厘米100公斤的壓力猛勁噴射出來,發出扎耳的尖聲。所有的人都被這尖聲驚呆了,它比幾百台火車頭一塊噴氣的聲音還要響,就像要把人的心切爛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