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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在紐約州卡茨基爾山北邊的科布爾斯基爾(Cobleskill)度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驅車趕到奧齊戈湖的一個小度假勝地庫柏斯敦(Cooperstown)。庫柏斯敦是詹姆斯·芬尼莫爾·庫柏的家鄉,小鎮因庫柏家族而得名。這是一個美麗的小鎮,跟我在新英格蘭見到的其他小鎮一樣美,且秋色更豐富多彩。主街兩旁是方頂的磚砌房屋、古老的銀行、一家電影院和幾家家族式商店。我吃早飯的庫柏斯敦餐館,生意興隆,店員親切有禮,食物價格低廉,總之,餐館該有的它都應有盡有。飯後,我決定到住宅區的街道上散散步,於是雙手插兜,優哉游哉地踏著乾枯的落葉走向湖邊。鎮上的房子看起來既古樸又可愛,很多大房子被改建成了客棧或高檔的家庭式旅館。清晨的陽光穿過樹枝、樹葉,在草坪和人行道上灑下點點光影。這個小鎮和我在旅途中路遇的其他漂亮小鎮一樣,差不多可以說是理想鎮典型。

庫柏斯敦的唯一缺憾就是人太多了,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遊人。把這些遊人吸引到這個地方的是該鎮最著名的機構——棒球名人紀念館,紀念館就坐落在小鎮主街盡頭那座濃蔭匝地的公園旁邊。我現在也到了這裡,付了8.5美元的門票錢,得以進入大教堂般的大廳。對諸如我這樣的棒球迷和不可知論者來說,踏進名人紀念館,可能是我們最接近宗教經驗的經歷了。我靜靜地走過它那安靜的、光線柔和的大廳,欣賞著那些神聖的球衣和在全美聯賽中獲得的紀念品。這裡,完美地保存在玻璃櫃中的,是「沃倫·斯班第305次獲勝時穿的汗衫,當時他與埃迪·普蘭克同為最傑出的左投手」。走廊對面則是「薩爾·馬格利在1958年9月25日使用的手套,對陣菲利斯隊締造無安打紀錄」。每個展櫃前都有人在虔誠地注視或低聲交談。

有間屋子是畫廊,裡面陳列著紀念棒球史上每個重大時刻的畫作。其中一幅作品畫的是第一場在人造光源照明下進行的夜間職業賽,這場比賽於1930年5月2日在艾奧瓦的得梅因舉行。這讓我大為振奮,我還不知道得梅因在棒球史和光學史上曾經扮演過這麼重要的一個角色呢。我在畫上細細搜尋,看那位藝術家是否把坐在新聞記者席上的爸爸畫了進去,但我立刻意識到,那時父親只有15歲,正待在溫菲爾德呢。這可有些遺憾。

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裡,我差點兒抑制不住要大聲歡呼:竟然有整整一櫃子的棒球卡片!我和哥哥曾經很用心地搜集過這類卡片,還仔細地做過卡片目錄。而爸媽在剛萌芽的阿爾茨海默病作祟下,在1981年進行閣樓大掃除時把這些卡片都給掃進了垃圾堆。我們曾經有保存得嶄新的1959年發行的全套卡片(它現在大概值1500美元),我們有米奇·曼特爾和尤吉·貝拉還是新人時的卡片,泰德·威廉斯最後一年打擊率達四成的卡片,還有紐約洋基隊1956年至1962年歷年的卡片。全部收藏品現在絕對能值8000美元——夠了,不管怎樣,這些錢足夠讓爸媽到阿爾茨海默病治療所接受短期治療了。但是沒關係!我們都會犯錯。正是因為每個人都把這些卡片給扔了,所以它們才會變得這麼值錢。畢竟只有少數幸運兒,他們的爸媽沒有把退休時間花在扔掉整個工作生涯中積累的東西。不管怎麼說,再次看到這些舊卡片都是種幸福,恍如到醫院看望老朋友一般。

名人紀念館大得出奇,比在外面路上看起來大得多,顯得極為壯觀。我心滿意足地漫步在這座紀念館裡,仔細閱讀每一塊解說牌,在每項展品前流連忘返,追憶著我的青春歲月,沉浸在幸福的懷舊中。等到重新回到主街時,我看了看表,驚異地發現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

名人紀念館隔壁有家商店,出售極棒的棒球紀念品。我們那個時代,能得到的只有錦旗和棒球卡片,以及球棒形狀的劣質原子筆——通常用它第二次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它就壞掉了。但是現在,孩子們能夠得到帶球隊標誌的任何東西——燈、毛巾、鐘錶、圍毯、杯子、床單,甚至還有聖誕樹裝飾品,當然還得加上錦旗、棒球卡片以及第二次使用時就壞掉的鋼筆。看到這些,我想我還從來沒有為渴望重返少年而如此悲痛過呢。別的先不說,那意味著我能重新拿回棒球卡片,把它們藏到一個父母找不到的安全地方,等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就能買一輛保時捷了。

這些紀念品把我迷得七葷八素,弄得我開始一件件往懷裡塞,但接著就注意到商店裡到處都有「請勿觸摸」的標誌,收銀台上還貼著一張告示:「不要靠在玻璃上—— 一旦打破,賠償50美元。」在告示上寫這種東西真是愚蠢,怎麼可能指望孩子們來到這樣一個到處都是好東西的地方,而不去碰碰它們?這讓我大為光火,就把本來要買的東西都放到櫃檯上,跟那個女孩說我根本就不想要。沒準兒這也挺好,我還真不能確定老婆是否會想要聖路易斯紅雀隊的枕頭套呢。

名人紀念館門票還包括位於小鎮旁邊的「農夫博物館」的入門費,那裡有幾打老房子(一間校舍、一家酒館、一座教堂以及類似的其他東西)佇立在一大片空地上。有趣的程度大概跟聽起來一樣吧,但既然已經買了票,我覺得就有義務去看看。不為其他,徜徉在下午的陽光中也是一種享受嘛。後來嘛,我得說能夠開上車再次起程那可真是如釋重負啊。我離開小鎮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花了好幾個小時才穿越紐約州,穿過風景迷人的薩斯奎漢那山谷。山谷非常迷人,尤其是在一年中這一天的這個時候,西瓜形狀的小山,金黃色的樹林,寧靜的小鎮,都沐浴在這秋日下午柔和的光線之下。為了補償我在庫柏斯敦度過的漫漫長日,我便比平時停車更晚。在埃爾邁拉郊區一家旅館停下來過夜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我直接出去吃晚飯,但幾乎每個地方都關門了,最後只能在一家保齡球館的附屬餐廳解決。這明顯違背了「布萊森陌生城鎮吃飯守則」第三條,雖然一般來說,我並不主張事事遵循原則(這也是我的一種原則),但是我確實給自己定下了公共場所就餐六大守則,而且力圖貫徹始終,它們是:

1. 絕不在展示食物照片的飯店吃飯。(但如果你非要去,就絕不要相信那些照片。)

2. 絕不在貼厚牆紙的飯店吃飯。

3. 絕不在保齡球場的附屬餐廳吃飯。

4. 絕不在能聽到廚房談話聲的飯店吃飯。

5. 絕不在有現場表演且名字中有漢克、節奏、搖擺、三人組、爵士樂團、夏威夷及波爾卡等字眼的飯店吃飯。

6. 絕不在牆上有血跡的飯店吃飯。

不管怎樣,這個保齡球館餐廳還算可以接受。隔著牆壁,我能聽到保齡球瓶倒地的轆轆碰撞聲,以及本鎮美發師和一群油頭小子的晚間嬉鬧聲。我是這家飯店唯一的顧客,事實上,我顯然也是阻隔女服務員們回家的唯一路障。我還在等著上菜時,她們就清理了其餘的桌子,拿走了煙灰缸、糖碗和桌布。於是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自己竟獨自一人待在一個大房間裡進餐,獨自一人對著一塊白色的桌布和一支在小紅碗裡搖曳的蠟燭,周圍則是一大片單調的塑料桌面。

女服務員們都靠牆站著,盯著我咀嚼。過了一會兒,她們開始竊竊私語,並開始偷笑,而且仍舊盯著我。坦白說,我真覺得渾身不自在。也許只是我的想像,但我確實感覺有人正一點點轉動關燈旋鈕,以至於房間裡最後幾乎沒了亮光。吃到最後的時候,我幾乎只能靠觸覺和把頭低得差不多挨著盤子才能發揮作用的嗅覺找到飯菜了。最後,用餐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想喝點兒水,但就在我只是停下來去摸搖曳的蠟燭旁邊的冰水杯時,女服務員把盤子一把抽走,迅速把賬單放在了我面前。

「還要點兒別的嗎?」那語氣暗示我最好別要。「不了,謝謝。」我禮貌地回答,用桌布擦了擦嘴——餐巾早不知道掉到什麼昏暗的地方了,於是我的守則上又加上了第七條:絕不在飯店只剩10分鐘就要打烊時去吃飯。其實,我從來不會真正介意飯店服務太差,服務差才好啊,不給小費就不會於心不安了。

早上我醒得很早,情緒很是消沉。當你一睜開眼就意識到眼前不會有瑣屑簡單的日常生活帶來的心滿意足,而是得面對沒有絲毫喜悅感的一天——駕車越過俄亥俄州,低沉的情緒立刻就會壓倒你。

我歎口氣起床了,像老頭兒似的在房間裡蹣跚挪步,收拾東西、洗漱、穿衣,然後毫無熱情地上了路。向西穿越了阿勒格尼山脈,然後進入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古怪小角落。在紐約州和賓夕法尼亞州之間,有200多英里的邊界呈直線,但在西北角,就是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卻突然向北凸出,好像繪圖人的胳膊被撞了一下似的。這點兒小小的不規則起初是為了讓賓夕法尼亞州有通伊利湖的出口,這樣它就不必經由紐約州了。200年後的今天,它成了一種遺跡,提醒我們那時候各州對聯邦發揮職能是多麼不信任,其實聯邦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只是如今通常不為人所認可罷了。

在賓夕法尼亞州邊界內,我車輪下的公路與第90號州際公路合而為一,成為橫穿美國北部的主幹道。從波士頓到西雅圖共有3016英里,一路上碰到很多長途旅客。你永遠可以一眼認出長途旅客,因為他們看起來像是好幾個星期都沒下過汽車似的。只需要在他們經過時瞟上一眼,就足以看見他們已經開始把車廂當家了——車廂後面掛著幾件洗過的衣物,窗戶上殘留著外賣飯菜的痕跡,到處散落著書、雜誌和枕頭。前面車座上總會有個胖女人大張著嘴酣睡,後面則有一群發著狂的孩子。兩車交錯時,你可以和那當爸爸的交換下沉悶中不乏同情的眼神,互相看看車牌照,比較一下各自離家的遠近,感受下羨慕或同情。我甚至看到了一輛掛著阿拉斯加牌照的汽車,簡直難以置信。以前我從沒看到過來自阿拉斯加的車,那人肯定開了4500英里以上,相當於從倫敦開到了贊比亞。這輛車的司機是我平生所見模樣最為孤苦之人,車子內外不見一絲一毫妻子兒女的痕跡。現在想來,沒準是他把她們都給殺了,然後把屍體藏在了後備廂裡。

半空中飄著濛濛細雨,在州際公路上開車經常會精神恍惚,而我,現在就正處於這種狀態。過了一會兒,伊利湖在車身右邊出現了。像所有的大湖一樣,它的面積巨大,與其說是湖,不如說更像一個內陸海。從西到東長達200英里,寬約40英里,25年前就已宣稱是個死湖了。沿著湖南岸行駛,看著眼前浩瀚無邊的灰白色,這景象也實在是非同尋常。人這麼渺小的東西,居然能毀掉大湖這樣的龐然大物,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我們確實把它毀掉了,僅僅花了差不多100年的時間。這得感謝那些漏洞百出的企業法,以及克利夫蘭、野牛城、托萊多、桑達斯基之類的煤灰、沙塵中心,它們對自然的過度貪婪,使伊利湖僅僅歷經三代就從一汪碧水變成了一個大便池。克利夫蘭是罪魁禍首,它有一條河叫凱霍加河,其實可以說是由化學物質和半分解的固體構成的緩慢流動的稠漿。看起來簡直就像燃料,有一次果真著了火,大火一發不可收拾,足足燒了四天。我想這也稱得上是非同尋常的成就了。據說現在情況有所改善,根據《克利夫蘭自由報》的一則新聞特寫(我在阿什特比拉附近停下來喝咖啡時看到了它),說是一個叫作「五大湖水質管理委員會國際聯合調查組」的官方組織(名字可夠長的),剛剛發佈了關於伊利湖水質的檢查報告,宣稱與上一次檢測時的1000多種化學物質相比,這次在湖水中僅僅發現了362種。但在我看來,這個數字仍然大得可怕。太令人詫異了,我看到竟然有一對垂釣者站在岸邊,他們在細雨中彎下腰,用長長的釣竿將釣魚線甩到綠色的墨黑湖面,可能他們是在釣化學物質吧!

在令人心煩的雨絲中,我開車穿過了克利夫蘭的遠郊,沿途看到許多城鎮的牌子,名字都叫什麼什麼高地:裡士滿高地、梅普爾高地、加菲爾德高地、夏克爾高地、尤尼弗西蒂高地、瓦倫斯韋爾高地和帕爾馬高地。令人好奇的是,周圍地形的顯著特徵卻正是缺乏高度。顯然,克利弗蘭認為的高,在其他地方看來根本不值一提。不知為什麼,我對此絲毫不覺得奇怪。再往前走一會兒,90號州際公路變成了克利弗蘭紀念海濱公路,路線隨彎曲的海灣而蜿蜒起伏。雪佛蘭的雨刷催眠似的擺動著,其他汽車嗖嗖經過時濺起了水花,車窗外面,伊利湖變得大而模糊,漸漸隱沒在遠方朦朧之中。前方漸漸出現了克利夫蘭市區高大的建築,就像被超市裡自動傳送帶傳送那樣,這些建築向著我徐徐而來。

克利夫蘭一向有外觀醜陋、髒亂無趣的名聲,雖然他們說現在已經好多了。我說的「他們」,是指像《華爾街期刊》《財富》《紐約時代週刊》等嚴肅刊物的記者。「他們」每五年到這裡一次,然後刊出長篇報道,標題就像《克利夫蘭捲土重來》《克利夫蘭的新生》之類。沒人讀這些文章,我更不讀,因此無法判斷克利夫蘭比過去好的說法是對還是錯。這些說法不太可信,而且結論主要來源於今昔對比。我能說的是沿高速公路越過凱霍加河時看到的景象,那裡到處是冒著黑煙的工廠,看起來怎麼也說不上乾淨或者漂亮。我也不能說該市別的地方也同樣是這樣引人注目。克利夫蘭的境況可能有所改觀,但所謂「新生」云云,則顯然是誇大其詞。不知為什麼,我不禁猜想,如果德·烏比諾公爵活過來,被丟到克利夫蘭鬧區,他沒準會說:「天啊,我被拋進了15世紀佛羅倫薩的夢裡了,這裡有好多財寶啊。」

接著,很突然地,我就出了克利夫蘭,開上了詹姆斯·W.肖克尼西俄亥俄收稅公路,四周是克利夫蘭和托萊多之間綿延起伏的空曠鄉村荒野,此時公路恍惚症又悄悄侵入,為了緩解沉悶,我打開了收音機。其實我整天都在把它開了關,關了開,聽一小會兒,又絕望地放棄。除非你曾親身感受,否則你很難想像那種在三小時內第14次聽到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所帶來的絕望感覺,你能感覺到腦細胞正一個個嗶波嗶波地死去,而那些DJ更讓人難以忍受,還有比他們更愚蠢、更招人厭惡的人種嗎?南美洲有種叫雅那瑪諾斯的印第安部落,他們落後得甚至不能數到三,其計數方法是:「一、二……噢,天哪,一大堆。」顯而易見,DJ們有更高的穿衣打扮能力,有更多的社交技巧,但我想就智力水平來說,二者真是半斤八兩。

我再三地在電波中搜尋,希望找到點兒可聽的東西,可什麼也找不到。並非我要求太高,我只是想找一個電台,裡面不會一直播放快樂的還不到青春期的女孩演唱的歌曲,不會雇每六秒鐘就得「嘿——」一次以上的DJ,也不會一直告訴我耶穌有多愛我。但是這樣的電台根本就不存在,即便是找到了些湊合能聽的,開出10到12英里之後聲音就漸漸微弱了,我正愉悅地靜聽的披頭士老歌也就逐漸被一個半瘋狂男人的聲音所取代,那聲音正大談《聖經》,告訴我主是我的朋友。

美國有很多廣播電台,特別是在窮鄉僻壤之地的,簡直又小又簡陋得可笑。之所以知道這個,是因為我十幾歲時曾在得梅因的KCBC電台幫過忙。KCBC電台拿到了轉播艾奧瓦橡樹隊職業棒球聯賽的合約,但吝嗇得不肯派體育解說員(一個叫作史蒂夫·夏農的可愛小伙子)隨隊採訪。所以,每次橡樹隊職業棒球聯賽在丹佛或俄克拉何馬市或不管哪裡比賽,我和夏農就得趕到KCBC的播音室(其實只是一個簡陋的錫皮屋,在得梅因東南部某塊農田里的一座高聳的發射塔旁邊)。就是在那裡,夏農假裝正在奧馬哈現場向聽眾播報賽事。古怪透頂。每兩三個回合,球場上就會有人給我打電話,對比賽的概況簡單描述一下,我就把它潦草地寫在記分簿上,然後遞給夏農,以這個作底,他就能說上兩小時。

那可真是非同尋常的經歷,在熱得冒煙的8月的夜晚,坐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裡,聽著外面蟋蟀的叫聲,看著一個男人對著麥克風侃大山,吹噓著類似這樣的話:「噢,這是奧馬哈的一個涼爽的夜晚,從密蘇里河那頭吹來了陣陣清風。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別來賓——沃倫·特·萊格雷斯州長,我看見他和他年輕漂亮的妻子——博比·雷坐在一起,就在我們記者席下面的一個包廂裡。」夏農在這方面是個天才。我記得,有一次球場那邊沒有打來電話(那傢伙被鎖在廁所裡或是出了別的什麼意外),夏農沒有東西可以提供給聽眾,所以他便用一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推遲了比賽,儘管上一刻他還在說那是一個美好無雲的夜晚。接著他一邊播放音樂,一邊打電話給球場,哀求某人告訴他賽場情況。還真是有趣,我後來從什麼地方看到,說是羅納德·裡根年輕時也在得梅因當過體育播報員,也發生過一模一樣的情況。裡根當時的處理,是讓打擊手一個勁兒幹些非常難以置信的蠢事——在超過半小時的時間裡一再擊球犯規——還假裝這沒有什麼難以置信的。根據這些,你可以聯想一下,作為總統他是如何治理國家的。

傍晚,我碰巧聽到了一則俄亥俄州的克魯巴基特或某個類似電台播報的新聞。美國電台的新聞通常長約30秒,內容與此類似:「克魯巴基特的一對年輕夫婦——德韋恩及旺達·德雷裡——和他們的七個孩子——羅尼、朗尼、康妮、唐尼、邦妮、約翰尼和塔米,在一場大火中喪生,起因是一架輕型飛機在他們的房子裡墜毀並爆炸起火。消防隊長沃爾特·恩伯斯稱,還不能排除縱火的可能性。在華爾街,股市出現了有史以來的單日最大跌幅,下跌了508點。克魯巴基特地區天氣預測:晴天,降水概率為2%。你正在收聽的是KRUD廣播電台。更多搖滾,更少廢話。」接著就響起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

我盯著收音機,懷疑剛才的第二條消息是否聽錯了。股票有史以來的最大單日跌幅?美國經濟的崩潰?我調了調收音機,找到了另一段新聞:「……但參議員蓬坦否認他使用四輛凱迪拉克和到夏威夷旅遊與建設新機場的1.2億美元合約有任何關聯。在華爾街,股市遭遇了歷史上最大的單日跌幅,僅在短短三個小時內就下跌了508點。克魯巴基特地區的氣象預測是陰天,降水概率為98%。接下來是來自老鷹樂隊的更多音樂。」

美國經濟正在土崩瓦解,我能得到的卻只有老鷹樂隊的歌曲。我把旋鈕轉了又轉,心想什麼地方一定會有人對這新一輪大蕭條的序曲進行專題報道,而不只是順口一提,確實有人,謝天謝地,是CBC(加拿大電台,它有一個發人深思的好節目叫《時事追蹤》),整個晚上都在談論華爾街的崩潰。我要讓你們——讀者們——想想這對美國公民是多大的諷刺:在自己國家旅行,卻得轉到一個外國電台,才能聽得到國內年度最重要新聞的細節。為公平起見,我還得說,我後來被告知,美國公共廣播網(可能是發達國家中經費最短缺的廣播機構)也對該崩潰作了長時間的專題報道。我猜測很可能是坐在農田里的錫皮屋內的某人,照潦草地記在紙上的記錄念出來的吧。

在托萊多,我上了75號州際公路,向北駛進密歇根州,朝迪爾伯恩(Dearborn)駛去。它是底特律市的一個郊區小鎮,我準備在那兒過夜。剛做好決定,幾乎同一時間,我就發現自己陷進了一團雜亂,到處是倉庫、鐵路線和通向遠處汽車工廠的巨型停車場。這些停車場面積巨大,擠滿了車,我幾乎認為那些工廠生產汽車的目的沒準就只是要把停車場裝滿呢,這樣也就顧不上顧客的需要了。巨大的停車場之間,交錯其中的是高聳的高壓電力塔。如果你看到世界各國的電力塔像外星人的入侵軍隊一樣向地平線進軍,於是很想知道它們結局如何的話,答案就是它們全都聚集在托萊多北方的平原上了,在這裡把裝載的電流都裝進了一大群電力變壓器、二極管和其他裝置裡,這些東西看起來都像是電視機的內部機件,只不過規模當然要大得多。開車經過的時候我感覺地面在顫抖,覺得簡直像有靜電掃過汽車,搞得我脖頸後面的毛髮都在輕輕顫動,接著在我的腋窩裡留下一種奇怪的滿足感。我幾乎想在下一個十字路口掉轉車頭,返回去再嗑一次藥。可是天色已晚,只能繼續趕路。有那麼幾分鐘,我覺著似乎聞到了肉的焦煳味,於是一個勁兒地摸自己的頭,這可能是一個人在車裡面待得太久的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