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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來說說為什麼在瑟索我總是在潘特蘭飯店入住吧。就在我打算離開瑟索的前一天晚上,我請辦理離店手續的那位和善的女士在第二天清晨五點打電話叫醒我,因為我要趕開往南方的那班火車。她當時是這麼回答我的——如果讀者您還沒有坐下的話也許您應該坐下聽我講——她說:「您需要現煮的早餐嗎?」

我以為她有點呆,於是我回答:「對不起,我說的是清晨五點,我五點半就離開。明白嗎?五點半,一大早。」

「是的,親愛的,您需要現煮的早餐嗎?」

「清早五點半也有?」

「房費裡包括的。」

天哪!這家可愛的小飯店真的第二天天還沒亮五點一刻的時候給我弄來一大盤煎炸食物和一壺熱咖啡。於是,我離開飯店的時候胖了一小圈,心情也愉快得很,搖晃著在黑暗中走向火車站,又遇上了那天早晨的第二場驚喜:車站裡全是女士,像過節一樣快活地站在月台上,一邊愉快地聊著天,嘴裡吐出的水汽充滿了周圍凜冽而黑暗的空中。她們耐心地等待守衛抽完煙,打開車廂門。

我問其中一位女士這是怎麼回事,她告訴我她們全是去因弗尼斯購物的,每週六都如此。她們一路乘四小時火車,去採購瑪莎百貨的短內褲、塑膠嘔吐物以及瑟索沒有而因弗尼斯才有的東西,雜七雜八還真不少呢,然後再趕下午六點的火車回家。到家也正好是睡覺時間了。

於是火車駛入了霧濛濛的清晨,我們一車人溫馨地擠在兩節車廂裡,興奮而又滿懷期待。因弗尼斯是終點站,我們全部下車,女士們去購物,我則去趕十點三十五分到格拉斯哥的火車。目送她們遠去,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頗為羨慕她們。天還沒亮就爬起來去因弗尼斯這樣的地方購物,然後晚上十點再回家,真是非同尋常。不過,話說回來,我還從來沒見過如此開心的購物者呢。

發往格拉斯哥的小火車幾乎空無一人,一路上的鄉間美景青翠怡人。火車經過一連串美麗的小鎮——阿維莫、皮特洛齊、珀斯還有格倫伊戈[1],著名的高爾夫球場之家。小火車站也整潔乾淨,可惜如今被木板封住了。最後,距離我清早起床八小時後,火車抵達了格拉斯哥。乘了這麼長時間的火車,走出皇后大街車站發現自己仍然在蘇格蘭,感覺有點怪。

至少,我還沒有大吃一驚。我記得1973年來格拉斯哥時,也是在這個火車站下車,望著眼前這座被煤煙熏得漆黑而令人窒息的城市我深感震驚。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座城市如此壓抑骯髒,每樣東西都黑乎乎的,毫無生趣,就連當地的口音聽上去就像從鐵渣和砂礫裡冒出來的一樣。聖蒙戈大教堂也是黑黢黢的,就算是從馬路對面看過去也像是平面剪紙。那時候沒有遊客到這裡來,一個都沒有。我那本《遨遊》歐洲旅行指南提都沒提格拉斯哥。

接下來的幾十年裡,格拉斯哥經歷了閃亮而著名的轉變過程。市中心的幾十幢老建築以噴砂清潔後再仔細磨光,使花崗岩表面再度閃耀一新。20世紀80年代的繁榮時期又建起了幾十幢新大樓——單是這些新寫字樓的價值就超過10億英鎊。這裡還有一座全世界最好的美術館之一——佈雷爾收藏館,以及王子廣場購物中心,後者是這座城市最具智慧的舊城改造項目之一。一座昔日荒廢的庭院如今成為空間緊湊,采光通風良好的城市中心購物廣場。突然間,人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裡,滿心歡喜地發現這座城市密佈著精彩的博物館、活躍的酒吧、世界一流的交響樂團、七十多座公園,比同類歐洲城市勝出許多。1990年,格拉斯哥被譽為「歐洲文化名城」,沒有遭到一個人嘲笑。從未見過一座城市的名聲經歷過如此劇烈而又驟然的轉變,並且,在我看來,沒有哪座城市更符合這個美名了。

我認為這座城市的多種「寶藏」中,最熠熠生光的要數舉世無雙的佈雷爾收藏館了。我辦好酒店入住就打了輛車趕到那裡,路程還挺遠。

「恁用朗戎?」出租車向波拉克公園疾馳而去,司機問我。

「對不起,聽不懂。」我不會說格拉斯哥方言。

「恁達麻范?」

我討厭格拉斯哥人跟我說話,我又聽不懂。「很抱歉,」我胡亂編了個理由,「我的耳朵有點背。」

「哎,伊奈敦朗戎。」他又說話了,我猜他的意思是「我要繞你一大圈,用我那雙具有威懾力的眼睛在鏡子裡時常盯著你,讓你猜測我是否會把你帶到廢棄的倉庫,把你暴打一頓搶你的錢」。不過他沒再說什麼,平安地把我送到了目的地。

佈雷爾收藏館以威廉·佈雷爾爵士命名,這位當地的航運大亨1944年將其私人藝術收藏全部捐贈給格拉斯哥,希望藏品能存放在市郊鄉間,因為他擔心城市裡的空氣污染會毀壞藝術品——有一定道理。對於這麼一大堆從天而降的奢侈財富,市議會無法決定該如何處置,令人驚訝的是他們什麼都沒做。接下來的39年裡,某些真正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就在倉庫的箱子裡沉睡,幾乎為人們所淡忘。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期,猶豫不決了近40年之後,市裡才邀請天才建築師巴裡·蓋森設計了一幢整齊而內斂的收藏館。整座建築以森林為背景,房間通風良好,中世紀的走廊、橫木等細節,融建築藝術與佈雷爾的收藏精品之美於一體。1983年正式開放,引起廣泛讚譽。

佈雷爾並不算富可敵國,可是天哪,他的眼光可真犀利。收藏館裡只有4000件展品,可是全都是世界各地彙集而來——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希臘和羅馬——而且幾乎每一件(除了彩釉賣花女瓷偶以外,那一定是他頭腦發熱時買下的)都震撼人心。我在多間展廳裡徜徉,度過了一個漫長而歡快的下午。如同平時參觀藝術藏品時一樣,我假裝自己應邀前來,可以挑一件最喜歡的東西回家,作為蘇格蘭人民認同我的良好人品而贈送給我的禮物。歷經痛苦的抉擇,最後我選中公元前五世紀西西里島製造的珀爾塞福涅[2]頭像。這件珍品完美無瑕,如同昨日剛剛製成,令人歎為觀止,放在電視機頂上簡直是絕妙的裝飾品。黃昏將近,我才走出收藏館,歡天喜地地到波拉克公園鬱鬱蔥蔥的美景裡散步。

由於天氣溫和,我決定一路走回市中心,儘管沒有隨身攜帶地圖,而且也不知道格拉斯哥市中心遠在何處。我不知道是格拉斯哥本來就適宜散步,還是我的運氣不錯,這一路上所遇到的都是令人難忘的驚喜:凱爾文格羅夫公園和植物園綠意盎然,尼克洛波利斯公墓令人讚歎,一排排裝飾精美的墓碑望不到盡頭。我滿懷希望地走在寬闊的聖安德魯斯大道上,發現自己走進了一處豪宅區,房舍沿著一座迷人的公園而建,園中還有一座小湖。最後我經過「蘇格蘭街公學」,校舍建築裡有獨特的樓梯井,美麗氣派,我猜是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的創意之一。接著很快就來到一個比較髒亂的地方,但並非無趣,我最後斷定那一定是從前臭名昭著的戈博區。後來我便迷了路。

我能夠時不時地看見克萊德河,可是卻不知道怎麼走到河邊去,更關鍵的是要到河對岸去。我在幾條黑黑的小巷裡穿行,發現自己走進了死胡同,四周都是沒有窗戶的倉庫和車庫,門上寫著「請勿停車,有車出入」的告示。我又轉了好幾個彎,卻似乎離鬧市越來越遠。最後撞進一條小街,街角處有一家酒吧,我想喝上一口休息一會兒,就走了進去。裡面很黑,也很破舊,只有兩名顧客並肩坐在吧檯前悶頭喝酒,吧檯後卻空無一人。我挑了個吧檯最遠端的位置坐下,等了一會兒,沒人過來。我用手指在吧檯上輕敲,嘴裡鼓著氣,嘴唇噘出各種形狀,就像你在等待的時候那樣。我用大拇指的指甲去清理其他指甲,嘴裡鼓著更多氣,可還是沒人過來。最後我發現吧檯前有個人看著我。

「還育胡麻都?」他說。

「對不起,您說什麼?」我回答。

「他還敦阿蒙寧。」他抬頭示意了一下後面一間房。

「噢,哦。」我說著,聰明地點點頭,似乎起到解釋的作用了。

我發現那兩個人都在看著我。

「育乎和撲?」第一個人問我。

「不好意思,您是說?」

「育乎和撲?」他重複了一遍,似乎略帶醉意。

我輕輕地帶有歉意地微笑了一下,向他們解釋我是英語國家來的。

「育海五月?」那人繼續問我,「如果育進多馬東。」

「東圖他們克羅六月。」他的同伴補充道,「我們匙子。」

「哦,啊。」我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把下嘴唇努出來一點,似乎他們說的我都清楚。就在這時,酒保出現了,救了我一把。他看上去不太高興,在抹布上擦手。

「他媽的多他媽的多。」他對那兩人咕噥了一句,然後用疲憊的口氣對我說,「阿黑努。」我不知道這是個問句還是個陳述句。

「請來一品脫『天內特』啤酒。」我懷著希望告訴他。

他發出不耐煩的聲音,似乎我在迴避他的問題:「還有內胡麻都?」

「不好意思,您是說?」

「阿黑努。」第一位顧客明顯以翻譯自居。

我張大嘴巴站了一會兒,努力要想像他們究竟說的是什麼,不知道我發了什麼瘋要到這麼個鬼地方的酒吧裡面來,最後還是平靜地說:「我要一品脫『天內特』啤酒。」

酒保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給了我一杯酒。一分鐘過後,我意識到他們剛才告訴我的是:如果點啤酒的話,這裡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因為你只會得到一杯溫熱的肥皂水,還是從水龍頭裡不情願地流出來的,而且你應該趁著還能動趕快逃命。我呷了兩口這有趣的混合物,假裝要去洗手間,從邊門溜了出去。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克萊德河南岸昏暗的街道上,想要找到返回已知世界的路。如今的戈博區早已改頭換面,整修一新,還吸引那些大膽的雅痞入住邊上時髦的公寓新大樓,因此幾乎無法想像原先這裡是什麼樣子。戰後格拉斯哥做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在郊區建造了大量漂亮的新大樓,將市中心貧民窟的數萬居民轉移過去,可是卻忘了建設配套的基礎設施。單單「伊斯特住宅小區」就接納了4萬居民,等他們入住時髦的新樓後,卻發現雖有室內獨立衛生間卻沒有電影院,沒有商店,沒有銀行,沒有酒吧,沒有學校,沒有工作,沒有醫療中心,沒有醫生。因此,每次他們需要點什麼,比如喝一杯啊,上班啊,或者看病啊,他們都得乘車進城。在這種情況下,再加上諸如電梯總是出現故障這樣的事情(為什麼這麼多國家之中,偏偏英國的電梯和自動扶梯問題特別多呢?我認為有些人該殺頭,真的),這些新大樓的居民怨聲載道,這裡又淪為了新的貧民窟。結果格拉斯哥市的住房問題之惡劣位居發達國家城市之首,格拉斯哥市議會還是歐洲最大的地主,所擁有的160,000幢房屋和公寓是該市總住宅量的一半。據議會自己估算,需要花費30億英鎊才能使這些住宅品質達標,還不包括建造新房的費用,只是讓現有住宅適宜居住。目前,格拉斯哥市的所有住房預算是一年1億英鎊。

最後,我終於找到過河的路,又回到了燈火通明的市中心。我看了看喬治廣場,在我眼裡這是英國最漂亮的廣場,市政廳裝飾精美考究,還有一本正經的維多利亞時代建築。然後我沿著坡道走上沙其霍爾街,想起了我最中意的格拉斯哥笑話(也是我唯一的一個格拉斯哥笑話),並不算很棒,可是我喜歡。說一名警察在沙其霍爾街和達爾豪西街的街口抓住了一名小偷,拎著他的頭髮把他拽到一百碼以外的玫瑰街進行筆錄。

「喂,幹嗎這樣呢?」小偷揉著頭,委屈地問。

「因為我會寫『玫瑰街』這幾個字,你這小毛賊。」警察回答。

這就是格拉斯哥的獨特之處,既有新興的繁華與精緻,在每件事情之中又隱隱讓人感覺粗獷與威脅,頗讓我覺得怪異而興奮。你可以像我現在這樣週五晚上在街上散步,永遠也不知道轉過街角是會撞上一群西裝筆挺的時尚人士,還是一堆游手好閒的流氓太保。這些人很可能一時興起就朝你進攻,把他們的名字縮寫刻在你的額頭上,給格拉斯哥又添些許風味。

[1] Aviemore、Pitlochry、Perth以及Gleneagles分別為這些小鎮的英文原稱。

[2] 希臘神話中宙斯之女,被冥王劫持娶作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