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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前面列舉布拉德福德的閃光點時,我忘了提咖喱屋,這種疏忽實不應該。布拉德福德也許失去了羊毛生意,可它得到的是上千家風味絕佳的印度餐館。在我個人看來這樣的得失十分合理,因為我實在用不上大捆大捆的羊毛,可是不管你塞給我多少印度菜,我都能吃得下。

我聽說布拉德福德歷史最悠久的咖喱屋,當然也是口味最佳、價格最低的,名叫「克什米爾」,就在阿蘭布拉劇院的北面。這裡二樓有家漂亮的餐館,桌布雪白,餐具珵亮,侍者彬彬有禮,服務周到。不過咖喱的狂熱追捧者們得去地下室,坐在長條形塑料貼面桌邊和陌生人一起拼桌用餐。這裡的風味絕對純正到家,根本連餐具都沒有準備,你直接用大塊大塊的印度麵包和髒手抓起東西塞進嘴裡就行。我只花了三英鎊就享受了一頓佳餚,濃醇味美,辣得我的五臟六腑滋滋作響。

大快朵頤之後,我肚兒溜圓,胃裡咕嚕咕嚕翻騰,就像是電影裡瘋狂科學家正在加熱的大口量杯。我走出餐廳,踏入布拉德福德的夜色中,一邊琢磨著該做些什麼。現在是週六傍晚六點多,可是這地方已經死氣沉沉了。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家和親愛的家人們就在山的那頭,這讓我有點難過。出於某種原因,我總認為旅途中半途而廢返回家中簡直就是作弊。不過後來我又想:見鬼,我孤苦伶仃,冷得哆嗦,才不願意在離家二十英里的旅館裡過夜呢。於是我走到佛斯特廣場車站,乘了一輛咯吱作響、空空如也的火車到達斯基普頓,再換出租車到約克郡山谷小村裡的我的家。我讓司機在路邊將我放下,這樣我就能悄悄走到門口。

夜幕之中回到溫暖舒適的家是多麼令人愉快啊。窗子裡透出「歡迎回家」的暖暖燈光,讓你知道這就是你的家,家人們就在裡面。我走上門前車道,從廚房窗外向裡面張望:妻子孩子們都在,圍坐在餐桌前玩「大富翁」遊戲。上帝保佑他們身心健康,我盯著他們看了很久,完全沉浸在愛憐和羨慕之中,感覺就像《生活多美好》[1]裡的吉米·斯圖爾特[2]偷窺自己的生活一樣,然後我就推門進去了。

現在,我再寫下去,就會變成像電影《華生一家》[3]裡面的一段那樣,因此我決心引開你的注意力,暫時別去想約克郡山谷中我家廚房裡歡快而感人的團聚一幕。讓我給你講述一個真實而又無關的故事吧。

20世紀80年代初,我利用閒暇時間撰寫了不少文章,主要是為航空雜誌寫稿。我突然想到要寫一篇有關驚人巧合的文章,於是先發了一封詢問信給其中一家雜誌表達了我的真實興趣,如果發表的話請他們承諾付給我500英鎊,這樣一筆錢我真的很想輕鬆得來。可是,等我開始寫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儘管我掌握了許多有關巧合與可能性的科學研究信息,我卻缺乏足夠的巧合實例讓文章生動有力,而且還要湊滿1500字。因此我又寫了封信給那家雜誌說我交不出稿了,然後把信件留在打字機上準備第二天發出去。接著我梳妝打扮,開車去《泰晤士報》上班了。

那個時候,《泰晤士報》那和藹可親的文學編輯菲利普·霍華德每年總是為員工們舉辦幾次圖書特賣會,因為他的辦公室常常被鋪天蓋地的書籍塞滿,連辦公桌都被淹沒了。這些特賣會很令人激動,因為基本上算是白送:精裝本25便士,簡裝本10便士。他將售書所得如數捐給「肝硬化基金會」或者其他一些深得傳媒業者人心的慈善機構。那天我到了報社,看見電梯旁一紙通知:下午4點圖書特賣。那時是3點55分,於是我把外套扔在桌上拔腿衝進文學編輯部,那裡已經擠滿了各色人等。我鑽入這一片混戰中,第一眼看到的書居然是本簡裝版的《驚人的真實巧合》。這難道不算是一樁驚人的真實巧合嗎?更詭異的還在後面,我打開書一看第一樁巧合中的主人公就姓「布萊森」[4]。

這個故事我在酒吧裡講了很多年,每次我講完,聽故事的人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對同伴說:「我突然想起來到巴恩斯利還有一條路,不用走M62公路。你知道蓋斯利的『樂食者』環形樞紐嗎?如果你在那邊第二個出口……」

無論如何,我在家待了三天,沉浸在家庭生活的混亂中,像小狗一樣開心——和小孩子們一起嬉鬧,濫施愛心,跟著我太太從一間屋子到另一間。我清空了背包,查看了郵件,像主人一般在花園裡踱來踱去,每天早晨體會著在自家床上醒來的幸福。

我無法面對即將又一次離別家人,於是我決定多住一陣,再出門遊玩幾天。於是,第三天早上,我開車搭上好友兼鄰居戴維·庫克,一位和藹可親且頗有天賦的藝術家,一起去他的家鄉索爾泰爾和賓利散步。換個方式結伴出遊感覺真不錯,用土生土長的當地人眼光看看這個約克郡的小角落也頗為有趣。

我從未去過索爾泰爾,這地方美得讓我吃驚。它是一座模範工業城,由某位工廠主泰特斯·索爾特於1851年到1876年間建成。如今要理解老泰特斯這個人恐怕有點難。他就是19世紀所盛產的那種乏味實業家,滴酒不沾、自以為是、敬畏上帝。他不僅僅僱用員工,還想佔有他們。他的工廠雇工都要住在他修建的房子裡,在他的教堂裡祈禱,不折不扣地遵循他的規矩。他不允許鎮上有一家酒吧,還給公園強加了一系列苛刻的禁令:不得喧嘩、抽煙、遊戲以及進行其他不合禮節的活動,因此公園變得一點兒也不好玩了。工人們可以在河中泛舟,但是河上不得同時出現四艘以上的船。不論工人們喜不喜歡這些規定,他們都得被迫遠離酒精、勤勞苦幹且忍氣吞聲。

但從另一方面來講,索爾特在社會福利方面表現出幾分難得的開明。他的工人們與同時代其他地方的產業工人相比,享受到了更加清潔、更加健康也更加舒適的生活環境,這一點毋庸置疑。

儘管自那以後整個小城被不斷擴張的利茲-布拉德福德城市圈所吞沒,可當小城建立起來的時候,坐落在乾淨而開闊的鄉間原野上的索爾泰爾與布拉德福德亂糟糟髒兮兮的市中心大相逕庭。19世紀50年代布拉德福德市裡的妓院比教堂還多,連一寸帶蓋的陰溝都沒有。而索爾特的工人們從陰暗骯髒的「背靠背」排屋裡(之所以這麼叫是因為每一排房子都與前一排完全一樣且緊貼其後背,中間沒有留出空間),搬到通風良好又寬敞的獨立小屋,每家前後都有小院,獨立供給煤氣,至少有兩間臥室。在那個時候看來,簡直就是伊甸園了。

索爾特還在能俯瞰連通利物浦運河與利茲城的艾爾河畔一塊山坡上修築了一幢龐大的棉紡廠名為「產業宮殿」。在那個年代這是歐洲最大的工廠,橫亙9英畝,仿威尼斯的聖方濟會榮耀聖母教堂,按精美的意大利鐘樓式樣裝飾。他還修建了公園、教堂、「進行對話、娛樂和教育」的場所、醫院、學校以及850座整潔乾淨的石頭房子和四方網格狀的鵝卵石街道群,大多數都以索爾特的太太和11個孩子的名字命名。那座「進行對話、娛樂和教育」的場所可能是這些大手筆中最引人注目的了,建造的初衷是為了引導工人們遠離酗酒的危險,裡面有體育館、實驗室、檯球室、圖書館、閱覽室還有報告演奏廳。之前從來沒有人給體力勞動工人們這麼奢侈的機會去提高自己,許多人也就牢牢地抓住了這樣的機會。詹姆斯·沃丁頓就從還是文盲的揀羊毛工一躍成為語言學領域的世界級權威以及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語音學會的領袖人物。

如今的索爾泰爾奇跡般的保存完好,只不過那座工廠早已停止生產布匹,那些房屋也歸私人擁有。工廠廠房裡有一層樓永久展出戴維·霍克尼[5]的作品,他就是布拉德福德人。其餘樓層改造成零售商店,專賣名師設計的高檔服裝,精緻時髦的家居用品、書籍以及藝術明信片。在布拉德福德大都市為人遺忘的角落裡找到這樣一座「雅痞天堂」,真是一個奇跡,而且生意還不錯。

戴維·庫克和我不緊不慢地兜了一圈。我從來都沒怎麼注意過戴維·霍克尼,不過我要說的是:這孩子畫得不賴。然後我們就到從前工人們居住的獨屋所在的街道上漫步,這些小屋十分溫馨、整齊且都保存完好。小鎮公園門前是一片起伏的小樹林,然後是開闊的公共綠地,就是通常人們去遛狗的那種地方,看上去從來都沒有人打理,像塊野地,其實一個世紀以前這裡是一座頗為成功的席普利·格倫遊樂場,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遊樂場。

那時候的遊樂項目之一就是「空中貢多拉」,過山車的前身,宣傳標語是「全世界最大、最狂野、最陡峭的滑行之旅」。我曾經看過相關照片:淑女們撐著陽傘,留著小鬍子的紳士們衣領挺括。他們的確看上去非常興奮,特別是乘坐這趟「滑行之旅」,沿著陡峭可怕的危險「山峰」急馳而下四分之一英里。1900年的某一天,滿滿一車穿著時髦的乘客正沿著滑道爬升,準備來個驚心動魄的「跳水」,沒想到纜繩滑脫,所有的人失去控制被拋了出去,摔到地面,死狀頗慘也驚世駭俗,於是席普利·格倫遊樂場也宣告終止。如今原址僅存的驚險項目就是那老牛拉破車的「格倫小火車」,小心而又平靜地穿越附近的小斜坡,自1895年開始就一直如此。不過,我們在野草叢中還發現了從前「空中貢多拉」滑道的一段殘軌,著實有點嚇人。

這一整片區域就是並不那麼遙遠的過去殘留下來的「考古」遺跡。離此一英里,一條籐蔓叢生的小路上,就是米爾恩堡原址,由小泰特斯·索爾特修建的一座裝飾精美的石頭宮殿。那是1870年,索爾特家族的財產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是,難道他們不懂一句老話嗎?福兮禍所伏。到了1893年,整個紡織業突然蕭條下來,索爾特家族產業鋪得太開,十分危險。一夜之間整個家族就失去了公司控股權,他們不得不在驚愕與羞愧中變賣房屋、廠房以及相關聯的股份。後來的一連串事情就變得怪異凶險起來:米爾恩堡的歷任擁有者全都毫無例外地遭遇奇怪的厄運。一位無意中被高爾夫球棒打了一下,竟然因傷勢惡化成壞疽一命嗚呼了。另一位則是回家撞見自己年輕的新娘與生意合夥人在臥室床上赤裸大戰,他用槍打死了合夥人,抑或是把兩個都打死了,眾說紛紜,最後他當然是把臥室砸了個稀爛,便找了個地方懸樑自盡了。

之後不久,這座宅子的名聲就傳開了,擁有它的人肯定要倒大霉。有人搬進去後就會突然搬出來,面如死灰,傷勢慘重。1930年房子最後一次上市交易,卻找不到買家,就空了20年,直到1950年被拆毀。如今的遺址上籐蔓叢生,野草茂盛,你走過都不會猜到英格蘭北部最精緻的豪宅之一曾矗立於此。不過,如果你像我們這樣在深深的雜草中四處探尋的話,還能發現從前溫室的一塊地板,黑白瓷磚拼成整齊的圖案。很奇怪,這讓我想起在溫什科姆[6]看到過的古羅馬馬賽克圖案,兩者同樣令人驚歎。

試想一個世紀之前,小泰特斯·索爾特曾站在這座輝煌的豪宅中,俯瞰整個艾爾河谷,遠處就是索爾特家族的工廠,鏗鏘之聲漸遠,蒸騰的霧氣沖天,再遠一點是世界羊毛業最富庶的中心。而這一切現在竟然全部煙消雲散了。我在想,如果老泰特斯今天看到家族財富付諸東流,他那昔日繁忙的工廠如今擺滿了時尚的鍍鉻家居用品和屁股發亮的赤裸男泳者畫像,他究竟會怎麼想?

我們倆在這孤峰上駐足良久,這裡你能看到遠處的艾爾谷,擁擠的房舍沿著陡峭的山坡一直往上爬到荒涼的高地山崗。我又開始琢磨這些房子裡的人都是做什麼的,每次我站在北方的山坡上總喜歡思考這樣的問題。整個艾爾谷上上下下曾經有幾十家工廠,光賓利一地就有十來家,現在全部搬遷拆除,騰出空間來建造超級市場或是改造成文化傳統中心、公寓大樓以及大型商場。賓利最後僅存的紡織工廠「法國工廠」也於一兩年前關閉,如今窗戶玻璃殘缺,淒然孑立。

搬來英國北方有許多事情讓我驚訝,其中之一便是發現自己彷彿身處異國他鄉,也許是因為北方的環境給人的感覺吧。這裡多見開闊的高地荒原和廣袤的藍天,到處是干砌石牆,陰鬱的工廠小鎮,還有山谷地區和湖區那溫馨的石屋小村落。當然,這裡特別的口音和迥異的措辭還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直白言語(有時坦率得讓人害怕)也是原因之一。此外,還因為英國南北方的人們實在大相逕庭,有時對對方的地理無知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當年我在倫敦報業供職的時候,聽到有人發問:「哈利法克斯[7]是在西約克郡還是在南約克郡?」再看一桌子人眉頭緊皺,眼神茫然。等我搬到北方,告訴當地人我以前住在溫莎附近的薩裡,我看到的也是同樣一副表情——有點緊張、毫無把握,似乎很怕我說「請你在地圖上把這個地方指給我看看吧」。

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北方和南方最大的差別在於人們對於經濟衰敗和逝去的榮光有種超乎尋常的敏感,特別是開車經過普雷斯頓[8]或布萊克本[9]這樣的地方,或者是站在我所在的小山頂上的時候。如果在布里斯托[10]和沃什灣[11]之間畫一條斜線,整個英國就一分為二,兩邊人口大約都是2700萬。1980年到1985年間,南邊有103,600人失業,而北邊則有1,032,000人失業,幾乎是前者的10倍。如今,北方的工廠仍在繼續關閉,每天晚上這裡的電視新聞裡至少有一半都在講工廠關門。於是我又提出疑問:那些房子裡的人都是做什麼的呢?或者更為尖銳地問:他們的下一代又該做什麼呢?

我們走出這塊地方,沿著通往艾爾德威克[12]的另一條道路前行。經過一座龐大而裝飾奢華的門樓,戴維沮喪地輕歎了一聲:「我從前有個朋友住在這裡。」如今這大宅已破敗不堪,窗戶和走廊都用磚封了起來,如此精緻的建築就這樣白白荒廢了。旁邊一個老式帶圍牆的花園也因無人打理而雜草叢生。

戴維指著馬路對過的一幢房子,那是著名天文學家弗雷德·霍伊爾從小生長的地方。在其自傳中,霍伊爾曾回憶他從前看著戴白手套的僕人們在米爾恩堡進進出出的景象,對於那高牆之內發生的種種醜聞和悲劇隻字不提,頗為神秘。這本自傳是我花三英鎊在舊書店裡淘來的,當然期望前幾章裡儘是槍戰和夜半驚魂的描寫,你能想像我有多失望吧。再往前走一點,我們經過了一大片郡建公寓樓,醜陋不堪,地處偏遠而且規劃佈局凌亂奇怪,儘管所有的樓房都建在開闊的山坡上,卻沒有一家看得到風景。戴維告訴我,這些樓房曾贏得多個建築獎項。

我們沿著一道彎曲的斜坡漫步走入賓利,戴維一路上告訴我2世紀40年代到50年代他在此地度過的童年歲月。他所描繪的是一幅誘人景象:看電影(週三去露天劇場,週五去愛神木影院)、捧著報紙包的炸魚薯條大快朵頤、從收音機裡欣賞《迪克·巴頓》[13]0和《聰明絕頂》[14],下午商店便關門,郵局二次投遞,人們騎車出行,還有那沒完沒了的夏日,簡直就是神奇的世外桃源。他所描述的賓利自信又繁盛,就像是自豪而強大的帝國心臟中的一顆小齒輪:工廠繁忙有序,活躍的市中心全是劇院、茶室和有趣的商店,與我們如今身處的邋遢、老舊而喧鬧的地方完全不相符。「愛神木」和露天影院多年前就歇業了。露天劇院從前曾被伍爾沃斯公司收購,不過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如今的賓利沒有一家電影院或者什麼別的去處讓人有想進去的衝動,市中心聳立的是布拉德福德賓利建築協會大廈,令人望而生厭。這幢大樓不僅自身糟糕透頂,毫不協調,更讓人絕望的是它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賓利市中心就夾在大樓與骯髒不堪的20世紀60年代興建的磚石建築商業區之間,其獨特的風格已全然盡毀,無可挽回。因此,發現賓利市中心之外仍然是個不錯的去處,真是讓人又驚又喜。

我們路過了一所學校和一座高爾夫球場,來到一個叫作「貝克福德農場」的地方,那是一座漂亮的石屋小村,坐落在一條汩汩小溪旁邊的高地上。布拉德福德主幹道離此不過幾百碼,不過,這裡儼然是一個與世隔絕多年、不聞機器轟鳴的桃花源。我們順著一條蜿蜒的河邊小路信步走在陽光之下,小路格外迷人。戴維告訴我這裡曾經有一座油脂加工廠,空氣難聞至極,小河的水也經常呈現恐怖的鐵銹色和乳白色,上面還浮著一層泡沫狀的污物。當時流傳著可怕的傳聞說如果把手放進這樣的水裡,整塊皮就會剝落。如今,這河裡碧波泛起水花,一派健康的樣子,整個村子也完全未被時間或者工業改變過。從前的工廠早已被洗刷一新,內部整改成為時髦的公寓樓群。我們向北走到一個叫「五道梁」的地方,連接利茲和利物浦的運河在這裡向上爬過五道陡坡,差不多有一百英尺,正對著「法國工廠」那如刀鋒削過的平直地盤上破碎的窗戶。我們想想也差不多把賓利看了個遍,就走進了一家氣氛熱烈的「老白馬」酒吧,開懷暢飲啤酒,可算是了了我倆一路過來的心願一樁。

第二天,我和我太太一起去哈羅蓋特鎮上購物,其實是她在購物,我去鎮上兜了一圈。在我看來,購物實在不適合男女一起去做,因為男人們想做的無非是去買把諸如鑽頭之類轟鳴作響的東西,然後回家把玩;而女人至少要把那地方賣的所有東西都看過一遍,或者撫摸過至少1500種不同的面料以後才行,否則難以芳心大悅。對於女人在商店裡喜歡摸這摸那如強迫症似的古怪衝動,難道沒有人和我一樣對此迷惑不解?我曾多次看到我太太特意跑到二十或三十碼開外去摸什麼東西——馬海毛絨衫啦,天鵝絨床罩啦什麼的。

「你喜歡那東西?」我驚訝地問,因為我知道這種東西她應該從來就不喜歡。她便像看一個瘋子一般看著我。

「那個?」她說,「不,那東西太可怕了。」

「那你為什麼——」我每次都想說,「為什麼特意跑過去摸一把?」不過,當然,正如所有「久經考驗」的丈夫一樣,我學會了在太太購物時保持沉默,因為不論你說什麼「我餓了」「我看膩了」「我的腳酸死了」「是的,你穿這個也很不錯」「那就兩個都買吧」「噢,天殺的」「你能不能回家啊」「季風?又來了?天殺的」「那你為什麼特意跑過去摸一把」之類的話都毫無用處,於是我啥也不說。

這一天,我太太買鞋的興味甚濃,也就是花上數小時讓那個身穿廉價西裝的可憐蟲給她拿來無數盒看上去大同小異的鞋子試穿,然後決定一雙也不買,於是我便明智地決定一早就全身而退,看看這座小鎮。為了表明我對太太的熱愛,我先帶她去「貝蒂餅屋」喝咖啡吃蛋糕(那裡的價格一定會讓你「大出血」)。在店裡她給我下了一條如往常一樣精確至極的指示:「三點鐘在伍爾沃斯門口見。不過,聽著——別去弄那個——聽好,如果拉賽爾和布羅姆利都沒有我要的鞋子,我就去拉維爾。那樣的話就三點一刻在瑪可斯的冷凍食品區見,我要麼在漢密克的烹飪書區要麼在兒童讀物區,或者我在『布茲』玩玩吐司機,實際上我還是去拉賽爾和布羅姆利再試穿一遍那些看上去差不多的鞋子吧。那樣的話我們就在門口見,三點二十七分以前哦,你記住了吧?」

「記住了。」才怪。

「別讓我久等啊。」

「當然不會。」你做夢吧。

然後她吻了我一下就走了。我喝完了咖啡,體會了一把這精緻小店裡典雅而古典的氣氛:這裡的女招待們還戴著百褶帽,黑色連衣裙外面罩著白圍裙。這樣的地方真應該多一點,我覺得。儘管這裡一玻璃壺咖啡和一塊甜甜的小圓麵包價格不菲,可你花的每分錢都值得,而且一坐可以一整天。這裡如此愜意,我正有此打算呢,不過我想還是應該去鎮上轉轉,於是就付了賬來到購物商場一帶,看看哈羅蓋特鎮的新店——維多利亞花園購物中心。這名字有點好玩,因為開發商將其建在維多利亞花園原址上,所以其實它應該更名為「被此購物中心毀掉的美麗公共小花園」。

我原本對這些並不在意,不過開發商還拆毀了英國最後一座漂亮公廁,就位於前面提到的花園裡面。那是一座珍貴的地下小寶藏:瓷磚精打細磨,黃銅閃閃發光,男廁所美得令人驚歎,據說女廁那邊也一樣。本來我也不太在意這個的,可是這座新的購物中心糟糕得令人心碎,集各種建築風格於一身,慘不忍睹——有點像巴斯的新月酒店加上水晶宮再加上麥當勞餐廳的屋頂的味道,頂上還有一圈欄杆,裝飾著真人大小的塑像,有男人、女人和小孩。我實在沒有勇氣去揣度設計者的用意,天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我想這可能是某種人物陳列堂,可是看上去這效果彷彿是不同年齡層次的幾十名市民要集體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