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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成千上萬件我從來沒辦法弄清楚的事情裡頭,有一樁特別突出。這個問題是,到底是什麼人,頭一個站在一堆沙子跟前說:「你知道,我打賭,但凡我們弄點這玩意兒,加點碳酸鉀一道攪和攪和,再加加熱,我們就能鼓搗出一種雖硬實卻透明的物質。我們可以把它叫作玻璃。」你儘管說我愚不可及好了,反正哪怕你把我弄到海邊,站到天荒地老,我還是不會靈光一閃,動腦筋把沙子做成窗子。

對於讓沙子搖身一變成為玻璃和混凝土之類有用物件的本事,我雖然無比欽佩,但我對它的自然形態並不怎麼癡迷。對我而言,那基本上就是一道橫在停車場和海水之間的滿含敵意的屏障。沙子打在你的臉上,吹進你的三明治裡,吞噬掉類似汽車鑰匙和硬幣這樣要緊的東西。在炎熱的國度,它會燙傷你的腳,讓你哇哇亂叫,用一種讓身材更好的人直發笑的方式跳進水裡去。一旦你身上濕淋淋的,它又會像灰泥一樣黏上來,哪怕用一根消防龍頭都澆不走。可是——怪就怪在這裡——等你往海灘浴巾上一站,或者爬上一輛汽車,或者從一條新近剛吸過塵的地毯上走過,這些沙子立馬就掉光了。

此後有好幾天,每次脫下鞋子,你就會把成堆成堆驚人而詭異的、總也不見少的沙子踩到地板上,而每回剝掉襪子,周圍地帶噴濺到的沙子就更多了。沙子與你不離不棄的時間比好多傳染病更長久。狗兒們還會把沙子當廁所用。別,你還是讓沙子離我越遠越好。

不過,為了斯塔德蘭海灘,我準備破一次例。此刻我就站在那裡,而昨天我還在索爾茲伯裡的巴士上經歷過一場漂亮的頭腦風暴。當時我把自己的記憶庫存整個挖掘了一遍,這才想起多年前,我曾對自己做過一個小小的承諾:有朝一日,我要沿著多塞特海灘上的小路散步,那條路綿延一百英里,穿越英格蘭南海岸某些最壯麗的景色。此時此刻,在這個九月裡陽光明媚的清晨,我來到這裡,剛下「沙岸」渡輪,就攥住一根當年在普爾一時衝動下給自己買的多節手杖,繞著這段華麗旖旎的「極品海灘」,邁開了步子。

今天真是個出行的好日子。海水正藍,海面上點點光斑,款款搖曳,天空中堆滿了飄浮的雲朵,如床單一般雪白,而在我身後,「沙岸」的房屋和飯店看上去光彩照人,在澄澈的空氣中,簡直是一派地中海氣象。我的心鬆弛而愉悅,轉過身沿著水邊濕漉漉、緊繃繃的沙地,向斯塔德蘭村及村後那誘人的蔥綠的山巒走去。海灘上有一大半地盤都是專為裸體主義者留的,這一點總能為在此地散步的人平添樂趣,但今天,在長達三英里勾魂攝魄的海灘上,愣是一個人都看不到。我面前只有如處女般無邪的沙灘,我身後只剩下自己的腳印。

斯塔德蘭村是個很小巧的地方,散佈在樹叢間,有一座諾曼底式教堂,亦有幾處依傍著海灣的好景致。我繞著村子邊沿走,再朝漢德法斯特岬方向上山。在半山腰上,我遇見一對男女,正遛著兩隻弄不清血統背景的大黑狗。兩隻狗在高高的草叢中調皮地嬉戲玩鬧,然而,一如往常,它們一跟我照面,肌肉就拉緊,兩隻眼睛就直冒紅光,門牙冷不防長長一英吋,立馬就變成了嗜血成性的野獸。剎那間,它們就躥到我跟前,凶巴巴地一通狂叫,爭先恐後地盯著腱子肉,亮出一口可怕的黃牙,直奔我發抖的腳踝咬過來。

「你能不能讓你的動物們別碰我!」我嚷嚷的聲音聽起來匪夷所思,活像米老鼠的女朋友米妮。

狗主人沒精打采地逛過來,開始收攏拴狗帶。他頭上戴著一頂傻頭傻腦、沾沾自喜的平頂帽——艾伯特和克斯特羅[1]穿著高爾夫球短褲的時候就會戴這樣的帽子。

「都是你的手杖,」他興師問罪,「它們不喜歡手杖。」

「什麼,它們只欺負殘疾人嗎?」

「它們就是不喜歡手杖。」

「哦,如此說來,你那笨頭笨腦的老婆就該走在前頭,手裡舉著塊牌子,上面寫好:小心!看見手杖就發瘋的狗兒駕到啦。」你可能看得出來,當時我是有點惱了。

「聽著,靚仔,沒必要把矛頭對準人吧。」

「你的狗無緣無故就襲擊我。如果你管不了它們,就不該養狗。還有,別管我叫什麼靚仔!小毛孩。」

我們站在那裡,彼此怒目而視。一時間,看上去我們沒準真會打起來,最後用一種很不得體的樣子在泥漿裡翻來滾去。我拚命壓抑心裡的強烈衝動,沒探出手去,把他那頂花裡胡哨的帽子從他腦袋上掀下來。不過,緊接著,一隻狗又衝著我的腳踝襲來,我沿著上山的方向退了幾步。我站在山坡上,像個披頭散髮的瘋子那樣衝著他們揮舞手杖。「而且你的帽子也很傻!」他們火冒三丈地往山下走去時,我衝著他們直嚷。嚷完以後,我整平自己的上衣,讓五官恢復原狀,這才繼續上路。老實講,沒轍。

漢德法斯特岬是一座草木茂盛的山崖,陡然垂直下降約莫兩百英尺,直抵浪花翻湧不息的海面。須得兼備別樣的勇氣和傻氣,才能爬上山崖邊看一看。再過去兀然矗立著兩個孤零零的石灰石尖頂,名叫「老哈里」和「老哈里的老婆」,都是史前曾將多塞特和懷特島連接在一起的狹長陸地殘留下的遺跡。懷特島在十八英里之外,與此地隔灣對望,只能透過厚厚一層充滿海腥氣的迷霧看個大概。翻過岬角,路陡直地向巴拉德丘陵延伸,這段路對我這樣肥頭肥腦、笨手笨腳的老傢伙來說,實在是件費力的活兒,不過換來的景致倒真是不虛此行,堪稱歎為觀止,就像站上了世界之巔一樣。在周圍幾英里範圍內,多塞特的山巒連綿起伏,宛若一張剛剛鋪上床、猶自震盪不息的床單。鄉間小路在蓊蓊鬱郁的灌木樹籬間蜿蜒,山坡上漂漂亮亮地點綴著林地、農場和遠遠望去猶如乳色斑點的綿羊。遠處,海面明亮而寬廣,海水一片銀藍,一直延伸到矗立在滾滾雲海中的山巒。在我腳下極低處,那個名叫斯旺內奇的小景區依傍著一個馬蹄形海灣邊沿的巖岬,擠作一團。而在我身後,則是斯塔德蘭、普爾港的那些築於沼澤地的公寓以及褐海島,再後面是一片無邊無際、霧靄迷濛的精耕農田。真是美得無法言喻。

我來到一張石椅邊。這椅子被人如此周到地運到高高的山巔,只為了讓我這樣精疲力竭的徒步遊客享個福——在英國,像這樣充滿善意的小舉動你能碰上多少回啊!這一點實在了不起——然後我拿出一張比例尺為1︰25,000的英國地形測量局標準地圖,尋找多塞特的這個角落。通常,任何沒在某個地方用箭頭標好「你所在位置」的地圖,都會讓我渾身不自在,但是英國地形測量局標準地圖一向自成體系。在我的祖國,繪製地圖的人會把任何比派克斯峰(舉個例子)更小的地貌都排除在外,因此,1︰25,000的英國地形測量局系列地圖上翔實豐富的細節常會讓我深受感動。他們把地表上每一條褶皺,每一方草皮,每一個穀倉,每一塊里程碑,每一颱風力水泵,每一座古墓荒塚,都畫在地圖上。他們會區分沙坑和沙礫坑,也會辨別裝在鐵塔上的電線和拉在電桿上的電線。眼前的這一張居然把我此刻坐著的這張石椅都標了出來。能看著一張地圖就知曉我的屁股被安置在了多少平方米的地方,實在讓我大吃一驚。

我慢悠悠地細細察看,發覺由此向西約莫1英里的地方,聳立著一座具有歷史意義的方尖碑。我詫異怎麼會有人在如此偏僻、如此富有挑戰性的地方樹一塊紀念碑,便沿著山頂走過去看看。在我記憶裡,這可是我走過的最長的1英里。我穿過草地,穿過成群動不動就要受驚的綿羊,走過台階,邁進大門。末了,我終於來到一塊貌不驚人、一點兒都不起眼的花崗岩方尖碑跟前。碑上那些歷經風雨侵蝕的銘文揭示,1887年,多塞特水利局曾在此地通過一條水管。哦,妙啊,我想。我噘起嘴唇,又查了一遍地圖,這回發現稍稍再走遠一丁點,有個地方名叫「巨人之墓」。於是我想,霍,聽起來有點意思。

於是我一步一挪地過去看個究竟。你瞧,麻煩就在這裡,下一條等高線再過去一丁點,永遠有某個誘人的地標。你可能要花上一輩子,才能從「石圈」走到「羅馬人定居點(遺址)」,再到修道院廢墟。然而,即便它們集中在一小塊地盤裡,你也只能看見一鱗半爪,更有甚者,就像我一樣,壓根就找不到某個地標。我根本就沒找到「巨人之墓」。我以為那裡已近在咫尺,卻又吃不準究竟在哪。這些英國地形測量局的地圖有一個毛病,有時候它們或許給你提供了太多的細節。既然有那麼多適用的地貌可供挑選,那麼,不管你想到哪裡去,你都會輕易認定,自己差不多已經到了。你看見一個小樹林,便摸摸自己的下巴,心想:哦,啊,瞧啊,那一定就是「淌鼻涕樹林」啦;也就是說,那個模樣稀奇古怪的小山包幾乎肯定就是「跳跳小矮人長嶺」嘛;這樣一來,遠處山上的那個地方一定就是「絕望農場」了。於是,你躊躇滿志地向前進發,直到撞見某個顯然出乎意外的地貌,好比在樸次茅斯那樣的,這才意識到,你已經有點迷失方向了。

於是,我花了一個安安靜靜、揮汗如雨而又大惑不解的下午,邁著沉重的步子穿過多塞特一個面積廣闊、荒疏已久但綠意盎然、風景秀美的角落,尋覓一條通往斯旺內奇的內陸路徑。我越是悶頭往前走,那些小路就變得越發模糊不清。到了下午三四點,我發覺自己越來越頻繁地從鐵絲網下面爬過去,頭上頂著背囊蹚小溪,拚命將一條腿從捕熊陷阱裡掙脫出去,還不時跌倒,恨不得此刻能身在別處。偶爾,我會停下小憩片刻,努力分辨我的地圖和周圍的地貌到底有沒有一丁點兒合拍的地方。然後我就會站起身,順帶著從屁股上抹掉一塊剛才粘上的牛屎,然後噘起嘴,向一個全新的方向進發。借助於這些辦法,我在傍晚時分終於——這多少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抵達考夫城堡,走痛了一雙腳,滾來了一身泥,四肢上下還裝點著一道道饒有趣味的曬乾了的血跡。

為了慶祝我好歹撞上好運,終於弄清楚了自己到底在哪裡,我去了城裡最好的飯店。那是一座位於主街的伊麗莎白時代的莊園,名叫「莫頓宅邸」。看起來,那裡實在是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我的精神頭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再說了,那裡也能讓我住一宿。

「打老遠來的?」接待處的姑娘一邊填登記卡一邊問道。出門在外的頭條準則,毫無疑問,就是隨口要撒彌天大謊。

「從布勞肯赫斯特來。」我說,心血來潮地提了個從這裡往東相距三十英里的小鎮。

「老天爺,那裡可遠啦!」

我擺出一副不加掩飾的大男子氣概,吸吸鼻子道:「對呀,沒錯兒,我有一張好地圖呢。」

「那你明天要趕到哪裡去呀?」

「卡迪夫。」

「天啊!走著去嗎?」

「我向來都不用別的辦法。」我拎起背囊,拿上房間鑰匙,用「天下第一男子漢」的腔調朝她眨眨眼。我猜想,但凡我比現在年輕個二十歲,長相也比現在強好多倍,鼻子尖上也沒粘上那麼一大坨牛糞,那麼這個眼神一準能讓她神魂顛倒。

我用了二十分鐘,把一大塊白毛巾弄得黑乎乎,然後匆匆出門,想趕在一切打烊之前看看這個村莊。考夫城堡是個廣受歡迎、美麗宜人的地方,有一群石頭小屋,俯臨其上的則是高高的、凹凸不平的城牆。這城牆屬於風景如畫、遊人如織的城堡——人人都像瑪格麗特公主那樣,熱愛這些廢墟。在熱熱鬧鬧且小巧宜人的「國家信託茶室」裡,我給自己點了一壺茶、一塊蛋糕,然後匆匆走進隔壁的城堡入口。門票要2.9英鎊,我覺得拿這個錢換一堆碎石頭有點過分,而且那裡再過十分鐘就要關門了,可我到底還是買了一張票,因為我不曉得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再來一次。這座城堡當年曾是南英格蘭最壯美的城堡之一,後來在英國內戰中幾乎完全被反皇派拆毀,然後鎮上的人又將剩下的大半都瓜分了——環繞著城堡的那個村莊,大部分都是用城堡上拆下來的石頭造的——因此,如今除了幾塊斷壁殘垣以外,還真沒多少可觀之處。不過,城堡附近的山谷一帶,景致倒真是養眼。漸漸暗淡的夕陽在山坡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似有層夜霧,乍起於重重山谷間。

我在飯店裡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然後,我開開心心地發覺自己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打定主意要用「莫頓宅邸」提供的種種享樂設施,讓自己心滿意足。我在酒吧裡喝了幾杯,然後被叫到餐廳裡。那裡另外還有八個食客,全都滿頭銀絲,衣著講究,幾乎緘默不語。為什麼英國人一到旅館餐廳裡就那麼安靜呢?屋中一點兒聲響都沒有,只聽得見餐具在悄聲碰撞,再不就是兩秒鐘壓低了嗓子的交談,比如:

「明天總該放晴了。」

「哦?那敢情好。」

「嗯。」

然後鴉雀無聲。

要不就是:

「湯不錯。」

「對呀。」

然後鴉雀無聲。

鑒於旅館本身的性質,我本來以為菜單上的名目不外乎溫莎紅濃湯、烤牛肉、約克郡布丁什麼的,不過,毫無疑問,如今旅館業的方方面面都有了改善。如今的菜單花團錦簇,寫滿了你在十年前的英國菜單上看不到的漂亮字眼——纖薄瘦肉片、韃靼沙司、杜克塞勒侯爵醬[2]、果蔬醬、香烤三味[3]——而且用一種奇特而誇張的文字來書寫,那些大寫字母個個古靈精怪。我就點了菜單上說的「加利亞瓜加坎布裡亞風乾火腿(呈扇形排列)佐以什錦綠蔬沙拉」,後面一道是「白蘭地火焰黑胡椒菲利牛排,淋奶油」,這些詞念在口中,簡直就跟吃進嘴裡一樣心曠神怡。

這種嶄新的談話方式,以及跟侍者說起這些菜名時帶來的巨大的樂趣,讓我深深著迷。我請他到屋裡的水龍頭放點新鮮清亮的水,務必要將它「原汁原味」地盛在一隻圓柱形的玻璃杯裡。等他拿著麵包捲走過來,我又求他給我上「剛剛從烤箱裡鉗出來的綴滿罌粟子的圓白麵包」。我對這一套越來越熱絡,正打算開口要一條呈扇形折疊、蓋在大腿上的餐巾——要剛剛洗好、帶著一股子淡淡的「檸檬洗液」的香味,把原來從我大腿上滑落、目前斜躺在我腳下水平地面上的餐巾替換掉——恰在此時,他遞給我一張標著「甜點菜單」的卡片,我這才意識到,我們又回到了一絲不苟的英語世界。

英國的食客有一點很滑稽,他們可以任憑你用什麼故弄玄虛的「杜克塞勒侯爵醬」、華而不實的「纖薄瘦肉」把他們弄得眼花繚亂,不過千萬別把他們的布丁給糟蹋了。這一點也正與我不謀而合。所有的甜點條目都有好聽的英國名字,擺明了就是那種又甜又黏的東西。我叫了黏答答的太妃布丁,味道真是太棒了。待我吃完,侍者請我躲到休息室裡去,等在那裡的有剛烘焙好的咖啡,外加大廚特選的薄荷華夫餅。我拿出一枚「皇家造幣廠」精心打造的小銅崩兒擱在桌上,憋住一小股從腸胃裡噴薄欲出的氣體,悄然告退。

既然我先前是從海灘小路上走丟的,那麼我次日早晨的首要任務就是尋找回到原地的路。我離開考夫城堡,拖著笨重的步子攀上一座陡峭的山,去往附近的金斯頓村。這又是一個晴朗明媚的日子,從金斯頓村眺望考夫城堡那一帶的景致委實叫人難忘——倏忽間,那裡就變得遙遠而渺小。

我加快腳步,沿著一條謝天謝地還算平坦的小路走了兩英里,穿過樹林,繞過一道僻靜而傾斜的山谷頂部,在人跡罕至且異峰凸起的豪斯陶特崖與那條海灘小路重逢。那景色再次讓我瞠目結舌:山若鯨背,白色山崖明艷動人,小小海灣點綴其間,隱匿的海灘被無邊無垠的藍色海水層層蕩滌。通往拉爾沃斯的路我一目瞭然,那是我當日的目的地,離此地向西約莫十英里。那裡儘是些讓人膽戰心驚的鯨背山。

我沿著山路爬上陡峭的山,再從上面下來。此時不過上午十點,卻已熱得反了季。大多數多塞特海岸的山巒都不超過幾百英尺,可它們既陡峭,數量又不少,我很快就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口乾舌燥。我卸下背囊,赫然發現我居然把當初在普爾買的新水瓶兢兢業業地裝滿水以後落在了飯店裡,不由哀歎一聲。若論把口渴的感覺推向登峰造極,最最立竿見影的辦法,就是你發覺自己根本沒帶什麼可以喝的。我一步一挨地往前走,抱著一星半點在基莫裡基找到一家酒吧或者咖啡館的希望。可是,當我沿著那美麗的海灣高處的小路向基莫裡基漸漸靠近時,我卻能看出,那裡實在太小,根本就沒戲。

我拿出自己的雙筒望遠鏡,大老遠地審視這座村莊,發覺停車場邊上有座某種類型的活動房。沒準兒會有一家底下帶輪子的茶室呢?我沿著小路匆匆往前走,經過一座不幸被人忽視的石塔——那是在一個更有雄才膽略的時代裡建於南海岸一帶的傻頭傻腦的瞭望塔之一——然後沿著一條陡峭的山路來到海灘上。這一段距離耗掉了我大半個小時。我十指交握,沿著海灘走到活動房跟前。那是「國家信託理事會」的一個咨詢中心,沒開門。

我做了個痛苦的鬼臉。我的喉嚨就像一張砂紙。從這裡不管到哪裡都得走上好幾英里,而且周圍空無一人。恰在此時,像是出現了某種奇跡似的,一部賣冰激凌的小車從山坡上下來,一路上都叮叮噹噹地響著曲子——英國的冰激凌車一向都會奏這樣的音樂,好吸引孩子的注意,然後在停車場邊上剎住車。我心煩意亂地等了十分鐘,看著那獨攬大權的小伙子不慌不忙地打開各種各樣的蓋子,把裡頭的東西翻出來。窗子剛剛推開,我就問他有什麼可以喝的,他好一通東翻西找,最後宣告有六個塑料瓶裝的「熊貓可樂」。我一股腦兒全買下來,躲進車邊上的陰影裡,發瘋似的拿起一瓶旋開塑料蓋子,將那救命的玩意兒灌進我的食道。

喏,我可不想讓你有片刻猜疑,以為熊貓可樂有哪裡比不上可口可樂、百事可樂、胡椒醫生可樂、七喜、雪碧或者好多其他莫名其妙地廣受歡迎的調味飲品,也不想讓你以為把熱烘烘的軟飲料喝下去會產生那麼一丁點兒怪怪的感覺,可是,我剛剛買來的這種飲料確實有什麼地方怪得叫你不自在。我喝了一瓶又一瓶,直到胃撐得緊繃繃,一肚子水直晃蕩,可我還是不能說這玩意兒切實有效地讓我振作起來。我歎了口氣,把剩下那兩瓶塞進背囊,好防備以後再出現「糖水危機」,然後繼續上路。

基莫裡基過去幾英里,在一座奇崛陡峭的山的另一面,坐落著名叫「泰納漢姆」的小村,或者應稱之為「泰納漢姆廢墟」。1943年,英國軍隊命令泰納漢姆的居民撤退,因為他們打算在周圍山區做投彈練習。他們向村民們莊嚴保證,等希特勒完蛋了他們就能重返家園。五十一年過去了,他們仍然在等待。請原諒我有失尊敬的口吻,不過我覺得這事兒真夠丟人的,並不僅僅因為這樣給村民帶來極大不便(尤其是那些沒準兒忘了把訂好的牛奶取消掉的人),而且也讓我這樣可憐的傢伙很不自在——我原本指望穿過炮彈射程的小路都是開放的,可事實上那裡只是偶爾開放。當天倒正好開放著——我出發之前慎重核實過——於是,我得以漫步爬上陡峭的山。走出基莫裡基以後再翻過山,看一看那兩條長滿草的街道,街上的房子沒有屋頂,泰納漢姆剩下的遺跡幾乎就只有這些了。我上次來是在20世紀70年代晚期,當時泰納漢姆頗為荒涼,雜草叢生,幾乎無人知曉——一個不折不扣的「幽靈小城」。如今多塞特郡的議會把那裡變成了一個旅遊勝地。那裡造起了一座大停車場,還把學校和教堂修復成小型博物館。這簡直就是在暗示,廢棄泰納漢姆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