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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的孩子嚎啕大哭

我們似乎沒有活著的權利,也不允許替自己辯護。根據美國的說法,這種權利只有以色列人獨享。

我的兒子奧邁三歲大的時候,躺在嬰兒床裡,身體裹著毛巾哭泣。夜已深,這個時候沒電沒水。我的妻子發狂般地安撫、哄著我們的孩子,臉上卻掛著一行行的淚。今天晚上,奧邁的搖籃曲是瓦格納的《女武神的騎行》(Ride of the Valkyries),只不過是以色列版。以色列F-16發射的導彈的爆炸聲像大鼓般敲打著地面,地獄之火導彈擔任管樂器,無人機則負責演奏絃樂。在我們四周,以色列武裝直升機與地面迫擊炮的轟炸聲完成了這首交響樂,他們的聲響跟瓦格納低音號的樂音一樣清晰可辨。

不過這不是表演,這出死亡歌劇已經上演了好幾天。孩童受到驚嚇,身處濃煙之中,他們嚎啕的哭聲取代了觀眾的掌聲。榴霰彈從建築物及車子旁呼嘯而過;同時另一枚導彈也找到了轟炸目標,精準地炸毀另一戶人家。現在超過6人喪命,隔壁醫生的家被三枚以色列F-16發射的導彈擊毀。攻擊目標究竟為何,無人知曉。醫生已然喪命,而他的雙親早在上一場2008年到2009年的戰事中身亡。空襲的聲音在我跟莉娜的耳邊嗡嗡作響,奧邁也哭個不停。現在死亡總數已經累積到186人,另外還有1390人受傷。聯合國指出,這些人大多是加沙市民。

戰爭的終點遙遙無期,大量的坦克車在遠方的國界聚集,準備來一場陸地大襲擊。空中嗖嗖盤旋的阿帕契直升機所製造出的空氣震波,使得奧邁的嬰兒床不斷搖晃。警報聲劃破寂靜的夜空——以色列軍艦又發射了另一枚導彈。國界就在不遠處,但是我們無法動身離開。自2007年開始,加沙走廊就成了一座圍城。我們不像以色列有防空洞可躲,加沙的180萬市民裡,有超過一半是未滿18歲的孩童。他們全都擠在曼哈頓一般大的區域,無法抽身。我們只能留在原地祈禱,希望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攻擊目標。

這一切我過去也經歷過。我雖在加沙長大成人,但是以人夫、人父的身份度過戰亂,這還是頭一遭。這種感受截然不同,我多麼希望自己有辦法能憑空讓妻兒從這裡脫身啊。但這裡是我摯愛的故土,還能怎麼辦呢?空襲看似永無止境,噪音也實在響得惱人。在這種緊繃寂靜的時刻,莉娜開始給奧邁餵奶,靜靜地祈禱。

轟隆隆!突然有一顆炸彈從天而降砸在家門外頭。莉娜衝出房外,一邊把奧邁緊摟在懷中,一邊尋找安全的角落。奧邁不斷哭吼,無法平復。這樣尖銳的哭聲帶給我的恐懼,只有為人父母者才能體會。我找不到方法安撫奧邁,只好趁他躺在我妻子懷裡時,握緊著他的小手。莉娜把奧邁牢牢抱在懷中,我們焦急地穿越一個又一個的房間,眼睛緊盯著天空,觀察是否又有導彈襲來。以色列一直以來都聲稱自己的攻擊目標很準確、不會傷及無辜。真的是這樣嗎?若真是如此,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小孩、女人和長者身受重傷、變成殘廢,甚至失去性命呢?又為什麼會有醫院被炸毀?怎麼會有學校、橋樑、自來水處理廠、溫室或其他地方的市民成為攻擊目標呢?統計數據總是呈現出天差地別的事實。

轟隆!突然閃過另一道白光,別處又傳來爆炸聲。緊繃的情緒幾乎讓人無以為繼,無人機的嗡嗡聲更是讓情況雪上加霜。我們一邊戒備,一邊等待,又有一連串的地獄之火導彈打得整棟建築物搖搖晃晃。我們無法合眼、無以成眠,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活著。

我把冰箱門打開,接著又關上。現在還是無電可用,但我也不會感到詫異。莉娜試著進入夢鄉,好不容易小睡一會兒,卻又顫抖著醒來。這就是加沙遇襲的景況,對於戰爭會延續多長、什麼時候會結束,我們也毫無頭緒。

為了讓自己分心,我們開始聊天,也很好奇在隔離牆[1]另一頭的以色列人在做些什麼。他們的行動不受限制,能夠來去自如。有了空襲警報和防空洞可躲,他們會感到安全嗎?他們不用擔心自己的房子被軍艦擊碎,不用害怕坦克車把大街小巷給碾碎,不用擔心推土機把房屋剷平,不用害怕轟炸機把鄰居家炸毀,也不用擔心無人機追查出自己的行蹤。以色列的軍事實力位居全球第四,他們有完備的海陸空三軍,還有鐵穹防禦系統[2],能夠有效抵擋加沙自製的火箭導彈。加沙沒有陸軍、海軍跟空軍,也沒有設立檢查站提供安全保障。我們似乎沒有活著的權利,也不允許替自己的處境辯護。根據美國的說法,這種權利只有以色列人能夠獨享。

仔細思量這種偽善的行徑,讓我對這樣不平等的待遇有了更深的認知。以色列的主要城市離加沙只有短短幾小時車程,但是我們身處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加沙就像是波蘭的羅茲、克拉科夫,還有華沙貧民窟[3]的混合體。沒有以色列的允許,我們不能擅自離開,也不能進入以色列境內。以色列限制我們的飲食,興之所至也會進行突襲檢查,更擅自決定加沙人民能夠使用哪些產品,從衛生紙、糖乃至煤塊都在管制範圍內。以色列還會逮捕我們的孩童、父母,他們想把人犯扣留多久就多久。他們用步槍的紅外線瞄準鏡對著我們的孩子,只為貪圖一時的快感。以色列社會難道不知道我們過的是什麼生活,不知道政府用他們的稅金來欺壓我們嗎?他們的雙親或是祖父母來到巴勒斯坦之前,難道沒有遭受過同樣駭人的遭遇?催生猶太民族重返巴勒斯坦運動的動機,不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欺壓的行為再次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嗎?

以下稍為修改莎士比亞的台詞,他說的確實沒錯:「阿拉伯人就沒有眼睛嗎?難道我們就沒有手、沒有五臟、沒有身體、沒有感知、沒有慾念、沒有情感嗎?我們不是跟你們吃著同樣的食物,受到同樣的武器傷害,為同樣的病痛糾纏,用相同的方法治療,也同樣遭受酷寒溽暑嗎?你們刺傷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會流血?你們搔癢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會笑?你們毒害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會死?假如你們對不起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報復?如果我們在各種事情上都是一樣的,那報仇這件事也就別無二致了。」[4]

縱使絕望失意,加沙還是我的家。無論身在何方、無論出入國門時要在檢查站等多久,甚至要在烈日底下跟海關人員爭論他們欺壓旅客以及受害者的行徑,通過拉法市關口時,我還是備感喜悅,因為終於回家了。

持有荷蘭的公民身份,我其實是有選擇的。每當炮聲隆隆,我都不禁問我自己,該不該舉家搬到荷蘭去,到那個我兒子出生的地方,繼續我在鹿特丹伊拉姆斯大學和哥倫比亞的博士班研究,試著把F-16發射的導彈還有以色列施加於我們的噩夢拋諸腦後。

但是身為記者,我有義務把事實傳達給同胞跟以色列人民。我選擇留在巴勒斯坦,我要跟妻兒、父母,還有兄弟姊妹待在這個摯愛的家園。

以色列從1947年之後就讓我們的生活支離破碎[5]。我跟家人生為「錯誤」的種族,信奉「錯誤」的宗教,所以此地不歡迎我們。不過這裡是我的家鄉,我心意已決,永遠不會離開。這是世人所享有的權利,無論你是巴勒斯坦人還是以色列人,也無論你信奉猶太教、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我們終究都同樣是人。【一折代購微信:ars754795499】

[1]編者註:指2002年以來,以色列為了防止巴勒斯坦激進分子侵入,就沿著巴以國界偏東一些的位置築起八九米高的隔離牆。所以這堵牆其實納入了不少國際上認為屬於巴勒斯坦的領土,並且使得有些民房、公路、學校被拆毀。目前這堵牆還在建造中,已超過400公里。

[2]以色列自行開發的反火箭系統,能自動探測火箭彈,攔截5~70公里以內的目標。

[3]歷史上,納粹都曾在這些地區設立過集中營。

[4]原文出自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

[5]聯合國於1947年通過分治法案,主張建立一個猶太國、一個阿拉伯國,而以色列於1948年宣佈建國,1949年成為聯合國會員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