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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煤老闆發家史(上) 10.得罪小人

張會長就是我們那裡的「穆二小」。穆二小是山西產煤縣繁峙一個黑白兩道通吃的人物,他沒有開煤礦,但是他的資產多達兩個億。

張會長的官職是管理所有生意人的,是每個煤老闆的頂頭上司,這是他名義上的官職。而暗地裡,張會長是所有煤老闆的「中間人」,煤老闆之間、煤老闆和別人之間的矛盾,一般都會找張會長調解,張會長收取手續費。我們老家的煤老闆做事都非常高調,動不動就說「用錢砸死你」。他們為所欲為,欺男霸女,簡直比高衙內還高衙內,可最後總是沒有什麼事,連監獄都不用蹲坐。為什麼?他們有錢,一百萬不能擺平,就出一千萬,家鄉的官場商場裡沒有不吃腥的貓,老百姓沒人了,就只能要錢。出多少錢,和雙方當事人談判,這一般都是張會長談判,張會長是煤老闆的代言人。

張會長是煤礦裡的黑社會,沒有哪一個煤老闆不害怕他。讓哪個煤礦多產煤,哪個煤礦限產,這還不是張會長一句話的事情?多產煤,一天就多收入幾萬元;少產煤,一天就損失幾萬元。所以,張會長在煤礦行業裡像黑社會老大一樣說一不二,沒有人不敢不聽他的話。事實上他就是煤礦裡的黑社會老大。

黑娃得罪不起張會長,沒有哪個煤老闆能夠得罪起張會長。

黑娃鎩羽而歸。他的面子沒有拾起來。

黑大漢也鎩羽而歸了,他的面子在飯店裡丟盡了。

黑大漢垂頭喪氣地回到家的時候,看到客廳裡坐著兩個小兄弟,一個叫吳明,一個叫肖仇。這兩個剛出道的小弟兄,跟著黑大漢混飯吃。他們剛剛從高中輟學不久,每天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泡在錄像廳裡看那些打打殺殺的港台垃圾片。他們幻想著能夠成為黑幫老大,吃香的,喝辣的,女人挑著玩。在那個時代,成為黑幫老大是幾乎所有不良少男少女的終極夢想。

吳明看到黑大漢滿臉的頹唐,就問怎麼回事。黑大漢支支吾吾地說了自己剛才遭受的屈辱。吳明跳起來說:「這事大哥不用傷心,看我們的,我們把這狗日的黑娃做了。」

初生牛犢不畏虎,因為初生牛犢並不知道老虎的厲害。吳明和肖仇這兩個不良少年就是初生牛犢,他們並不知道煤老闆在當地是跺一腳地皮也要顫抖的狠角色,他們只知道報仇,替黑大漢報仇。大哥和我們是兄弟,大哥的仇恨就是我們的仇恨——港台垃圾片上的台詞都是這樣說的。

他們回家一人準備了一把鋒利的砍刀。

那個時候,我們縣城的大街上有很多錄像廳,錄像廳的門口立著一些木板製成的招牌,招牌上粘貼著錄像片的廣告,廣告上,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袒胸露乳,面目猙獰的大漢舞刀弄棒,血腥與性慾齊飛,刀片共奶子一色。各種各樣的躁動充斥在整條街道,燃燒著荷爾蒙過剩的少年血。很多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少年,經常躲在錄像廳裡,完成了最初的性教育和對這個社會的最初認知。

吳明和肖仇從初一開始,就是錄像廳的常客,他們一有時間就會鑽進這些臭烘烘的激盪著各種惡劣氣味的小房間裡,抬頭仰望著擺在半牆上的電視機,電視機裡播放著式樣翻新的床上動作和鮮血飛濺的動人畫面,讓這兩個逃學的少年百看不厭。困了,他們就把書包枕在脖子下,躺在棉絮畢露的破沙發上安然入眠。

也是在錄像廳裡,兩個不良少年諳熟了黑社會的章程條文。在黑社會裡,一定要跟對老大,跟對了老大就威風八面,跟錯了老大就灰頭土臉。加入黑社會,是他們由來已久的理想。

錄像廳裡有一個青年,刺著多處文身,他號稱是本條街道上的黑幫老大,他向吳明和肖仇炫耀自己的文身說,江湖上有很多幫派,每個幫派都有不同的文身,不同的文身也代表不同的地位,像他這種身上有著多處文身的,就是江湖大佬級別的。他還向兩個少年講起了自己的傳奇經歷,說他孤身一人在鄰縣的鬧市區三進三出,打得上百名地痞俯首稱臣,而他懷裡還抱著一隻狗崽。他是因為搶奪這只名貴的狗崽而和他們結下了「梁子」。梁子是江湖黑話,錄像裡的黑社會經常會這樣說,而現在從文身青年的嘴巴裡說出來,讓兩個少年更加堅信了他是江湖大佬的判斷。

於是,兩個少年開始尊奉文身青年是老大,他們捨不得吃早點,把省吃儉用從牙縫裡摳出來的錢拿出來,請文身青年喝酒,文身青年也就幸福地笑納了。在酒桌上,他們聽著文身青年講述自己的革命歷史。文身青年滿面紅光,那是喝酒喝的;他們也滿面紅光,那是因為激動而氣血上湧造成的。

有一天,三人正在錄像廳裡海聊,文身青年又在講述自己那些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往事,讓兩個眼睛亮晶晶的少年心馳神往。突然,錄像廳污跡斑斑的布門簾被掀開了,走進了一個黑大漢。這個黑大漢就是在飯店裡接連不斷地表演狗吃屎技藝的黑大漢。黑大漢這天是來收保護費的,這條店舖上的每家店舖每月除了定期繳納工商稅務費用外,還要定期給黑大漢繳納保護費。黑大漢的生活來源就是這些保護費。

黑大漢坐在最後一排的凳子上,聽著文身青年接連不斷地吹噓自己的革命家史,聲音蓋過了電視裡面的聲音,就很氣憤,他指著黑暗中的錄像廳吼道:「誰他媽的在那搭放屁?給老子滾出來。」

文身青年正說得眉飛色舞,突然被人打斷了,也很氣憤。他向後看了一眼,看不到人,就對著那個聲音的方向喊道:「你他媽的才放屁,你他媽的滾出來。」

黑大漢怒火中燒,在這塊地盤上,還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他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像一座鐵塔一樣摸著連椅,慢慢逼近了前排。

文身青年看到黑大漢站起來了,才知道他居然是這樣一個龐然大物,他很後悔。他想躲避,但是又不好意思在兩個小弟面前露怯,畢竟他是自己口中的江湖大佬,是打遍全縣無敵手的黑道大哥。兩個少年看到一場期待已久的戰爭終於開始了,他們興奮不已,他們想著文身青年一定會一拳將黑大漢的臉上打得陽光燦爛。

黑大漢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他像一隻笨拙的棕熊,一步步挪到了前排。文身青年在地上摸著,摸到了一塊半截磚,他舉起來,一下子砸在了黑大漢的面門上。黑大漢嗷地叫了一聲,好像明白了什麼,其實他什麼都不明白,他不明白是誰在暗中對他下了黑手。

文身青年想著一磚頭砸翻黑大漢後,就奪路奔逃,可是,他低估了黑大漢的耐力,黑大漢皮粗肉厚,這一磚頭就像砸在野豬的身上一樣,磚頭反彈回來,在地面上滾落了很遠,而黑大漢只搖晃了一下,就站穩了。文身青年想從連椅之間的過道中逃走,可是過道中站著黑大漢,他剛想把黑大漢推開,沒想到黑大漢一伸手,就將瘦小的文身愛好者穩穩當當地拽在掌中。

那天,黑大漢給吳明和肖仇上了一堂生動的實踐課,要想在黑社會混,就必須心狠手辣。黑大漢拳腳相加,而嘴上功夫獨步天下的文身青年,卻不敢在手底下見真章,他蜷縮在地上,用手抱著要害部位,把不要害的部位交給黑大漢肆意蹂躪。文身愛好者在講述中,總是把對方描述成這樣的蝦米姿勢,而現在,他卻在親身體驗。

黑大漢打累了,坐在連椅上喘氣。文身愛好者突然跳起來,像跨欄運動員一樣敏捷地翻越連椅逃走了,錄像廳裡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如果他早早這樣翻越,就不會挨打了。莫非黑大漢一頓暴打,將他打醒了。狗急跳牆,文身愛好者急了,就會跳連椅。

我們縣城的第一代文身愛好者,被最低等的地痞打得抱頭鼠竄。

跑了文身愛好者,黑大漢一步步走向吳明和肖仇。兩個初闖江湖的少年嚇成一團,像兩隻在老貓爪子下顫抖的小老鼠。這時候,他們才體驗到了江湖險惡,江湖上不僅僅有風光無限,還隨時有殺身之禍。

黑大漢認定了這兩個還沒有發育成熟的少年和文身青年是一夥的,跑了一個,還有兩個在這裡,他要痛下殺手。在我們老家,那些地痞流氓常常為了一言不合就會大打出手,走在大街上,對他們多看一眼,就有可能招來災禍。

黑大漢的巴掌像蒲扇一樣,他掄起來,準備落在兩個少年光潔明亮的正在發育的臉上,沒想到兩個少年突然雙膝下跪,他們齊聲喊道:「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小弟願棄暗投明,為大哥牽馬墜鐙,肝腦塗地。」

沒有多少文化的黑大漢看到這一幕,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兩個少年口中的話都來自那些港台垃圾片中的台詞,在錄像片中,當那些黑幫老大火並的時候,失敗一方的小弟就要效忠勝利的一方。兩個逃學少年,把錄像當成了生活,也把生活當成了錄像。

黑大漢儘管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他知道下跪就表示臣服,他樂哈哈地扶起兩個消瘦的少年,對他們說:「跟著大哥混,以後虧待不了你們。」

黑大漢果然沒有虧待他們。黑大漢收取整條街道的保護費,他有的是錢,他經常帶著這兩個跟班一樣的小弟,出入大小飯店。兩個少年終於開了眼界,原來當小弟不是給老大買煙買酒,請老大吃飯,而是跟著老大免費吃飯,免費享受老大的煙酒。兩個少年這才享受到了黑社會的幸福感。他們輟學了,他們覺得跟著黑大漢混社會比坐在教室裡學習「元素週期表」要充實得多。

由於黑大漢膘肥體壯,形同猛獸,整條街道上幾乎沒有人敢惹黑大漢。更多的時候,兩個少年一人屁股後面別一把砍刀,跟在黑大漢的後面耀武揚威。一旦黑大漢和人發生了衝突,兩名少年抽出砍刀,衝上前去。他們打人,也被人打;砍人,也被人砍。但是,黑社會就是這樣的,舔著刀口過日子,腦袋別在褲帶上——錄像裡不都是這樣說的嗎?

那天,當黑娃的保鏢將黑大漢一次次摔成狗吃屎的時候,兩個怒火中燒的少年準備復仇。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打不過保鏢,但是能夠打過贅肉纍纍的黑娃。

黑娃的危機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