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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亞辛

見到他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對自己說,這就是他嗎?一排寬大的書櫃前,縮在白袍裡的他顯得那麼弱,那麼小。兩隻大手僵硬地垂下,左腕戴著一塊有點可笑的方形大手錶。白袍遮蓋住他已經萎縮的腿腳,但腳上一雙黑鞋大得不成比例。除了一把幾乎沒有雜色的銀灰鬍須和凌厲的鷹鉤鼻,第一眼,你感覺不到他的威嚴或者想像中的神秘,他只是一個四肢癱瘓、坐輪椅的病人。

曾經多次在哈馬斯集會上見到他,他總是最後一個出場。遠遠地,人群突然騷動起來,一定是亞辛到了。除了保鏢,還有忠實的追隨者們,七手八腳把他和輪椅抬進會場。輪椅剛放下,無數話筒、鏡頭湊上去,記者們擋住了他的身體,只露出一張心滿意足的笑臉。要麼就是在遊行隊伍中,他坐在自己的專車裡。車子行進得極慢,好讓亞辛回答記者們的問題。這時候,他臉上仍然是那種心滿意足的神態,洞悉一切,掌握一切的得意。

中死亡的一名巴勒斯坦嬰兒/亞辛辦公室,紙板上的頭像是在巴以衝突

「心滿意足」有時會突然變成另外一種表情——呆滯。別人發言的時候,他微微向後仰頭,眼神空洞,嘴角輕輕張開。助手過來幫他戴助聽器,還一次一次扶正。14歲那年在海邊摔斷頸椎,導致四肢癱瘓。長期的牢獄生涯損壞了他的聽力,拷打造成他右眼弱視。據說,亞辛的身體狀況還在惡化。馬格納圖片社曾經發過一張照片,亞辛瘦小的身軀縮在床上,近處是他每天必須服用的藥水。助手們幫他穿戴,他要轉去哪個方向,都需要別人幫忙。能否見亞辛、見多少分鐘,都成為助手與記者們之間的「交易」。

現在他正用一種彬彬有禮而又漫不經心的眼神迎接我。助手事先強調,必須穿長袍、戴頭巾,否則不得採訪。但亞辛的眼神告訴我,他對一名女記者來訪根本不介意。後來從當時拍攝的照片上看,我的頭巾戴得很不「地道」,一截頭髮露在前額。巴勒斯坦女記者塔赫裡特曾經告訴我,一次她去採訪亞辛,辮子從頭巾裡露出來,助手驚呼:「頭髮!」而亞辛本人一點反應都沒有。

就連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高級助理大衛·巴爾·伊蘭都承認,亞辛有「教皇般的號召力」。在加沙地帶採訪時,25歲的伊斯蘭大學學生哈桑·維夏姆眼睛亮亮地對我說:「亞辛是巴勒斯坦人反抗以色列侵略的象徵,我崇拜他,願意為他獻身。」2001年、2002年,巴民族權力機構兩次準備軟禁亞辛,遭遇其追隨者的強烈反抗。幾乎所有加沙人都說他好,尤其是最近以色列連續7次襲擊哈馬斯目標之後。也有人不敢說不好。1988至1991年,哈馬斯處決了571個被控「通敵」的巴勒斯坦「奸細」。加沙一家錢莊老闆在回答我的問題「如何看待亞辛」之前猶豫了半天,最後深吸一口氣說:「如果有人闖進你家,搶走你的東西,還把你趕出去,你會怎麼做?」只有一名學者對我說,亞辛是個瘋子,他為什麼不送自己的孩子去做「人體炸彈」?CNN記者曾經問一名哈馬斯官員同樣的問題,得到的回答是:哈馬斯從來不「強迫」任何人實施自殺爆炸。

/助手給亞辛戴上助聽器,這時他看上去不過是個病人

一個四肢癱瘓的人,哪裡來的號召力?「亞辛」的名字前冠有「謝赫」稱號。「謝赫」在阿拉伯語中指有較高伊斯蘭教學識及德高望重的人。亞辛殘疾後,堅持念完高中,畢業後在一家學校教阿拉伯語和伊斯蘭教法,儘管他從沒接受過正規的宗教教育。之後,他轉到埃及艾因·夏姆斯大學學習,因病肄業,卻在那裡受到穆斯林兄弟會的影響。1973年亞辛回到加沙,興建伊斯蘭福利社團,成為當地最有名的「講經人」之一。「謝赫」作為尊稱,可以指任何人,但名符其實的「謝赫」屈指可數,亞辛就是其中之一。阿拉伯人家族間的矛盾往往不是靠法院解決,而是「謝赫」說了算,可見「謝赫」的地位。

哈馬斯對外發動襲擊,對內斥巨資興建醫院、學校,還不定期向窮人發放食品和救濟金。儘管民意測驗顯示,阿拉法特的支持率整體上高於亞辛,但在難民營的窮人當中,卻是亞辛領先。

他的嗓音像刀片刮在玻璃上一樣,又尖又細,一米開外就可能聽不清。但是他語言流暢,思路清晰。他說話時需要挺直腰板,向外送氣。助手總是提醒我們「謝赫累了」。因為「累了」,原定一個小時的採訪,實際只進行了半個多小時;因為「累了」,不等我們採訪完畢,助手就安排兩家歐洲電視台進來拍攝。

亞辛措辭講究,講起話來甚至有韻律。他還會做出「和藹」的表示,笑瞇瞇地指著我對周圍人說:「看,她會講阿拉伯語。」如果沒聽清楚問題的話,他用詢問的眼光正視你。我問:「像你這樣有頭腦的人,難道不知道自殺爆炸會招來以色列更加猛烈的軍事報復,而這種報復必定導致無辜巴勒斯坦人的死亡嗎?」他一點都不尷尬,首先感謝我說他「有頭腦」。他藍灰色的眼珠只是稍顯渾濁,看不出有疾病。有時他的眼珠異常靈活,發出冷冷的光,凌厲和呆滯在他臉上交替出現。

他是8個孩子的父親,5個女兒,3個兒子。兒子們兼作保鏢,女兒們都嫁了哈馬斯。妻子是他的堂妹,一樣姓亞辛,結婚40年了,孩子們都在他們結婚最初的那些年降生。14歲時發生的事故,並沒有立即造成亞辛四肢完全癱瘓,牢獄折磨才使他漸漸喪失行動能力。

亞辛的鬥爭綱領發生過重大改變。哈馬斯成立最初,堅持把猶太人從所有巴勒斯坦土地,包括現在的以色列國趕走,後來亞辛表示可以接受1967年戰爭爆發前的巴以邊界,被視為哈馬斯中的溫和派。那些生龍活虎的「強硬派」呢?會對一個只有頭部可以轉動的人俯首帖耳嗎?據說作為政治領導人,亞辛只操縱鬥爭大方向,而對哈馬斯軍事派別「卡桑旅」策劃的每一次自殺襲擊事先並不知曉。只有一次,他的保鏢向「卡桑旅」成員教授如何使用槍支,那些學員後來向加沙地帶以色列士兵發起襲擊。

看過亞辛接受一家電視台的採訪,他不記得自己生於哪個月份,大概是6月,而資料顯示是8月。但自己名字的由來,卻記得一清二楚。母親懷孕時做了個夢,天使告訴她將生的孩子叫「艾哈邁德」(意為「最值得讚美的」)。母親不願意,因為家族中有一個令人討厭的男子叫「艾哈邁德」。但最後還是遵從上天旨意,給他起了這個名字。每次講到這裡,亞辛自己都會笑起來。

當我問到,看到以色列婦女兒童被炸死的場面作何感想時,亞辛甚至歎了口氣,表示「痛苦」,但隨即又搬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理論。

以色列人對我說,加沙是火獄。在他們看來,亞辛就是魔鬼。亞辛的辦公室裡,我沒有看到電視機。他不懂英語,連簡單的詞都不懂。電視台進來拍攝時,通過翻譯提了幾個問題。從滿街低腰褲的特拉維夫到閉塞貧窮的加沙,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風土殊」,更是兩種文明之間的壁壘。

他與敵人的關係並不簡單。哈馬斯作為宗教團體成立之初,以色列為了削弱阿拉法特的力量,曾經暗中扶持哈馬斯。哈馬斯高級官員扎哈爾曾經與以色列前總理拉賓秘密會談。據說,一天夜裡,以色列士兵破門而入,在亞辛家裡搜到槍支彈藥。士兵問他這是幹什麼的,亞辛說,用來對付巴民族權力機構,此事便不了了之。但1983年他確實因為「私藏武器」坐牢。

1993年4月16日,《奧斯陸協議》簽訂前夕,哈馬斯實施第一起自殺式爆炸,與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分道揚鑣。

亞辛與阿拉法特的關係更難定論。自殺爆炸的受害者除了以色列人,還有阿拉法特。一張阿拉法特同亞辛握手言歡的照片,如今成了阿拉法特「支持恐怖」的罪證。9月,阿拉法特遭到以軍圍困,亞辛參加了要求解圍的示威遊行。「巴勒斯坦人和你站在一起。」他發表講話說。同年12月,哈馬斯與巴勒斯坦警察發生零星衝突。亞辛說,建國之後,哈馬斯將通過選票取代巴民族權力機構,領導巴勒斯坦人。

以下是採訪實錄。

周(周軼君,以下簡稱「周」):你為什麼還待在家裡呢,不知道以色列已經宣佈你為打擊對象了嗎?

亞(亞辛,以下簡稱「亞」):你們為什麼來呢?不怕遭到打擊嗎?暗殺的威脅從來不能嚇倒我們,我們樂意成為「烈士」。對於我們來說,犧牲像結婚一樣是喜事。為正義獻身的人只死一次,怯懦的敵人要死100次。

周:以色列的「定點清除」行動到底對哈馬斯造成了多大損失?

亞:一點都沒有。打死一個哈馬斯,會有千百個哈馬斯站出來,會有千百個哈馬斯替他報仇。哈馬斯不是一個小組織,它代表巴勒斯坦、阿拉伯的民意,無論美國,還是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都不能忽視我們的存在。我們不僅僅保護自己,我們還要保護巴勒斯坦人民……

周:保護巴勒斯坦人民?像你這樣有頭腦的人,難道不知道自殺爆炸會招來以色列更加猛烈的軍事報復,而這種報復必定導致無辜巴勒斯坦人的死亡嗎?

亞:首先感謝你對我的評價。我們巴勒斯坦人沒有F–16戰鬥機,沒有「阿帕奇」武裝直升機,只能用有限的、簡單的手段自衛……不應該要求我們停止自衛,而是要求以色列停止侵略,無論我們是否進行自殺爆炸,都會遭到以色列的殺戮,是以色列的殺戮激起了我們的復仇行動。

周:那麼,自殺爆炸又給以色列造成了多大損失呢?據我看到,炸死幾百個以色列人並沒有毀滅以色列,還是有人乘公共汽車,有人去餐館,但越來越多的巴勒斯坦人死於以軍報復行動。

亞:殺死多少以色列人不是關鍵,關鍵是在以色列人中間製造「同等」的恐慌。自殺爆炸確實使以色列經濟遭到打擊,使以色列人意識到沙龍沒有給他們帶來安全,這才能使巴勒斯坦人最終得到自己應有的權利。

周:襲擊以色列平民是解脫巴勒斯坦人苦難的唯一途徑嗎?

亞:全世界有能力幫助巴勒斯坦人解脫苦難嗎?如果全世界能夠幫助巴勒斯坦人恢復自己應有的權利,我們可以停止一切自殺襲擊。

周:當你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以色列婦女兒童在自殺襲擊中喪生的場面,作何感想?

亞:看到任何婦女兒童流血,我們都會感到痛苦,因為我們看見過巴勒斯坦婦女兒童流血的場面。伊斯蘭教不允許殺害無辜的人。但是為什麼猶太人殺害我們的婦女兒童,全世界對此沉默呢?我們曾經多次向以色列提出,如果他們停止殺害巴勒斯坦平民,我們也可以停止針對以色列平民的襲擊,但是他們沒有停。

周:再過幾天,埃及代表團就會到加沙來進行斡旋。你會接受停火協議嗎?

亞:我們還沒有對埃及方面做出回應。哈馬斯始終歡迎與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對話。我們可以有條件地接受停火協議,這些條件不僅包括要求以色列停止「定點清除」,還包括恢復巴勒斯坦人合法權利、結束以色列對巴勒斯坦土地的佔領、釋放巴勒斯坦囚犯、停止軍事打擊巴勒斯坦人、承認巴勒斯坦難民「回歸權」,承認巴勒斯坦人對耶路撒冷的主權。以色列不能不付出代價就得到停火協議。

周:你覺得這些要求能夠得到滿足嗎?

亞:如果以色列繼續侵略政策,不排除將來有更多自殺襲擊發生,不遠的將來。

周:以色列提出從加沙地帶部分撤軍以實現停火,哈馬斯會接受嗎?

亞:從加沙地帶部分撤軍是一個詭計,這意味著他們可以繼續佔領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城市。這種詭計過去我們也見過,什麼「加沙先行」方案,以色列人只是想甩掉加沙這顆「定時炸彈」。我們早就說過,不僅要實現加沙的穩定,還要所有的巴勒斯坦人享受這種穩定。如果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接受僅僅從加沙撤軍的方案,就犯下了天大的錯誤,是為以色列的利益服務。

周:那麼,怎樣可以使哈馬斯滿意呢?

亞:全面撤軍,從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城市全面撤軍,包括猶太人定居點也要撤出。

周:可是,目前看來並不現實。

亞:對於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來說,目前除了接受「逐步撤軍」別無選擇。「逐步撤軍」可以先行,但必須是全面撤軍,必須制定可操作的時間表,而不是什麼「加沙先行」。

周:除了以色列人,阿拉法特也成了自殺爆炸的犧牲品。以色列人說他資助或幫助自殺襲擊,是真的嗎?

亞: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裡沒有一個人幫過我們。阿拉法特是否幫助過法塔赫我一無所知。

周:你怎樣評價總理阿巴斯?他不願與哈馬斯發生內戰,是不是會成為第二個阿拉法特?

亞:阿巴斯是個好人,他努力了,但他的努力遭到拒絕——讓巴勒斯坦人交出自衛的武器,意味著投降。他和阿拉法特曾經一起戰鬥,他們之間比對我更熟悉。每個人有自己的立場,我尊重他們,不指責他們,巴勒斯坦人民將做出評判。

周:你是否擔心民族權力機構再次逮捕你?

亞:我已經坐過9年監獄,還有什麼擔心的。逮捕我,不僅會激起哈馬斯的反應,還有所有巴勒斯坦民眾的反應……

周:你的意思是哈馬斯完全代表巴勒斯坦人民?是誰在領導巴勒斯坦人,哈馬斯還是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

亞:目前我們處於爭取民族解放的階段,而不是與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爭奪領導權的時候。巴勒斯坦建國之後,人民會通過選票決定由誰領導他們。

周:你怎麼看待「路線圖」計劃?

亞:這個問題應該去問以色列人。他們執行「路線圖」了嗎?

周:以色列提出實現三天停火?

亞:他們的武裝直升機還在我們頭頂飛,昨天他們還打死一個哈馬斯成員,這算停火嗎?

周:美國總統布什呼籲切斷哈馬斯的經濟來源,你擔心嗎?

亞:等他切斷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