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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襲過後

(一)

早晨9點,11歲的巴勒斯坦男孩塔裡克·蘇希穿著校服——淺藍色長袖襯衣和深藍色長褲,背上書包朝位於加沙市中心的學校走去。

2004年2月7日早晨9點。50歲的巴勒斯坦工人穆罕默德·阿里·蘇萊曼·瓦迪剛剛領了上個月在以色列打工的工資,共計1000多謝克爾,步行回家。

2004年2月7日早晨9點。我剛剛倒上一杯咖啡,轟鳴聲自頭頂來。調小電視機音量,側耳再聽,果然是F–16戰鬥機。明天才是星期天,以色列空軍飛行訓練的日子。

喝下一口咖啡,阿馬德打來電話:「團結大街,一輛汽車被炸。」

9點剛過的幾秒鐘內,一枚導彈落在加沙街頭。

確認消息並發出快訊之後,我開車去現場。汽車收音機裡說,有個「小孩」在轟炸中受傷,我立即決定調轉車頭,先去醫院。

熄滅吉普車時,收音機裡說「小孩傷勢嚴重,正在搶救中……」闖紅燈,闖急救室。一個有些面熟的巴勒斯坦記者居然攔著我問有沒有閃光燈,相機該調什麼模式,急死人。

15歲的穆罕默德·阿卜杜拉坐在病床邊,肚子和胸口插著管子。他兩眼朝天,醫生在做記錄。是那「小孩」嗎?「不,」醫生一指,「那裡,那裡還有一個……」

拔腿闖進急救室。

右邊床上,一個男子脫得只剩藍色內褲,不住呻吟,大腿間血跡斑斑。

左邊是那「小孩」。閉著眼,很安靜。大夫用白紗布條捆紮小孩的手腕。我狂按快門。突然,醫生憤怒地過來推搡我和一個巴勒斯坦記者。另一個醫生拿過一個紅玫瑰圖案、塑料封皮的本子放在小孩胸口。後面兩個醫生扯開白床單,蓋上。

死了!死了!相機取景器背後的我方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小孩剛剛死了!

醫生把怒氣發洩在我和那個記者身上,用力將我們推出門去。在門邊,我一回頭,看見手術台下一大團殷紅的紗布。

經過阿卜杜拉身邊時,我又給他拍了幾張。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好像在撕扯人家的傷口,於是趕緊走掉。

/15歲的穆罕默德·阿卜杜拉坐在病床邊,肚子和胸口插著管子

一個警察模樣的人把我拉過去,遞上一張紙,說死去的那個小孩叫塔裡克·蘇希,14歲(後來證實是11歲)。今天以色列空襲的目標是一名傑哈德官員。

回辦公室傳送照片。半島電視台正回顧在加沙遇難的幾個外國人:被以色列推土機碾過去的和平示威者理查爾、英國記者湯姆……片頭一行字:「When killing is easy……」(當殺戮變得容易)

幾個小時後,「小孩」蘇希的葬禮就要舉行。我直接到他家。一個正在佈置靈堂的孩子說自己是蘇希的親戚,引我去找女眷。死者男性家屬在外面張羅,女眷們在裡屋坐成一圈。一個女人揚了揚手絹,指向角落裡一個看起來剛剛30歲的婦女說,那是蘇希的媽媽。媽媽一身黑衣,臉色慘白。我問可不可以看看蘇希生前的房間,她們說家裡就一間屋子。門框上釘著一隻小布熊,那是蘇希的玩具。我問帶我進來的孩子作何感受,他說:「不知道。」

標誌葬禮開始的槍聲響起。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孩搖搖擺擺進入女眷們的房間,聽見槍聲,嚇得一抖。從陽台欄杆望出去,盛著蘇希的擔架正往樓裡進。

門口一陣喧嘩,女人們開始放聲哭。媽媽昏厥過去,有人在旁邊扇扇子,一個男眷憤怒地把貼過去照相的記者們轟出去。

蘇希的屍體和媽媽只待了幾分鐘。

所有的記者都離開了。爆炸現場、醫院、葬禮的照片,全有了,還等什麼呢,收工。北京編輯部也來過幾次電話,催我回辦公室發傑哈德官員遇襲的消息。可是,我心裡偏偏放不下這個死在眼前的孩子,跟去了為他做最後禱告的清真寺。

/醫生扯開白床單,蓋上。相機取景器背後的我方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小孩剛剛死了!

清真寺門口,送葬車隊裡飄著法塔赫的黃旗和傑哈德的黑旗。年輕人舉著槍,並不介意拍照。孩子們一見相機,還是笑。

從車裡取出頭巾戴上,男人們還是不讓我進入清真寺男禱告區。很久,有人出來傳話,謝赫(清真寺裡宣講《古蘭經》的人,可以被視為一寺之長)同意中國女記者進去拍照。剛一邁步,幾個男人叫嚷起來:「成何體統!」

這時傑哈德汽車上綁的大喇叭響:「阿齊茲犧牲了!阿齊茲犧牲了!」阿齊茲是今天以色列轟炸的目標人物,傑哈德創始人沙米的侄子兼保鏢。也許就是急救室裡躺在右邊床上的那個男子。

孩子們擎著黑旗圍過來。其中一個是蘇希的同學。問感受,他避開我的眼睛說:「死了好啊。」他說蘇希很活躍,愛踢足球,是個好學生,今天他從家去學校,比平時早了半個小時。

一行字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中:人生就像在黑暗的隧道裡行走,不知什麼時候,盡頭的亮光傾洩下來。

/蘇希的同學在他的葬禮上

終於,謝赫親自接我進寺。我愣愣地拽著黑袍往前衝,一低頭,蘇希的屍體就在牆邊。地上坐了一排男孩。看到照相機,有幾個還是笑著湊過來。

男人們做完禮拜,抬起屍體往外走。對空鳴槍聲響成一片,一粒燙燙的彈殼蹦在我腳面上。

擔架上了貨車,墓地很遠。

送葬隊伍繞行加沙城的大街小巷,走了近一個小時。車上8個男人抬著擔架,始終沒鬆手,間或傳來輕聲抽泣。蘇希的叔叔跟人換了手出來,摀住腦袋蹲下。有人遞給我那玫瑰花封皮的本子,作業本,上面寫著:塔裡克·蘇希,六年級。

裝著屍體的貨車緩緩前行,遊行隊伍跟在後面。不斷有孩子扒住車欄杆跳上來,做幾個鬼臉之後翻身下去。街道兩邊塗滿戰鬥口號和圖畫的牆壁向後退去。

墓地在加沙地帶東部邊境,對面是以色列軍隊。帶槍的年輕人全被攔住,大家怕他們進墓地會招惹麻煩。為了確定位置,我問:「邊境?」蘇希的叔叔說:「邊境,巴勒斯坦的邊境!你以為是以色列吧?這裡全是巴勒斯坦,學過歷史嗎,你!」

車裡不知誰跟了一句:「是他們搶了我們的土地,這裡沒有以色列,全是巴勒斯坦!」

坑已經挖好。眾人喚父親過來送子入土,父親已哭成個淚人。

坑不大,很深。伊斯蘭教的傳統是速葬,深埋。一個不相干的孩子,背書包坐在墓地裡看風景。

蓋上土,人們圍坐在墓前聽謝赫講話。謝赫說:「哈齊姆兄弟(蘇希的父親),莫傷悲,我們要告訴你,你兒子去了真主那裡,做烈士比其他死法都好。」緊挨著謝赫的,同樣是兩個男孩。

墓地裡有人對我說,請多拍些照片,讓全世界看看。這時候,墓地裡只有我一個記者。

來自法塔赫組織的哈齊姆(不是蘇希父親,另一個同名的人)主動帶我回去。車裡還有兩個不明身份的年輕人。路上看見拿槍的,哈齊姆就招呼他們上車。我很緊張:「他們是以色列的『通緝犯』嗎?」

「是啊。」哈齊姆脫口而出。後座一個人提醒他,中國記者是擔心有人招來導彈。哈齊姆笑了:「不會,他們不是『大』通緝犯。」

哈齊姆語速快,車速慢,一路上給我洗腦。他說,全世界猶太人是一家,他們控制美國金融,控制美國國會。「你知道莫尼卡吧?猶太人!為什麼找上克林頓?因為克林頓來過加沙(1997年為加沙機場剪綵),猶太人要搞臭他……」

他指著路邊背書包的孩子,看,如果猶太人盯上了我,一顆炸彈掉進我車裡,這些小孩也完了。你看,那個小孩,喏,那個藍襯衣的,他難道不是平民嗎?不是無辜的嗎?

我問,那你怎麼看自殺爆炸呢?公共汽車上,餐館裡,那些以色列人不是平民嗎?不是無辜的嗎?他回答說,你說得對,但是我們巴勒斯坦人「沒有飛機,沒有坦克,只有自己的身體」。

/蘇希的叔叔跟人換了手出來,摀住腦袋蹲下

回到清真寺門口,我找到自己的車。哈齊姆說:「給你個電話號碼,有事找我。對了,我在海邊有兩套房子,要租的話,便宜給你。」

第二天房東哈馬德的媽媽第一次替兒子來收房租,一見我便驚呼:「昨天在蘇希家看見你!我是他姑媽!」

她說據醫生講,爆炸後蘇希被氣浪甩出去25米,背部、胸部和手腕都被彈片擊中。進醫院8分鐘後死了。

8分鐘。確實是我闖急救室的時候,蘇希剛剛死去。「他很聰明,也調皮極了。」姑媽說,隔壁有個一年級的小孩,今天問蘇希怎麼不跟我一起上學去了?大人說,他成為烈士了。蘇希有三個姐妹,兩個兄弟,他是老四。

「政府或者其他組織會給撫恤嗎?」我問。姑媽說:「過去伊拉克政府給錢,現在你也知道……蘇希的父親是小學教師,挺窮。」

我不敢當面把蘇希死去和下葬的照片交給他父母,就托房東媽媽轉交。

兩天後,再次去蘇希家。不過兩天,父親就比那天在墓地瘦了好幾圈。媽媽木然地容我和另一個攝影師橫拍豎拍。有人拿烈士像過來做背景,媽媽一下子捂臉哭起來。我們於心不忍,走開了。一個穿軍裝的男子把蘇希的弟弟拉來:「你們一定要給這個孩子拍照,長大後,他一定能滅了以色列總理沙龍!」於是他讓蘇希的弟弟紮起黑白頭巾,一把衝鋒鎗塞到他手裡。

(二)

導彈落下、蘇希被炸的同時,50歲的巴勒斯坦人瓦迪恰好經過那輛汽車旁。瓦迪沒有死,但耳朵、胸、腿、腳多處受傷,失去了半個肝。

聯繫到瓦迪的兒子馬哈茂德,約好到家裡看望他父親。

瓦迪的家位於加沙地帶中部的木拉格鎮,緊鄰猶太人定居點。車子開到大路朝天、人煙稀少的地方,馬哈茂德正在路邊等候。他說這裡不通車,他搭乘別人的驢子過來。

穿過羊腸小道,耳邊蒼蠅嗡嗡響。馬哈茂德一指,到了。灰色的水泥房子,沒有門,沒有窗。確切地說,門框和窗框都在,只是空的。窗框上用繩子吊了塊缺角的石板,石板是為了擋住冬季的雨水,四周露著光。馬哈茂德說,因為交不起賬單,家裡沒有煤氣,也沒有電,只是從鄰居那裡接根電線過來,亮一盞日光燈,供上學的孩子寫作業。

瓦迪躺在角落的暗影裡,渾身纏滿紗布,一動彈便牽動所有傷口。他天生啞巴,現在更是有痛說不出,見到我和同來的攝影師高磊,兩隻手拚命向前伸,嗓子裡發出「啊啊」的叫聲。

瓦迪的妻子說,爆炸那天,在以色列做建築工人的他剛剛領到1000多謝克爾工資。被送往醫院的路上,口袋裡的工資全部叫人摸走,那是養活全家15口人的錢。說到這裡,瓦迪又發出「咿咿啊啊」的聲音,一隻手伸進自己的口袋比畫著。床頭有個鐵皮糖罐,上面寫著大大的英文商標「Happy」(快樂)。

/一個迷彩服男子給蘇希的弟弟扎上黑白格頭巾,一把衝鋒鎗塞到他手裡

妻子說,當時瓦迪距離那輛汽車十指寬,他在醫院裡昏迷了四天,雖然性命得以保全,卻從此喪失了勞動能力。說話間,兒子馬哈茂德拿來碎布條般的襯衣和褲子,上面血跡斑斑,是爆炸當天瓦迪穿的衣服。

馬哈茂德原先在一家金屬工廠工作,一年前那家工廠遭到以色列導彈襲擊,從此失業。問及為何不再找份工作,馬哈茂德說現在的加沙哪裡找工作去!瓦迪有兩個兒子,另一個也失業了,女人們都不工作,所以瓦迪原先是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現在,全家靠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工程處(UNRWA)每兩個月發一次的30公斤麵粉、一瓶油和兩公斤糖度日。幸虧巴勒斯坦中小學實行義務教育,孩子們還在上課。一個大些的女孩在哈馬斯辦的宗教學校唸書。看見我們,她害羞地往人身後躲,閃動的大眼睛又分明透出說話的願望。

「沒有人賠償,也沒有人救濟我們。」妻子說。因為住不起醫院,瓦迪早早出院,回家5天了,卻沒換過紗布,也沒洗過澡。醫生開了方子,但家裡沒錢抓藥。

女人們開始生火做飯,我們起身告辭。高磊跟馬哈茂德握手,馬哈茂德的手抽回去時,裡面多了500謝克爾。他卻不讓我們走了,拿來幾張醫院證明,說他和他妻子生過四個孩子,每個孩子產下不到一天就死了。醫生說這個毛病在加沙治不了,一定要出國花大錢治。

/瓦迪的家

臨走,馬哈茂德打發他的女人過來跟我說:「你一定要幫助我們,出錢幫我們到外國治病,將來我們第一個女兒就以你的名字命名。」我的汽車發動了,一個孩子在後面追著喊:「給我5個謝克爾,給我5個謝克爾!」

第二天,馬哈茂德打來電話,問那500謝克爾是給他父親的,還是給他的。之後隔上幾天,他就會來電話。我問他父親情況怎麼樣,他懶洋洋地回答「挺好」,然後就叮囑我不要忘記他需要出國治病。

幾秒鐘的空襲過後,以色列的類似軍事行動還將繼續,巴勒斯坦激進組織的報復正在醞釀。而蘇希的人生隧道走到了盡頭,瓦迪從此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