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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故國身影沉默

六年前的5 月12 日下午,我正杵在某節地鐵車廂裡,想著過一會兒的採訪。車身搖晃,隆隆作響,光線明暗交錯,完全不知道千里之外發生了什麼。

出了地鐵,我驚異地發現,我去採訪的那家公司的員工們全都站在樓下。當時我還在惡搞地想,多大點事啊,不就是個採訪嗎,至於這麼多人來迎接我?

不到一分鐘,我就知道了,地震,樓晃得厲害,人們嚇得跑下樓。

我問震中是哪裡,他們告訴我,全國各地都有震感——北京、鄭州、上海、昆明、廈門……很快消息傳來,震中是四川阿壩州,我印象中的一個地廣人稀之處。我想,多大點事,能死幾頭牛吧?人們慢慢回了樓,我開始了採訪。

晚上回家打開電腦,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更新的死亡數字,那時候應該是9000 多人。我第一感覺是太過荒謬了,怎麼可能呢?不可能,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我條件反射般地編了一條短信給我的領導,大意是想去前線,不去是失職之類的話。相信我,那只是一個記者最本能的職業衝動,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能意識到接下來我將會遇到什麼。

第二天下午,我已經坐在了前往四川的飛機裡。機艙裡大多數是前往震區的記者和救援人員,每個人都壓低喉嚨竊竊私語,可那聲音伴隨著昏暗的機艙燈光,從四面八方朝我撲來,壓抑極了。那個時候我入行才三年,還是個半生不熟的新手,被這氣氛感染,緊張與興奮交替上升,最後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壯感,覺得自己終於親身參與了一段隆重的歷史。

在來震區之前,甚至在入行之前,我並不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選擇記者這個職業,只是因為喜歡寫字,也喜歡東奔西走的生活帶來的漂泊感,那時候就連MSN 的簽名檔上,都掛著許巍的歌詞「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人年輕時,總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很酷。

可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看到原本山清水秀的小鎮成了煉獄,建築物七扭八歪擰成各種形狀,士兵和消防員抬出殘缺不全的死者,窒息而亡的孩子們四肢緊緊纏繞,還有那些被壓在廢墟下還奄奄一息的人,我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

虛幻的漂泊感和悲壯感很快變成了無力感,然後是絕望。我不知道我能用手中的筆和紙做些什麼。我甚至一度開始懷疑起這個職業於我的意義。

哀悼日那天,我在水磨鎮半山腰的一戶普通農家採訪。男主人十五歲的孩子,在地震中死在了映秀鎮倒塌的校舍裡,他和妻子冒著生命危險,蹣跚了五十里山路,把孩子的遺體背回了家。現實是殘酷痛苦的,我的到來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撫慰與幫助,只能看著他們不住哭泣。這更像是完成一個任務,我好幾次幾乎中斷了採訪,捫心自問自己他媽的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職業?

採訪結束已近黃昏,臨別時,在他們家的救災帳篷外,我看到一根竹竿,中間綁著一塊紅布,我隨口問這是什麼,那個父親說,廣播裡說哀悼日要下半旗,村裡找不到國旗,他自己找了紅布和竹竿捆紮起來,下午2 點28 分,他和妻子在旗下站了一會兒,想想死去的兒子不會孤單,他和那麼多人在一起。

那一刻,山間無風,遍山綠樹紋絲不動,紅布低垂。聽著這個男人絮絮叨叨的川普,我的淚水瞬間噴湧。

在回去的車子上,這個父親的面孔、他的表情、他的聲音,還有那塊紅布,彷彿在我腦海中定格並不斷回放。我突然意識到我可以做些什麼。有筆紙和鍵盤,我也許可以為這個時代留下些什麼。

在故國、山川、古道、鄉村、老樓中,無數小人物沉默不語,而他們的故事卻無比動人。我想把它們記錄下來,講給所有的人聽,他們面對災難與死亡時的勇氣,他們被時代漠視與摧殘後的高貴從容,他們在逆境中的掙扎與努力……哪怕這些都沒有,我們也可以看看一個個普通個體,是怎樣在時間的河流裡輾轉反側,不經意地留下屬於自己的身影與印記。

於是,就有了這本小書。

六年後的5月12日,我剛剛辭職,告別了十年的新聞生涯,坐進了寫字樓的格子間裡,過上了朝九晚五的穩定生活。可這一天,是的,那之後每年的5月12日,我都會回想起那時的自己,帶著對命運的無知與懵懂,在黑暗的地下隧道裡向前飛馳。而遠隔千里之外的那場大地震,改變了無數人的人生,也包括我的。

我要感謝故事裡的這些主人公們,在這些年裡,他們賜予我的勇氣與力量,陪伴著我度過那些人生中灰暗艱難的時光。人生是一場遠行,我也想把他們的故事送給你,願他們能陪伴著你,一同面對那未知遙遠的路途。

林天宏

6月11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