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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賊王解說黑道江湖

譚警官打聽到賊王好酒,見了好酒,比見了他媽還親。譚警官也喜歡喝酒,而且酒量很不錯,可是,自從公安部「五條禁令」頒布後,譚警官就很少飲酒了。2003年頒布的五條禁令中,就有三條是關於飲酒的,可見,上級對飲酒何等重視。

然而,現在是為了工作,譚警官就決定破戒一次。

我們買了兩瓶茅台酒,找到賊王。那時候的茅台酒也不貴,一瓶兩百多,不像現在,價格太變態了,漲到了兩千多。兩千多的茅台酒,那喝的還是酒嗎?那喝的是金子。

賊王一看到我們裝在透明塑料袋裡的茅台酒,眼睛都亮了。譚警官說:「把商店交給你老婆看管,走,一起喝酒去。」

賊王以前就認識譚警官,他的手臂被人砍了,是我和譚警官找到的兇犯,所以他一直對我們很感激。儘管罪犯抓住了,而他的萬貫家產也沒有了,但是賊王已經學會了以平常心待人處事,不再看重錢財這些身外之物了。

賊王問:「啥風把您給吹來了?還要請我喝酒。」

譚警官說:「有酒不喝是傻子,走,有事酒桌上說。」

我們走進了一家小飯館,小飯館裡有幾個小包間,我們走進了最裡面的一間,上完菜,插上門,幾杯酒下肚,賊王的話就多了起來。他拍著胸脯問譚警官:「有啥事,就儘管說,只要兄弟能幫上忙。」

譚警官說:「今天倒還真的有件事情,要向你請教。」譚警官說了文物被騙的事情。

賊王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就知道今兒個這酒不能白喝,您老哥可能都很少喝茅台酒吧。老哥您請兄弟喝酒,就是給了兄弟我天大的面子,兄弟不能給臉不要臉。這樣吧,兄弟三天內給您個准信,給您查個明白。」

譚警官說:「來不及了。三天後,文物就會在香港被拍賣,我們就是查到了,也沒用。」

賊王想了想說:「按照地域特點,肯定是鐵老二那幫子干的。」

譚警官問:「誰是鐵老二?」

賊王說:「在我們西北地盤上鼓搗文物的,有三個幫派,幫派頭子分別是銅老大、鐵老二、鋅老三,三個幫派的方法和路數都不一樣。」

這是我們第一次聽說文物販子還分有幫派,也是第一次聽說三個幫派頭子特色鮮明的名字。我們都凝神聽著,想知道賊王下面說什麼。

賊王說:「銅老大這一派,和所有的盜墓團伙有聯繫,盜墓賊挖到了值錢的文物,就交給銅老大這一派手中,銅老大按貨給錢,絕不拖欠,也不會價格欺詐,公平交易,童叟無欺。銅老大在解放前就幹這一行,他的眼光很毒,很少看走眼。從古墓裡剛剛挖出的文物,銅老大依靠望聞問切,就能判斷出是什麼朝代的,市面上有多少,會賣多少錢。」

我好奇地問:「怎麼還望聞問切,好像中醫看病一樣?」

賊王說:「銅老大的望聞問切是他的一手絕活。望,就是查看文物;聞,就是嗅文物的氣味,他能夠從氣味中判斷出文物在古墓裡埋了多少年,挖出來時間不長的文物,都有一股氣味;問,就是問古墓周邊的環境,古墓裡面的情況;切,就是用手指觸摸文物,從紋理上判斷它的價值。」

我聽了暗暗稱奇,這個銅老大可真的不是一般人物。

賊王接著說:「鐵老二這一派和銅老大那一派的路數又不同。銅老大和盜墓賊有聯繫,他購買的都是剛剛挖出來的新鮮文物,而鐵老二這一派的文物來源靠收購。他們中有的走村串巷,從鄉村收購;有的整天在文物市場踅摸,從市場上購買。銅老大那一派的人都是偷偷摸摸的,害怕被人發現;而鐵老二這一派的人光明正大,他們中很多人都是文物協會的會員,或者收藏家協會的會員。這些人花點錢就能在協會買到一個會員資格,辦一個會員證,然後打著研究的旗號,冠冕堂皇地去收購。陝西這個地方,歷史很悠久,十四個朝代都在省城建都,所以留給後世的文物很多。鐵老二這夥人就到鄉村轉悠,尤其是那些偏僻的鄉村,他們拿出會員證,號稱是國家收購,見到有價值的文物,就用極低的價格買到手,然後以極高的價格賣出去,這一轉手,就大賺一筆。所以說,那些所謂的文物協會或者收藏家協會的人,基本上都是巨富,也有很多是騙子。」

我們聽了,震驚不小,以前走在大街上,隨處就看到什麼什麼協會,原來這裡面居然有這樣的貓兒膩,掛著協會的名義,就利於行騙。

賊王喝了一杯酒,繼續說道:「第三個幫派,又和前兩個不一樣。銅老大的文物來源於盜墓,鐵老二的文物來源於低價收購,鋅老三的文物則來源於以假換真。」

譚警官問:「什麼是以假換真?怎麼換?」

賊王說:「鋅老三的人主要活動在寺廟周圍和文物保護單位周圍,他們要用很長的時間來踩點,確定偷竊什麼文物,然後與河南禹州的做舊商聯繫,做一個和這個文物相同的贗品。河南禹州有一些村子,專門做這類贗品,或者叫假文物,已經形成了產業。贗品做好後,鋅老三的人就趁著月黑風高夜,把文物偷走,而把贗品放在原來的地方。由於寺廟年代久遠,文物很多,但是又疏於防範;文物保護單位儘管掛著『愛護文物』和『青少年教育基地』的牌子,但是連看護的人也沒有,鋅老三的人一偷一個准,連放哨的人都不需要。他們神不知鬼不覺,以假換真,寺廟的和尚和文物保護單位的人,一直不會發現他們的寶貝已經被人換成了贗品。」我們聽了賊王的話後,心中如同霹靂鳴響,文物管理如此混亂,簡直超出了想像,而這三個幫派天衣無縫的作案方法,更是匪夷所思。難怪聽人說,中國每年有幾十萬件文物,被偷運出國門。

賊王介紹完了三大幫派後,一瓶酒也喝完了,他好像才剛剛喝得興起,伸出僅有的一隻手拿過另一瓶酒,夾在膝蓋中,手指擰開,給譚警官倒了一點,然後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

他看著我們,繼續饒有興趣地說:「三大幫派分工明確,誰也不搶誰的生意,每個人都賺得盆滿缽滿,皆大歡喜。這三個幫派中,銅老大和鋅老三明顯是違法生意,但是鐵老二的生意,你不能說他違法。他有蓋著鋼印的會員證,他所屬的協會是國家承認的,在工商局備案了的。他們口口聲聲代表著國家,他們是以國家的名義去收購,而老百姓也是衝著國家的名義,把自己祖傳的文物交給他們,可是,他們卻是打著國家的旗號,幹著自己的勾當。現在,像這樣的騙子多了去了。」

想不到黑道裡的文物販子,居然是這樣一群人,這群人是生活在陽光下的我們根本就想像不到的。在這個販賣文物的黑色世界裡,販子們有他們一套做事準則,有他們的行事規程。

賊王繼續說道:「文物拿到手了,這才是第一步,文物如果不能盡快出手,不但資金不能回籠,而且有極大的風險。所以,文物在這夥人的手中,不會停留多久,很快就要轉手。三大幫派,每個幫派都有他們的銷售渠道。有的通過飛機空運到廣州,有的通過快遞公司運到廣州,也有的是專門開著越野車通過高速公路運到廣州。到了廣州後,不同的幫派尋找不同的廣東老闆,這些老闆之間可能有交往,也可能根本就不認識,他們和西北的文物販子只是單線聯繫。文物賣給了廣東老闆後,廣東老闆就想辦法運到近在咫尺的香港。從廣州到香港,需要過羅湖海關,不要想著會有羅湖海關檢查,不頂用的。這些廣東老闆手眼通天,他們的錢多得是,有的可能會用錢砸倒海關工作人員,工作人員睜隻眼閉只眼,文物就順利地通過陸路進入了香港。再說,海關那麼一點人力物力,而每天接受檢查的貨物堆積如山,他們只能選擇抽查,抽查5%,就讓貨物過關,這也就是說,選擇通過海關這條道,僅有5%的風險,而有95%的成功率;深圳和香港之間,每天有幾十萬人來往,每天早晨有成千上萬的深圳菜農挑著擔子去香港賣菜,廣東老闆把文物和手續費交給賣菜佬,賣菜佬挑著擔子天天從羅湖橋上過,和海關熟得不能再熟了,根本就不會檢查他們。所以,這些賣菜佬的菜葉裡夾著文物,優哉游哉就運到了香港,這條路是陸路;也有的是廣東老闆用快艇偷運文物到香港,這些人錢多得是,雇一艘快艇是毛毛雨,他們連豪華遊艇都買得起,還有的會通過漁船,把文物藏在木船底部或者其他地方,偷運到香港,這條路是水路。總之,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難住這些廣東老闆。文物到了香港後,文物販子們基本上就安全了,第二天,在拍賣會上,剛剛從西北來到香港的文物如果順利拍賣,文物販子就萬事大吉了,黑金徹底洗白了,警察想追討,也沒法追討了。世界頂級的拍賣行,在香港都開有分行,比如佳士得、蘇富比等等,這些拍賣行非常歡迎中國大陸來的新鮮文物,而歐美的富豪,也熱衷於收藏中國的古文物。每次拍賣會上,這些新鮮的剛剛來到香港的文物,都不會流拍,富商們都搶著收藏,傻子都知道這些文物能賺錢。」賊王把面前的一大杯酒一飲而盡,譚警官給他倒了一杯,賊王沉醉在自己的講述中,他說:「你們說的那個胖子,在八仙庵文物市場轉悠,肯定屬於第二幫派的。」

譚警官問:「怎麼才能找到他?」

賊王說:「只要找到鐵老二,就能找到這個胖子。鐵老二姓鐵,但是銅老大不姓銅,而是姓同;鋅老三不姓鋅,而是姓辛。百家姓裡,沒有銅和鋅這兩個姓。人們之所以這樣稱呼他們,是按照金銀銅鐵鋅這樣的叫法稱呼的。」

譚警官問賊王:「你和鐵老二很熟悉?」

賊王說:「我沒有見過鐵老二,做我們這一行的,跟文物販子不打交道,聽說這個鐵老二人五人六的,還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賊王現在儘管不再偷竊了,但是仍然會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劃歸到小偷行列,所以一說起自己的經歷,就說「幹我們這一行的」。他接著說:「我只要打聽,很快就能打聽到。」

賊王當著我們的面打了兩個電話,僅僅過了五六分鐘,他就打聽到了這個鐵老二。鐵老二正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參加一個企業家會議。

真想不到,黑道上的文物販子頭目,居然是一家著名公司的董事長,而現在還參加什麼企業家會議。這個人真是厲害,在黑道白道都混得很開。

情況緊急,我們告別了賊王,立即驅車趕往那家位於南門外的五星級酒店。

在車上,譚警官笑著說:「兩瓶茅台酒,換來這麼重要的線索,這酒買得值啊。」

我們在五星級酒店裡見到了鐵老二。

鐵老二身材魁梧,小腹隆起,一身藏青色的阿瑪尼西裝,上面的滿頭黑髮紋絲不亂,統一梳向腦後;下面的黑色皮鞋纖塵不染,亮得能夠照出人影來。這樣的人,一看就是一副成功企業家的派頭。

我們讓鐵老二查看了警官證,然後說明了來意,鐵老二說自己正在開會,讓我們等候一會兒,然後高聲吆喝了小姐過來,讓開一個房間。在五星級酒店裡,一個房間標價最少也是五百元,而鐵老二一聲吆喝,就開了一間,這種氣派確實是「大手筆」。也許對於這樣的人來說,錢在他們的眼中,只是一張張花花綠綠的紙。

我們在房間裡等候了半個多小時,等候得心急如焚,這才等到了鐵老二。

鐵老二一走進房間,立刻一再道歉,說他每天都是這樣,非常忙,然後表白說,他是一個正經生意人,既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還是收藏家協會的副會長。收藏文物是他的業餘愛好,他喜歡研究文物,從文物中看到文物所附麗的那段歷史,但是他又是一個合法公民,他從來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文物和商品一樣,文物就是商品,只是這件商品出生在過去的年代而已;既然是商品,就有流通,既然是流通,就有買賣,雙方你情我願,錢貨兩清,公平交易,沒有任何違法行為。

鐵老二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始終面帶笑容,語氣平緩,看起來就像一個在官場歷練多年的官員一樣,每句話、每個字都說得滴水不漏,讓你找不到他的任何破綻。

鐵老二接著又說,他從來不與那些違法亂紀的人打交道,他是正經生意人。他只從民間收集文物,不會去盜墓,也不會狸貓換太子,用贗品置換真品,所以他的生意不違法。「只要是在國內流通的文物,都不違法,從你的手中到我的手中,又從我的手中到他的手中,轉來轉去,都在中國人手中,文物還是中國的,所以我的生意很正規。至於我賣給他,他賣給誰,我就管不上了。」

我們在五星級酒店裡聽到鐵老二講了一堂文物知識課,但是我們所要找的胖子,鐵老二隻字不提,他說他認識的胖子很多,「如果你們能夠提供名字,我興許會知道他」。

可是我們不知道名字,如果知道名字的話,還來找他幹什麼!

離開了鐵老二後,我們無精打釆,都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樣。譚警官開著車,問我:「現在我們該去哪裡?」

我說:「不知道。沒地方去的話,先去八仙庵轉轉。」

八仙庵是省城一個非常有名的地方,這裡供奉著道教八仙,每天香火不斷,行人如織。來到八仙庵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文物交易,一種是占卜算命。八仙庵的算命比文物交易還要出名。最近這些年,省城裡興起了多個文物交易市場,但是老居民最喜歡去的,還是八仙庵。八仙庵也是最早的交易場所,遠在明清的時候,這裡就有文物流通。而且,幾百年來,八仙庵還定期有廟會,每逢過廟會,總是人山人海,半個省城的人,都會跑到八仙庵去。後來,時代發展了,廟會不稀罕了,但是八仙庵在老居民心中的地位,還是別的地方不能取代的。

聽人說,現在八仙庵最紅火的時候,不是大白天,而是星期日凌晨。十多年前,還有星期三凌晨也很紅火,後來慢慢就變成了只有星期日凌晨。夏天是星期日凌晨五時,冬天是星期日凌晨六時,在別的地方還是漆黑一片,靜寂一片的時候,八仙庵的早市已經開始了。街道兩邊都擺放著文物,賣家蹲在地上,等著買主到來;買家打著手電筒,也蹲在地上,細細地查看每件商品。買家一般是省城本地的文物販子,或者文物愛好者和收藏者;而賣家卻是從外地趕來的,以西府的寶雞、咸陽一帶的人居多,因為這裡的古墓非常多,聞名中外的乾陵、茂陵都在西府,乾陵埋的是李治和武則天這一對皇帝夫婦,茂陵埋的是漢武帝,皇帝都埋在這裡了,大臣們和富翁們還能不趨之若鶩?所以,這一帶的古墓實在太多了,也滋生出了很多盜墓賊,全國盜墓賊據說有十萬,其中一半就活動在陝西西府。陝西分三塊:陝南、關中、陝北;關中分兩塊:西府、東府,西安以西叫西府,包括咸陽和寶雞;西安以東叫東府,只包括渭南。

來到八仙庵早市的賣家,他們手中的文物,有些就是從古墓裡挖掘出來的新鮮貨,有的是家傳的寶物,當然,也會有一些魚目混雜、以假亂真的贗品。而買家,也大多數是行家,不是行家,就不會知道八仙庵在星期日凌晨還有這麼一個早市。

八仙庵的早市最多持續三四十分鐘,天色漸亮,集市就散了。等到城管們、工商們來上班,八仙庵的街道上乾乾淨淨的,他們根本就不會想到,兩個小時前,這裡人流如織,交易繁忙。

老居民把八仙庵的這種早市叫作「鬼市」。民間傳說中,鬼是半夜出來,黎明遁退。這些來到早市的賣家和買家也是這樣,半夜就要騎著自行車,或者開車,或者步行向八仙庵趕,而黎明來臨的時候,也就悄然隱去,是不是和鬼的作息時間一致?

這些事情,不是文物圈子裡的人,是不知道的。

我們來到八仙庵附近,把警車停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然後就像文物販子一樣,手中提著一個布袋子走進街道。我們都穿著便裝。刑警一般出門都穿著便裝,而巡警一定要穿著警服,這都是為了執行任務的方便。刑警穿著警服,犯罪分子一看,早就跑了;而巡警穿著便裝,也不會對企圖作案的人起到威懾的作用。

我們走進八仙庵不遠,突然就看到前面吵吵嚷嚷,圍了一大群人。

我們快步走過去,想看個究竟,沒想到,我們看到被人們圍在圈子裡的,居然是戴志鵬老人。戴志鵬坐在地上,一雙青筋畢露的手,緊緊抱著一個青年的大腿,他的嘴角流著鮮血。那個青年用另一隻腳踢著戴志鵬,讓戴志鵬鬆手,但是戴志鵬無論怎麼挨打,就是不鬆手。兩個人都氣喘吁吁。

我們走進人群中,問老人怎麼回事。老人一看到我們來了,臉上有了舒心的笑容,但是仍然雙手緊緊抱著青年的大腿,他喊道:「就是這挨球的把我的東西騙了。」

譚警官一聽,立即走上前去,他虎鉗一樣的大手抓住青年的手腕。青年齜牙裂嘴,疼得彎下了腰。老人看到譚警官制伏了青年,就站起身來,他喘著粗氣說:「就是這挨球的。」

我們把老人和青年都帶到了警車裡,拉回分局。一路上,青年臉色青白,眼露驚慌。

戴志鵬老人怎麼會出現在八仙庵?他又是怎麼找到騙走他文物的人的?

今天早晨,從分局出來後,戴志鵬老人一個人在大街上亂走,心中充滿了被騙後的悔恨和懊惱,他走著走著,就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八仙庵。西安城方方正正,西安的街道端南端北,只要沒有迷失方向,就能找到所要去的地方。

文物讓騙子騙走了,老人沒有臉回家,也沒有心情去別的地方。他就像一頭拉磨的毛驢一樣,始終只在一個地方轉悠,這個地方就是八仙庵。這一天來,老人粒米不沾,滴水不飲,就只在八仙庵街道上走來走去,用通紅的眼睛望著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像著了魔一樣。

戴志鵬並沒有想到會在八仙庵遇到騙子,就像我們根本沒有想到會在八仙庵遇到他一樣。老人走著走著,就聽到一間店舖裡有人說話,這個說話的人,聲音很熟悉。他穿著一身黑色西裝,黑色男式皮鞋,明明是一個男人,但是他的聲音女聲女氣的,總好像是捏著嗓子說話,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老人一聽到這個聲音,就想到了昨天晚上,那個沒收了他文物的女警察。沒錯,就是這個聲音。可是,昨天晚上那個人是女的,這個人卻又是男的,他們不是一個人吧?

老人開始留心了,他躲藏在街邊的一棵槐樹後,偷偷地向店舖裡打量,等著那個女聲女氣的人走出來。

十幾分鐘後,女聲女氣的人出來了,老人一看,喜怒交加,那雙眼皮的眼睛,那塌下去的鼻樑,那個身高,肯定就是昨晚上騙走了他文物的「女警察」。老人不動聲色地跟在了那人的後面,走到了一個飯店的門口,看到裡面走出了一群剛剛吃完飯,打著飽嗝剔著牙的人,老人就快步上前,從後面一把抱住了那人的腿,大聲喊叫:「快點快點,我抓住了詐騙犯。」

那人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老人,更沒有想到老人像膏藥一樣緊緊地貼在他的大腿上,甩也甩不掉。昨天晚上,他男扮女裝,成功地騙取了老人的文物,還把老人嚇得落荒而逃。他想著老人肯定會在某一個隱秘而黑暗的角落裡躲藏起來,等待天亮,天亮後,他就會倉皇逃出省城,回到老家,此後永遠也不敢再來西安。他沒有想到老人沒有逃回老家,居然又來到了八仙庵,而且居然就碰上了他。

當時,估計青年的腸子都要悔青了。

短暫的驚慌後,青年看到老人只是獨身一人,就膽子壯了起來。他罵老人認錯了人,向四周圍聚而來的人表白說,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神經病老漢,然後,他急於掙脫老人的控制。可是,老人踏破鐵鞋無覓處,終於找到行騙人,他豈肯讓騙子得逞?老人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兩條手臂上,無論青年如何打罵,他就是不鬆手。

就在雙方僵持的時候,我們趕到了。

這事情簡直太巧了,巧得讓人不可思議。

如果仔細分析起來,就感到不是巧合了。首先,冒充我的這個不男不女的騙子太大意了,他想當然地認為被騙的老人早就流著眼淚回家了,他可以大搖大擺地上大街。再說,昨晚上騙走老人文物的,是一個女人,而他今天是一個男人,誰也不會將昨晚的女人和今天的男人聯繫在一起;其次,被騙的這個老人性子倔,東西追不回來,他就不回家,一個人待不住,就出去轉悠,他能去哪裡,只能去八仙庵,他也只認識八仙庵;再次,我們找不到線索,也來到八仙庵,因為文物就是在這裡被騙的,也來撞大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沒想到,還真的撞到了大運。

來到分局後,我們讓老人坐在一間辦公室裡,而讓青年坐在另一間辦公室裡。我們看著青年,青年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兒,聲音很有特點,是那種男不男、女不女的聲音,而且,這個青年還是一個話癆,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很難聽,而總是在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一會兒說自己很忙,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一會兒說自己蒙冤,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神經病老人;一會兒又向我們要餐巾紙來擦眼淚。我們在審訊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話癆,最不喜歡的就是悶葫蘆,對付這種話癆有一種最好的辦法,就是靜靜地聽著,聽他說什麼,言多必失,他早晚會露出破綻。而對付悶葫蘆則就難辦多了,你得不斷地啟發他,他才會說話。

果然,這個話癆沒有說夠十分鐘,就露出了馬腳。他說:「我是男人,我又不是女人,他認錯人了。」

譚警官用鷹隼一樣的眼睛盯著他,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要找的是一個女人?」

話癆驚呆了,汗珠立馬就流了下來。

接下來的審訊,一切都順理成章,迎刃而解。

話癆家在寶雞,獨子,他的父母當初都想要一個女孩,懷孕的時候,算命先生也說:「生個女孩百事順意,生個男孩會有牢獄之災。」結果,他們生出了一個男孩,無可奈何中,就把這個男孩當作女孩養。他從小在性別上處於模糊狀態,總喜歡和女孩子玩,討厭男孩子。長大後,一度想去做變性手術,但是又害怕疼痛,只好放棄了。在他的家鄉寶雞,他是一個男人和女人都不待見的角色,男人討厭他身上的女人氣,女人討厭他是個假女人,所以,他孤獨而且淒涼,像個林黛玉一樣多愁善感,遇到屁大一點事情,就能喋喋不休地說半天,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那時,他的一個親戚在西安城裡做文物買賣生意,就帶著他離開了寶雞。他慢慢在文物行業浸泡了幾年,也做成過幾筆小生意,賺了一點小錢。

在做生意的時候,他認識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讓他發生了改變。那一年,大導演李安的電影《斷背山》獲得了奧斯卡大獎,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斷背。

他們的關係在這種暖昧中維持了幾年。

後來,他的斷背男友成為一個吸毒人員,每個月花錢都像流水一樣,斷背男友沒錢了,就來找他,他那點可憐的積蓄很快就花光了。

沒有了錢,斷背男友就要離開他,他處於極度的悲傷之中。

就在這時候,一同販賣文物的胖子來找他,胖子說有一單大生意,讓他去做。胖子又聯繫了另外一個做文物生意的。三個人在一起一拍即合,確定了行動方案,並且事先商量好,如果遇到有人問他們,就說是我和譚警官。幾天前,他們在報紙上看到了我和譚警官破獲四十年前案件的那篇報道,他們記住了我們的名字。

然後,他們去勞保商店購買警服。勞保商店出售各種制服,工商的、稅務的、城管的、警察的,中國各種行業的所有制服,在這裡都能買得到。買了兩身制服後,他們就等天黑,讓胖子提著錢先去和老人談判,接著另外兩個冒充警察敲門進去,沒收文物。再接著,胖子鼓動老人在押解的路上,伺機逃跑。

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他們想著,逃脫了的鄉下老人,一定如同驚弓之鳥,一直逃到他的鄉下老家,而且這種丟人的事情,肯定永遠也不會向人提起。

他們沒想到,他們遇到的是一個敢於進公安分局大吵大鬧的倔老頭。我們現在最關心的是,那件文物玉盤現在在哪裡?是否到了流往香港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