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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死亡多年的人,在千里之外出現了

和老礦工分別後,我們一直在努力想著,怎麼才能找到這個死者的身份。找別的礦工,瞭解不到;找煤礦主,也瞭解不到。知道死者身份的,只有那幾個犯罪分子,但是,犯罪分子我們也找不到。因為犯罪分子不會傻到把自己的身份信息隨便透露。

那天夜晚,我看著黑漆漆的夜空,在努力想著。山西中部的這個地方,夜晚很少能夠看到星光,因為天空中飄浮著一層黑色的煙塵,遮沒了星光,也遮沒了月光。我想著想著,似乎看到天邊劃過一顆流星,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想到了殯儀館。出現了礦難事故,肯定是在殯儀館進行火化的。千里迢迢,那五個陝西人不會像趙本山主演的電影《葉落歸根》那樣,把屍體背回家吧。

對,去殯儀館查找,一定能夠知道死者的身份。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我就和譚警官上路了。昨天晚上,我一夜沒有睡著。清晨想用冷水洗把臉,清醒清醒,沒想到用毛巾一擦臉,放在臉盆裡,一臉盆的水立即變成了黑色。昨天夜晚,我的臉上、頭上落滿了煤末。

來到了殯儀館,可是看大門的老頭不讓我們進去,無論我們好說歹說,老頭就是不開門。殯儀館這種地方,平時沒有人進來,如果進來,都是抬著死人的。像我們兩個這樣赤手空拳的,恐怕在殯儀館的歷史上都沒有過。

我和譚警官拿出警官證讓老頭看,老頭依然很固執,他說,要進殯儀館,必須經過當地公安部門的批准,有當地公安部門的人陪同才能夠進去。我和譚警官當初來山西的時候,都走得很著急,連封介紹信都沒有開。再說,我們這次來山西,罪犯不確定,罪犯如何作案也不確定,案子距離偵破好像還很遙遠,怎麼好意思麻煩山西同行?

譚警官從身上摸出了兩盒煤礦主送給他的中華煙,看門老頭這才准許我們進去。不但准許我們進去,而且還熱情地給我們指引怎麼走才能找到他們的領導。

殯儀館的領導看到我們的警官證後,倒很熱情,帶著我們翻找資料。半個月前在這裡火化的那個陝西人很好找,他叫向千里,陝西安康人。

又是陝西安康人!果然沒有出乎我們意料。

我們把這名死者的姓名與我們掌握的失蹤者的信息進行比對,發現向千里沒有在我們掌握的失蹤者名單中。

殯儀館在對死者進行火化前,一定要看到死者的身份證,一定要知曉死者的身份。向千里,這個名字應該是真實的姓名。然而,對於陪同向千里來到殯儀館的人,殯儀館卻沒有留下記錄。

只要找到向千里的身份信息和家庭住址,就好辦了。我們順籐摸瓜,就會找到這個犯罪團伙。

可是,讓我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向千里早在五年前就死亡了。

那天,我和譚警官回到賓館後,立即按照向千里身份證上的家庭地址與安康警方取得聯繫,協查向千里。時間不長,安康警方反饋的信息是:向千里出生於1970年,思維正常,高中畢業,五年前死於山洪暴發。

奇怪!五年前死在安康山洪暴發中的向千里,怎麼五年後又在千里之外的山西出現,而且,還從正常人變成了智障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再次與安康警方聯繫,查實向千里是不是確實死亡了。安康警方反饋的消息是,向千里確實在五年前死亡,他的家人親手掩埋了他,村中幾十個人都有見證。至今,向千里的墳頭還在。

我感到背脊陣陣發涼。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借屍還魂,真的有死人復活?

這件事情,實在太不可思議,也實在太恐怖了。

煤礦上死了礦工,煤礦主是要賠償的。那麼,智障者死了,煤礦主把錢給了誰?

我們來到那個小煤礦,見到了煤礦主,就是送給我們中華煙和紅包的那個目光躲躲閃閃的煤礦主。他起初極力否認自己的煤礦中出過事故,後來,我們說出了向千里的名字和他的家庭地址,煤礦主警惕了起來,一再追問我們是幹什麼的。不得已,我們亮明瞭身份,讓他看了我們的警官證,但是,我們謊稱在追捕搶劫逃犯,而據可靠的情報,逃犯就躲藏在山西中部的這些小煤窯裡。

煤礦主看到無法再否認了,只好如實說出半個月前的一次礦難事故。當天,六個人組成一班,下礦井挖煤。這六個人是一起來到煤礦的,看起來他們互相之間很熟悉。到了礦井後大約一個小時,就有人升井了,報告說井下發生了事故,那個瓜子用炸藥炸煤塊的時候,把自己給炸死了。

剩下的五個人都說瓜子家裡有七八十歲的老娘,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在老家種莊稼,賺不來錢。他們和瓜子家取得聯繫,第二天夜晚,瓜子的哥哥、弟弟都趕來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煤礦主給了25萬元錢私了,瓜子被送到殯儀館火化。

煤礦主說:「我們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了,他們對賠償金很滿意。」

我問:「錢給了誰?」

煤礦主說:「給了瓜子他哥哥。」煤礦主從抽斗裡翻騰了一會兒,找到一張《死亡賠償協議書》,上面這樣寫著:

死亡賠嘗協議書

1.向千里因在井下威規操作,死亡與煤礦無關。

2.考慮到人道主義的音素,甲方向乙方賠嘗25萬元,一次性付清。

3.此協議具有法律效應,人錢兩清,甲方不承擔法律責任,乙方不再追就。

甲方:吳上升乙方:向萬里

這份《死亡賠償協議書》一共有三條,每條都有錯別字。賠償寫成了「賠嘗」,違規寫成了「威規」,因素寫成了「音素」,追究寫成了「追就」。這份《死亡賠償協議書》,寫在從筆記本上撕下的一綹三指寬的紙片上。

煤礦主說,向萬里就是瓜子向千里的哥哥,他還有一個弟弟,叫向百里。他不但見到了他們的身份證,還見到了他們的戶口本。所以,他當時絲毫也沒有懷疑他們的身份。而且,他們還拿出當日的火車票讓他看,他們都來自陝西安康。

奇怪了,向千里不是死在五年前安康的山洪暴發嗎?怎麼又會出現在山西煤礦?而且,在向千里被炸藥炸死後,他的哥哥和弟弟當天也從安康趕來了,難道他的哥哥和弟弟不知道向千里五年前已經死了嗎?

我們回到賓館後,立即再次給安康警方打電話,瞭解向千里家的情況。警方的回饋是:向千里確實有一個哥哥,名叫向萬里;還有一個弟弟,名叫向百里。他們都在安康市區打工,農忙時節才會回到家中。

難道說,半月前,向萬里和向百里確實從安康坐火車來到了山西?可是,他的一母兄弟向千里已經在五年前死於山洪暴發,難道這對親兄弟都不知道?這太讓人想不通了。

目前,急需找到向萬里和向百里,問問他們是不是在半月前來到了山西中部的這座城市。

當天,我們就離開了山西,坐火車回到陝西,然後又直奔安康。

安康儘管是個地級市,但是在幾十萬人的城區裡,要找到兩個農民工,確實很不容易。那時候人們務工,尤其是打短工,都很少進行身份登記。我們在安康市區查詢了半天,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乾脆又坐上長途汽車,直奔向萬里的家。

向萬里兄弟三人的家在安康山區的一座高山上,這裡的交通極為不便,我們把車子開到了半山腰,還要步行很久,才能到達一個叫作老鼠窩的村莊。過了這個村莊,又是一段下山的小路,下到山底,是一條羊腸小道。順著羊腸小道再行走幾里路,就到了一面陡峭的土坡;過了這面土坡,繼續向前走三里路,就是向萬里兄弟三人的家鄉,他們的家鄉叫三道關村,山頂上的老鼠窩村是第一道關;山底的羊腸小道是第二道關;陡峭的土坡是第三道關。傳說當年馬超效命於漢中王張魯的時候,曾經在這裡據守,讓劉備無法通過。劉備前進不能,後退不得,差點葬送入川大業。後來,諸葛亮派謀士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勸說馬超歸降,馬超後來成為了劉備的五虎上將。三國時期的漢中,就包括今天的安康。

三道關村是一個大村莊,有幾百戶人。和中國無數個鄉村一樣,村莊裡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去城市裡打工,曾經綿延幾千年的農耕文明,現在已經沒落。

向萬里家在村東頭的第一家,一問便知。向萬里家有古稀之年的老父親和老母親,還有兩個婦女,一個四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那是向萬里和向百里的妻子。

同在安康打工的向萬里和向百里都沒有手機,向百里跟著建築隊幹活,這些年大小城市都加快了現代化進程,有一句口號叫作「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城市裡需要修建那麼多的高樓大廈和住宅區,建築隊有幹不完的活。要找向百里,只需打包工頭的手機就行了。包工頭也是三道關人,叫向銳,他有文化有知識,也是木工瓦工手藝,是在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出外打工的人。後來,向銳組織了一個建築隊,到處包活幹,而建築隊的成員全是三道關村的年輕農民。向萬里因為年齡大了,不能適應建築隊的活路,只能在安康給人打短工,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要找到他較為困難。

我們又從三道關村回到安康,撥打了包工頭向銳的手機號碼,通過向銳找到了向百里。向百里說,他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安康建築隊幹活,從來也沒有離開過安康。向百里的話也得到了和向銳一起打工的工友的證實。

我們通過向百里,找到他的哥哥向萬里。向萬里也說,他從來都沒有去過山西,他連山西在什麼方位都不知道。而他的弟弟向千里,確實在五年前死於山洪暴發。當年,是他親手入殮了弟弟,然後抬著弟弟的棺材放進了墳墓裡。

現在,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去往山西煤礦的向氏三兄弟,全是假冒的。

犯罪團伙為什麼要假冒向氏三兄弟?他們怎麼就會對向氏三兄弟的情況這麼熟悉?他們冒充向萬里和向百里,領走了「向千里」的賠償金。而他們對向家的情況如此熟悉,說明犯罪團伙是三道關村的人,或者鄰村的人。

搜素犯罪分子的範圍一下子就縮小了。可是,要找到犯罪分子,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道關村有兩三千人,在山西煤礦打工的,足有五六百人。如果再加上周圍村莊去山西煤礦的人,肯定有上千人。要在這上千人中排查犯罪分子,不是那麼簡單。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經常不與家中聯繫,而且,犯罪分子是在外地作案,我們沒法找到作案現場。沒有作案現場,案件就很難定性,很難偵破。

為什麼三道關村和周圍的幾個村莊,會有這麼多人去山西挖煤?聽村民講,十多年前,村子裡有兩個販羊的農民,把山羊販賣到山西出售,沒想到發生車禍,山羊全被軋死了。他們沒有錢回家,就在煤礦上挖煤賺錢。到了年底的時候,每個人身上都裝了上萬元。那時候,對於西北農民來說,上萬元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村子裡的人看到挖煤能賺錢,就你帶我,我帶他,結伴去山西煤礦挖煤。經過了十幾年時間,這幾個村子去

往山西挖煤的人,達到了上千人。這上千人中,有些人因礦井坍塌而死,永遠回不到家鄉;有些人殘疾了,被人抬回家。而還沒有死也沒有殘疾的人,繼續在煤礦裡挖煤,以命相搏。也許有一天,他們也回不到家鄉,或者被抬回家鄉。

這就是他們的宿命。因為種地不賺錢,而看病、養老、上學都需要錢,他們只能來到山西挖煤。造物主在山西很多地方的地下埋藏了豐富的煤炭資源,而在陝西安康的地下埋藏的是一無用處的石頭,兩個地區農民的命運,早就被造物主安排好了。這就和人的命運一樣,有的人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有的人是戴著烏紗帽出生的,有的人是一無所有出生的。從他們出生的這一刻起,他們很多人一生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所以,人生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身的不平等。

三道關村中,有幾個在礦井中被砸傷,而落下身體殘疾的人,我們決定從這些人身上入手,說不定能夠找到有用的線索。

我們私下裡先與村支書取得聯繫。在鄉村,村支書是這個村莊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們的家族勢力都很雄厚,如果沒有經過他們的允許,有些事情很難辦。以前,我們曾經解救過被販賣到山村的女孩,因為沒有經過村支書這一關,結果道路被挖斷了,我們想走也走不脫。村支書就是地頭蛇,強龍難壓地頭蛇,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那次是我們要把被販賣的女孩子從人家村子裡帶走,人家就攔住了我們。而這次,是我們替他們村莊的人出頭,這些綁架引誘智障者的下三爛的事情,我相信村幹部也一定會深惡痛絕的。

村支書叫向中發,一個外表慈厚,內心精明的中年人,他身材粗壯,皮膚黝黑,頭頂上的一圈頭髮都掉光了,如果再戴上一串佛珠,就能夠在電視劇《西遊記》中扮演沙和尚了。向中發說,村莊裡從來沒有出現過智障人和少年消失的事情。

向中發曾經去過山西中部的那座城市,和煤礦主面對面交涉過,山西煤礦主給他留下了極為惡劣的印象,他說:「那些煤老闆都是豬日下的,不是人日下的。」

三年前的一次,村中有一個青年在山西小煤礦挖煤,礦柱倒塌,被壓斷了雙腿。這個青年上有寡母,下有兒女,沒有兄弟,可憐的寡母就來求向中發,讓向中發去山西煤礦說事,爭取能夠多要點賠償金。向中發作為村支書,這樣的事情責無旁貸,他在臨去前,向這家孤兒寡母說:「要不到十萬元,我就不回來。他山西煤老闆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也會看到你們家的可憐。」可是,出乎向中發意料的是,那家小煤礦的煤老闆一毛不拔,別說十萬元,連一分錢賠償金都不想給。向中發說:「我的兄弟給你挖了五年煤,你都賺了那麼多錢,我的兄弟以後成了殘疾人,以後什麼都幹不了,你就發發慈悲心,給他點錢,他一家人以後生活都成問題。」煤老闆說:「世界上可憐人多了,非洲還有人餓死了,我是不是把我的錢都給非洲人?」向中發軟磨硬泡,苦苦哀求,煤老闆就是不給錢,向中發最後發狠說:「你不給賠償金,我就去法院告你。」煤老闆說:「你愛告就告去,趕緊去,法院院長是我的堂哥。」

向中發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憤恨不已,他說:「山西煤老闆都是豬日下的,不是人日下的。」

我問:「當初進煤礦應該是有合同的,怎麼不按合同來?」

向中發說:「是有合同,合同上是這樣寫的:乙方自願來甲方煤礦打工,一切責任事故由乙方承擔,甲方不承擔任何責任。你看看,這哪裡是合同,這是賣身契啊。」

停了一會兒,向中發又說:「沒辦法,咱這裡是窮地方,比不上人家那裡。種地不賺錢,挖煤能賺錢,儘管人家不承擔任何責任,咱這裡的人還是爭著搶著去人家那裡挖煤,把性命拴在褲帶上。」

我問:「後來要到賠償金了嗎?」

向中發說:「我這一輩子沒有求過人,在山西煤老闆那裡第一次求人。我求爺爺告奶奶,就差給人家下跪,喊人家爹了,這樣磨蹭了兩天,人家只給了兩千塊錢,還說是看在孤兒寡母的面上。給這麼點錢,我不答應,就有黑社會的人來威脅我,說我再不趕緊走,命就要丟在山西了。沒辦法,我只好回來了。」向中發說到這裡,抹了一把眼淚。

我跟著向中發罵了一通山西煤老闆。山西煤老闆,這是一個千夫所指的群體,也是一個揮金如土的群體,還是一個極端冷酷的群體。這個群體和某些執法人員勾結在一起,互相利用,狼狽為奸,所以他們才敢無法無天。不過,現在情況好多了,國家有了嚴格規定,煤礦上死了人,最低賠償是二十萬;煤礦致人殘疾,根據傷情的輕重程度,也有幾萬到十幾萬的賠償。

那天,我和向中發聊著聊著,向中發突然說到了村民向三合,向三合有兩個兒子,老大叫向大明,老二叫向小明。五年前,向小明在山西煤礦裡出了事,掉進礦坑裡,摔死了。向三合就派向大明去山西處理後事,結果,向大明再也沒有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啊呀,這又是一宗失蹤案。這幾個月來,我只要一聽到「失蹤」兩個字,就感到頭疼。所有案件中,最難破的就是失蹤案,沒有作案現場,沒有任何線索。前面一堆失蹤案還沒有頭緒,現在又出來了一宗失蹤案。

我問向中發:「向大明失蹤後,報案了嗎?」

向三合說:「報啥案啊,這裡人老幾輩都是這樣,人失蹤了,就去尋找,找不到也就算了。」

我問:「向大明是正常人嗎?」

向三合說:「正常著哩,還是初中畢業生,戴著個高度近視眼鏡,就是人有些老實,不像人家那樣,腦子裡沒有那麼多的渠渠道道。」

一個正常的人,怎麼就會失蹤了?我感到這裡面很蹊蹺。以前是智障人失蹤,中學生失蹤,現在居然正常的成人也失蹤。再說,向大明是初中畢業,應該有一定的社會經驗和文化基礎,按理來說,絕對是不能失蹤的。我感覺這個失蹤案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我決定找到向三合,向他瞭解向大明是怎麼失蹤的。當時,我並沒有想到,向大明的失蹤案和我以前接到的失蹤案,居然能夠並案,居然是一個犯罪團伙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