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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守株待兔,等到的卻是老虎

這個案件是一起兇殺案,然而圍繞著這起兇殺案,各色人等粉墨登場,展現了一幅幅超出人們想像的當今社會的生活場景。

案件的起因,是一個女模的死亡。

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剛剛來到分局上班,還沒有沏好茶,門外就進來了一個老年男子,滿頭汗珠,他氣喘吁吁地說:「不得了了,死了人了。」

我讓他坐在沙發上,倒了一杯茶給他,他端起茶杯就咕咚咕咚喝完了,喝完後又吐著舌頭——他被燙著了。我問:「啥事嗎?甭慌張。」

老年男子頓了頓說,他有一套小居室,上月出租給了一個單身女子,房租一月一交,這月都過了好幾天了,女子還沒有交房租,他今天下午就去催交,沒想到打開房門,就看到女子死在了裡面。

死了人的事情就是大事情。我來不及喝水,就帶了兩名警察,跟著老年男子出門了。

老年男子的房子在一個老小區裡,一名保安坐在小區門口的籐椅上打瞌睡,旁邊有一隻花色小貓,也在打瞌睡。再往裡面走,是一群下象棋的中老年人,為了一步棋爭得臉紅脖子粗,差點動起手來。樓下的窗戶上流著黑色的油煙黑垢,樓上的陽台上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服。這是一座老工廠的職工宿舍,樓房看起來壯實粗笨,帶著計劃經濟時代的特點。

房子在一樓。打開房門,我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屍臭味,讓人難以呼吸。走過木地板鋪就的客廳,進入臥室,我一眼就看到了寬大的雙人床上躺著一具裸體女人的屍體。女人雙手雙腿都張開了,雙腿修長,顯得很無力;而手指緊緊地握在一起,能夠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女人飽滿的乳房上有一條指甲的劃痕,而脖子上還有手指摳掐的青色印痕。女人頭髮紛亂地披散著,舌頭長長地吐出來,眼球凸出,幾乎要爆裂而出。這種死狀,顯得很恐怖。

但是,這又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女人躺在床上,身材頎長,皮膚白皙,腳踝纖細,似乎不足一握,然而往上愈來愈粗,到大腿處就變得滾圓豐滿,即使死了也能夠看得出彈性十足,極具魅力。再向上,越過平坦的小腹,是狹窄的腰部,然後是飽滿的胸部。

女人的身材無可挑剔。

我看著這個女人,看到她瀑布一樣濃黑紛亂的頭髮中,是吐出的血紅的舌頭,兩顆眼珠像金魚一樣凸了出來。我就斷定她是被人掐死的。

當初在警校上學的時候,老師就說,每個窒息而死的人,都會眼珠凸起,舌頭伸長。

這個女人躺在床上,她的身高在170厘米以上,高大豐滿。

我翻看房間裡的東西,尋找線索,從抽屜裡翻出了一本相冊,是這個女人的相冊,照片中的她笑容燦爛,美艷逼人,比掛歷上的美女還要漂亮。

這麼美麗的生命怎麼就戛然而止?那一刻我想到了「紅顏薄命」這個詞,那些非常漂亮的女人,都會身世淒涼四處飄零,經歷坎坷,難以壽終正寢。比如,人們經常說的古代四大美女,她們都命運多舛。

貂蟬先被董卓霸佔,後成呂布的妻子,呂布死後,有人說她又被曹操霸佔,而曹操玩膩後,為了收買人心,又賞賜給關羽,有人說關羽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竟將貂蟬殺了。貂蟬是四大美女中的「閉月」。

楊玉環被唐玄宗召進宮中,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可是,安史叛亂開始,唐玄宗帶著楊玉環匆匆逃出京城長安,到了馬嵬坡,六軍止步不前,認為是楊玉環妖顏禍國,才惹來這場災難,不得已,她被逼自縊。楊玉環是四大美女中的「羞花」。

西施本為錢塘江邊的浣紗女,卻被陰謀家勾踐獻給了吳王夫差,此後與戀人范蠡天各一方。後來吳國滅亡,范蠡不願侍奉勾踐,因為勾踐終究會謀害忠臣,「狡兔死,走狗烹」,所以他就帶著西施隱居太湖,做起了生意。但是元代有人寫劇本說,西施被范蠡投進了太湖裡。西施是四大美女中的「沉魚」。

王昭君雖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但是埋沒在庭院深深的後宮裡,無人問津。直到匈奴要和親,王昭君才進入了人們的視線,被遠嫁到遙遠寒冷的極北地帶,別說舉目無親,無人交談,語言習慣和生活習慣不同,就連飲食都不能適應,想來,她嫁到匈奴肯定是不會幸福的。

有一個公主,生活在比王昭君更早的漢武帝時代,遠嫁到烏孫國,她寫了一首詩歌流傳後世:「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所以,儘管後來有些人讚美和親,說王昭君得到了愛情,但是我相信王昭君也很不適應極北苦寒地帶的生活,連那種生活都不適應,又哪來的幸福?王昭君就是四大美女中的「落雁」。

再比如眼前的這個女人,她長得非常漂亮,我相信她的經歷也不是一帆風順的,也是歷經坎坷的。所以說,女人長得太醜或太漂亮,都不好。太醜,會失去生活的很多精彩;而太漂亮,則會惹來很多麻煩。

時隔多年後,我還能想起這個女人。你看,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怎麼就給人殺了。多可惜啊!

當時,我決定立案偵查,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案件以後成為我做警察後辦理的最為奇特的一個案件,也是最為匪夷所思的一個案件。

女人是誰?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做什麼工作?我們都不知道。

問房主,房主也說不上來。

那個時候出租屋都不正規,只要給錢,房主就把房子租給房客,也不查看房客的身份證。也就是在2005年以後,出租屋才得到整頓,房主要看房客的身份證,房客要看房主的房產證。如果不看身份證,萬一死了人,房主的麻煩就大了;如果不看房產證,租客冒充房主,騙一筆錢就溜走了。

要查明這個女人的身份,只能從屍體上和房屋裡查找。

先看女人的身體。

女人的皮膚很光滑,很有彈性,耳朵後沒有皺紋,額頭上也沒有皺紋,說明很年輕,年齡應該不大。女人的手上腳上都沒有老繭,身上沒有傷疤,說明女人不是體力勞動者。女人皮膚很白皙,但是下身很黑,而裡外翻,還有黃色的液體流出來,陰毛經過精心修剪,說明女人可能是一個性工作者,即使不是性工作者,也至少說明性生活比較頻繁。小腹平坦光滑,說明沒有生過孩子。

從下身流出來的黃色液體,初步斷定是精液。

然而,這個女人死去多久?死前是不是有過性生活?

我打電話叫來法醫,法醫檢測後斷定,女人的死亡時間大約為三天,而下身處流出的確實是精液。法醫將精液釆樣後就拿回去化驗,並保存起來。

按理說,從精液裡能夠化驗出DNA,生物學上說,一個人對應一個DNA,按照DNA就能找到和這個女人有過性生活的那個人。可是,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到哪裡去找與DNA相對應的這個人?如果這個人有過犯罪記錄,就會留下DNA記錄,按圖索驥,就能夠找到;可是如果這個人沒有犯罪記錄,沒有坐過監獄,到哪裡尋找?

從女人的身體能夠讀出這樣的信息:這是一個20-25歲之間的女人,未生育,非體力勞動者,性生活比較紊亂和頻繁,死前有過性生活。

但是,她是不是一個性工作者,暫時難以分析出來。如果是性工作者,會戴安全套的,可是那個年代很多人(包括性工作者),還都沒有戴套的意識。如果不是性工作者,這麼小的年齡這麼白的膚色,下身不應該那麼黑,也不應該對陰毛進行修剪。

再看看女人的房間。

陽台上掛著一件泳衣,泳衣已經乾透了,說明女人在死前的一兩天內曾經游過泳;泳衣有點陳舊,說明穿過比較長的時間。衣櫃裡堆積著很多女式衣服,衣服都是牌子的,說明女人生活富裕。客廳的沙發上有幾本花花綠綠的雜誌,都是講怎麼穿衣打扮的,除此以外再沒有任何專業類書籍。木櫃裡找出幾張女人的照片,旁邊有一個錢包,裡面還有2000元錢。廚房裡雖然有廚具,但是鐵鍋已經生銹了,說明很久沒有做飯了。那時候有錢人都有一部手機,手機開始慢慢普及了,但是在這個女人的房間裡沒有找到手機。

房間裡的情況反映了這樣的信息:這個女人喜歡游泳,而且比較有錢,但是沒有工作,長相漂亮,比較好吃懶做。符合這些特點的會是哪種女人?或者是高級妓女,或者是富家女。但是高級妓女一般都居住在高檔小區,怎麼會獨自在老工業區居住?高級妓女一般每天都要去「工作」的地點,怎麼會經常游泳?富家女一擲千金,也不會選擇這樣的房屋居住;而且,有錢的富家女一般也不會獨自居住,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多得是。所以,這兩種人的身份都與之不相符合。

而且,這個女人很有錢,為什麼沒有手機?兇手殺死她後,為什麼沒有將錢包裡的錢拿走?

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是誰掐死了他?兇手顯然不是謀財害命,那麼又是出於什麼目的?

房間裡無法找到更進一步的線索,我決定蹲點守候。

房間裡的屍臭味令人作嘔,而且兇手也不可能愚笨到打開房門走進作案現場,所以,坐在房間裡等候兇手出現顯然是不明智的。這是一幢老式樓房,樓道裡沒有安裝攝像頭,如果在另外一幢樓房裡守候,有人走進樓道,我的視線就會全部被牆壁遮擋,也是不明智的。唯一能夠監視的地點,就是對面的房間。對面的房門剛好安裝了貓眼。

可是對面的房間有沒有人居住?這又是一個問題。

好在這個小區的房主都是同一個工廠的老職工,報案的房主很快就聯繫上了對面的房主,他家房子一直空著,還沒有租出去。

我和一名姓譚的警察住進了對面的房間裡,守株待兔。兔子會不會來?兔子什麼時候來?我們都不知道。

按照我們多年刑偵的經驗,罪犯作案後,一般都會重返作案地點,觀察和打聽案件的進展情況,以便自己作出更準確的判斷,如果遭到懷疑,就要趕緊逃跑;如果還沒有暴露,就心存僥倖,再等候一段時間。比如有一次,一座小區裡發生了縱火案,我們到場後,感到束手無策,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縱火案一般都比較難以偵破,因為現場被燒成一片廢墟,幾乎找不到有用的線索。當時,很多人在外圍觀看,我們的便衣也悄悄地夾在人群中,觀察動向。按照經驗,縱火犯在成功逃脫後,極有可能再次返回現場,因為他要查看火燒到什麼程度,自己的目的達到沒有。當時,就有一名男子騎著摩托車來到了外圍觀看。他不但看,而且還打聽,問旁邊的人:「有沒有燒死人?」旁邊的人說:「沒有燒死,消防隊把人救了,送到了醫院。」這名男子聽到這樣說,臉色大變,急忙騎著摩托車,想要離開。這一切都被我們的便衣看得清清楚楚,便衣立即衝上去,把他拿住。帶回去一審,果然這個男子就是縱火犯。而實際上,被他燒傷的人,並不知道是他。這就叫做賊心虛。

做刑警,必須瞭解心理學。

蹲點守候的日子是最難熬的,因為你什麼事情也不能做,又不能打瞌睡,你的眼睛要始終盯緊監視的那個地方,監視著它的任何風吹草動,等待著目標出現。目標什麼時候出現,你不知道,但是你的精神始終處於極度的緊張中,好像目標馬上就要出現了。因為繃得很緊,所以你就一直很累很吃力,但是再累再吃力你也要堅持,因為說不定就在你放鬆警惕開小差的那一瞬間,目標出現又消失了。

蹲點守候,最大的障礙就是瞌睡,你要不斷地與瞌睡做鬥爭。為了趕走瞌睡,警察們曾經用過很多種辦法:吃青辣椒、塗風油精、數數字……每個警察都練出了一種對自己有效的辦法。

我的辦法就是不斷地動手指,手指動起來,我就睡不著,然而,每次蹲點結束,我的雙手就要痙攣好幾天。

我們把蹲點守候,叫作守株待兔。

不過,這次很好,我蹲點的第二天黃昏,兔子就出現了。

兔子穿著一件筆挺的風衣,戴著墨鏡。他走進樓道口後,先向四周張望,然後又向樓上張望,看到沒有什麼異常,就拿出鑰匙打開了女子租住的房門。

我立即衝出去,就在風衣男子即將關上房門時,衝了進去。譚警官也衝了進來。

風衣男子看到了我們,一臉驚詫,他怒氣沖沖地質問:「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我問:「這間房屋是你居住嗎?你怎麼會有鑰匙?」

風衣男子正氣凜然地說:「我沒有義務回答你,出去!」

我沒有出去,而是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又揮手讓男子也坐下來。風衣男子沒有坐,他以主人的身份伸出手臂,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讓我們出去。我不動聲色,看到面前的這名男子鬢髮有點發白,儘管戴著墨鏡,還是能夠從鏡片上方看到他額頭上密密的皺紋。

當時我想到,這個風衣男子顯然不是兇手,兇手是不會笨到直接打開房門走進作案現場的,也不會見到警察還這樣「正氣凜然」,那麼這個男人是誰?是死者的丈夫,還是父親?

風衣男子滅脅我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要報警了。」

我笑著從口袋裡掏出警官證,讓風衣男子看。風衣男子只瞄了一眼,

就轉過身想要出去,沒想到剛到門口,就被譚警官拉住了。

我對風衣男子說:「你必須跟我走一趟,這間房子死了一個女人,而你又有這間房子的鑰匙,你脫不了關係。」

進了公安分局後,在問訊室裡,我讓風衣男子摘下墨鏡,風衣男子猶豫了一下,就摘下來了。我看到風衣男子有五十多歲,皮膚保養得很好,是那種長期沒有遭受陽光暴曬的蒼白。我讓風衣男子填寫筆錄單,風衣男子不寫;我又詢問風衣男子的姓名,風衣男子不說。後來,無論我說什麼,風衣男子都只有一句話:「我沒有殺人。」

我說:「我知道你沒有殺人,但是你和這個女人是什麼關係?」

風衣男子一言不發。此後,無論我怎麼說,中年男子都是一言不發。

風衣男子坐在椅子上,顯得很鎮靜。他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來頭?我拿不準。

正在這時候,譚警官突然走進來,對我打著手勢。我走出去後,譚警官指著桌子上的電視機。電視裡,一個穿著夾克衫的男子正在給一幢樓房剪綵,男子皮膚蒼白,笑容可掬。而這個在電視裡剪綵的男子,赫然就是坐在問訊室裡的這個人。

剪綵的畫面一直播放了十分鐘,我仔細觀看分辨,確實沒錯,是同一個人。而且電視上也說了,這個男子身居要職。

譚警官問:「現在怎麼辦?」這個男子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

我沉思片刻說:「不管那麼多,人命關天,把他先關起來,超過24小時再說。」